乐读窝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小故事 > 清明 清明

清明 清明

时间:2024-08-10 08:32:47


   

  我并不是个十分讲情义的人,小的时候舅舅成天骂我,说我是天生的白眼狼,还说黄眼珠子六亲不认,很想要问他我的眼睛究竟是白啊还是黄呀。每次我姥姥打回来桃酥饼干,本来就不多,他还一次吃好几块。后来我总会偷偷藏起来一部分,然后提前告诉他吃完了,反正在舅舅的心里我也就这样了,永远摆脱不掉没有良心这条印象。大概也是因为有这么个舅舅,我从小心理暗示便开始破罐子破摔,反驳别人的时候总是说,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他妈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看着周围有人在哭,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自己居然真的一点儿眼泪也没有。我想不通自个儿为什么要站在这儿,难道只是因为不小心翻开刘宁的微信朋友圈吗,那个已经交给她妈妈使用的账号,整天转发一些中老年妇女关注的养生知识,还配上一些分辨率很低的图片。人的有些想法真的很奇怪,比如下一秒你就可能爱上恨的那个人,又比如死了那么久都没怎么关心过的人,今天却突然决定要给她扫墓。


   

  天是很蓝的,太阳很好,和记忆中的一天很像。不过那又怎样呢,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再次见到徐烨,是发生在十分钟前的事情。我感到有些惊讶,但一点也不意外。我俩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这个不重要,总之好久好久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每年清明节都会来看她,那她真的是个不幸中的幸运人,死后依然能被一个男人在固定的时间想起。


   

  现在有了公墓挺好的,过去很多普通人家都是野坟,甚至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没有。经常是孩子们把带过来的食物都快要吃光了,有大人才突然想起来上错了坟。记得我第一次上坟扫墓,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是为了我祖爷爷。我没见过祖爷爷,也不懂得悲伤,只觉得兴奋。趁大人不注意我爬上了一座低矮的小山丘,结果被我妈一脸诧异地给拽下来,后来才知道那座山丘下面埋的就是我祖爷爷。那时我感到伤感,很不理解,人怎么能永远待在一座局促的山丘下面呢。


   

  每次站在老家门口那条暗黑的河流前,都会忍不住想象已经不存在了的人们。有些时候真的很害怕自己也会顺着那肮脏的河水流走,和提前熟透落入水里的枣一起。


   

  刘宁的墓旁开着一种淡黄色的小野花,还不难看。墓碑上的照片是研一那年我们一起去北京,我在雍和宫给她照的,她坐在绿色的木头长椅上面,背后是一大堵砖红色的墙。那张相拍了好几次她才算勉强满意,我实事求是,但她硬是说我把她的腿给照短了。照片里的刘宁看不出来悲喜,玩世不恭又很认真的样子,就像她早有预感一样。如果知道那会是她人生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兴许我就好好拍了。


   

  她家里的人大概都回去了,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一束鲜花。相比别人的坟墓,她生前的人缘真的不怎么样,没有什么朋友,好不容易交到一个,还是我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不过更大的可能是我们从来也不算朋友,毕竟刘宁看不上大多数人,其中应该也包括我。


   

  离开墓园时,我问他打算怎么回去,他说等公交。那趟公交车每次都要等上很久才能等到,这里的天似乎总是黑得很快,待会儿太阳一落山活人就没有几个了。我说:“那我捎你一程吧。”


   

  他想了一下,说:“行吧。”


   

  “怎么不开车过来?”我随口问了一句。


   

  “让我老婆上班开走了。”他说。


   

  我有些微小的惊讶,或许是失落,我说:“你都结婚了。”


   

  “你呢?”


   

  “也快了吧。”我说


   

  汽车在沉默中行驶了一段路程之后,我想要询问他的目的地,他却先开口:“你饿不饿,一起吃个饭吧。”


   

  我看了下时间,可能他没有注意到吧,现在就不是个吃饭的点儿,但我还是说了声好。


   

  我们仿佛两个刚刚获得救赎的人,逃离沉默后开始天南海北地聊吃,侃哪家饭馆的服务到位,哪里的盐总是放得太多。内后视镜里的徐烨显得有些焦灼,似乎有事情难住了他。进入市区等候红绿灯时,我说:“你要上厕所吗,前面有家肯德基。”说完我感觉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那是一座公共厕所一样,但平时我们也是这么问别人的。


   

  他愣怔了一下,说:“不用了。”


   

  我们在新天地门口停车,他说四层有家料理挺好,我说那就这儿吧。刚下车,徐烨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根烟给了我,又给自己点上一根。


   

  我说:“想抽烟怎么不早说?”


   

  他说:“算了,车里面不抽。”


   

  我笑:“你还是那么表里不一啊。”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某些局部的细节,穿戴每一处依然一丝不苟,只是面相早就不似从前,看起来像个精神而疲惫的中年人了。二十九岁应该就算是中年了吧,但我从不认为自己中年,因为我几乎不照镜子。有时一觉醒来,还以为该上学了。也许只有等到我五十岁的时候才会觉得二十九岁很年轻,基本上还是个孩子。


   

  我说我不太饿,他说他也不太饿,抽了好几根烟之后我们才开始点餐。看见菜单上的盐h蜗牛想起刘宁来,有段时间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饭馆,她死活要让我去尝尝他们家的蜗牛。她说这是那里的特色菜,蜗牛的个头巨大,而且味儿入得还好。我说我有点不太忍心,她说没关系,你吃完就忍心了。我一直都很怀疑那馆子是不是她家开的,要么就是和蜗牛有世仇,不然提蜗牛她亢奋什么。


   

  我说:“来份盐h蜗牛吧。”


   

  他的眼神里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迟疑了一秒钟,把我的话给服务生重复了一遍:“一份盐h蜗牛。”


   

  过了很久他说:“她貌似也爱吃这个。”


   

  我没说话,假装没有听到,或者干脆觉得没有发出声音的必要。我在想,我和徐烨到底算不算朋友呢,其实我很不喜欢使用这个名词,也许连名词也算不上,顶多是个虚词。所以我们应该不算朋友,就是个老同学。


   

  “你每年都去看她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没有,今年是头一回,”他说,“差点没有找到。”


   

  我似乎有些高兴,天知道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去不去和我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说:“你老婆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说:“我没有告诉她,她不知道我要来。”


   

  我说:“哦。”


   

  他看着菜单,说:“你要不要吃焦糖布丁,女生一般都爱吃这种玩意儿。”


   

  他居然说女生,我都二十九了,女生叫得我有些脸红。我也没有细想焦糖布丁入嘴后的口感,没有想那种感觉是不是会使自己感到愉悦,如果愉悦说明爱吃。但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的脸很红。我说:“哦。”


   

  他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似乎很热衷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吗,一个女人结婚了还有什么劲。如果我是男人,我就不和对方聊结婚。结没结是一码事,谈不谈是另一码事,仿佛只要不谈大家就都是单身一样,而只有单身才有无限的可能。


   

  这条微信来得很是时候,我假装很繁琐的样子在鼓捣手机。尽管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他还是察觉到了端倪,说:“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嗯,”我说,“也不算

吧。”


   

  “男朋友吗?”


   

  “男朋友。”我说。


   

  他没有问我是不是需要立刻离开,他好像不太想问,我更懒得说,然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反正的确不算什么要紧的。况且,外面开始下雨了,总得让人家把饭吃完。


   

  读研究生那会儿还不太流行使用微信,估计我们算是最早的一批使用者了。玩的人少,能添加的好友不多,刘宁自认为隐私空间还比较大,在上面发一些照片,一些一时兴起的语言。她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在玩,但从来不发东西,也不和她说话。


   

  刘宁算得上是美人了,但脸蛋儿漂亮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至于蔑视天下。她没有什么同性的朋友,异性的追求者却永远充沛不竭。每逢节日,她总能有一大堆的礼物可以收,对于学生而言那些礼物都算得上价值不菲。她不爱人家,也不拒绝,就这么钓着各种男人的胃口,还一副根本没有觉察的样子。更厉害的是,刘宁的那些追求者彼此之间都可以和平共处,彬彬有礼,关系甚笃。而她依然可以保持单身的清高,在其中不费力地周旋。最可气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她确确实实不是在故意算计什么,而是真的善良无害。


   

  本来我都可以忘记那个天真的婊子了,但没忍住进了她的朋友圈,翻到以前的东西。那些照片里有一瓶是当时最新款的香奈儿香水,徐烨送她的,而那天我也在。于是,我再一次想起了她。我想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就上了她,上了她也许就不那么气了。再或者,她就干脆躲我远一些,不要对我太温柔,这样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恨她。


   

  不明白刘宁为什么爱吃这种东西,还不如在家门口的小饭店吃一盘鱼香肉丝盖饭。徐烨点多了,我们没吃完。他看起来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我无所谓,跟着他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绕。


   

  “你要玩儿吗?”他站在游戏城门口说。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啊,我说:“好呀。”


   

  我们一次买了五十个币,因为买五十个送十个,这就是无可救药的消费者心理。我们逛了一大圈,最后在一台最无聊的娃娃机前停下来,我想要里面那只天蓝色的哆啦A梦。我太想得到那只毛绒绒的蓝胖子了,虽然不知道拿了它有什么用。男朋友对毛绒玩具过敏,那么可爱的东西他居然会过敏,他把家里所有带毛的玩偶都丢掉了,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送过我。现在好了,他终于要和我分手了。可能早在半年前我们就该结束的,但一直拖到刚才吃饭他才说出来。他说他妈不喜欢我,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要听他妈的话。他妈说我看起来像个坏女人,不适合娶回家,真是个非常棒的理由呢。


   

  丢了三块游戏币进去,机器开始倒计时,扭动把手,抓,没抓着。再试一次,还是没抓着。第三次尝试,抓到了,但是又掉了。失败似乎更加强烈了我想要得到机器猫的心愿,尽管我真的不知道拿了它能有什么用。


   

  我和徐烨其实也算不上老同学的,是啊,我们连同学都不算。我们既不是一个班的,也不是一个系的,甚至不是同一所学校的。我认识他是因为刘宁过生日那天把脚崴了,没有办法下楼去拿他送来的生日礼物,就是那瓶我也很喜欢的香奈儿。他还给她准备了一大包零食,里面的玫瑰牛轧糖真好吃,他大概不知道刘宁不爱吃甜食吧。他到现在仍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自己每次送来的吃的,其实都进了我的胃。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些东西都是刘宁不要了的,我吃的全是别人看不上的东西。所以越是好吃,我的心里就越是难过。


   

  有一次平安夜,刘宁说:“你呀别老是一个人在宿舍里面过,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这句善意的邀请真是深深地伤害了我,就好像我可怜到需要她施舍一样,在她的潜意识里可能我就是个孤僻又没有异性缘的家伙。估计我死了,也比她强不到哪儿去,我妈能给我带束花就不错了。


   

  徐烨朝着娃娃机踢了一脚,他说:“操。”


   

  这种机器很容易让人陷入赌博的心理,现在它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哆啦A梦,它成了我们俩共同的哆啦A梦。我们必须把被吞掉的钱找补回来,于是我去柜台前又买了五十块钱的币,再次赠送了我们十个。瞧,我们明知道这是个局,还偏要上套。


   

  他说:“他是故意这么设计的,骗子商家。根本就抓不住嘛,一只也抓不住。”


   

  “别急,要保证好心态,刚才我看见有个男孩给女朋友抓到两只呢。”我说。


   

  两个快要三十岁的人杵在一台娃娃机前谈论心态,真是可笑。当时我就不该说那句“好呀”,我们应该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平安夜那天我记得自己也是说了一句“好呀”,然后就跟着刘宁他们出去了。过程就不说了,那天晚上刘宁与另一个男孩喝得烂醉,我和徐烨聊到半宿,后来不知怎么地就亲上了。我们几个全是单身,这么做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我不清楚自个儿干嘛要撒谎。她问我们后来是不是全都醉倒了,我说是的。而他,似乎也没有告诉她真相。


   

  回学校的路上,刘宁告诉我,她好像有些喜欢徐烨了。


   

  我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自然,我问:“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了?”


   

  她说不是突然,他们俩从高中起就认识,日子久了可能就有感觉了吧。何况这些人里面,只有徐烨对她是真好。


   

  “哦。”我说。


   

  很多人不喜欢我说哦,他们觉得这样让人扫兴,那我更喜欢讲了。后来我们三个总是一起吃喝一起玩,这使我们看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好朋友一样。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也以为就是这样了,甚至开始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不玩了,”徐烨说,“找个地方抽根烟。”


   

  “抽呗。”我说。


   

  外面的雨停了,我们围着垃圾桶抽烟,像某种仪式。


   

  “你说,她在下面会不会觉得很闷?”我发神经了问出这种话。


   

  “嗯?”


   

  “她如果还在,说不定可以抓到一只哆啦A梦呢。”我说。


   

  “也许吧。”


   

  “你还爱她吗?”


   

  “不了吧。”


   

  “那你爱过我吗?”我说。


   

  他迟迟没有回答我。虽然没镜子,但我脸上此刻应该有笑容,我也不知道那是狡黠的还是自嘲的,反正看不见。


   

  “树是什么时候绿了的?”他突然像个哲学家一样抬起头盯住那棵树。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不知道,也许是两天前,也可能是七天前。”我很用力地吸了最后一口烟,没吐,说完才顺着呼吸飘出来。


   

  那天天是很蓝的,太阳很好,和今天下午的差不太多。徐烨把他姐的车开出来,仨人去龙源水库野炊。我还带了渔具,尽管我知道三个半吊子八成也钓不到鱼,钓上来的也未必能吃,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带来了,毕竟不一定非要真的钓到什么。


   

  那条浑浊的河来自水库的水,这里的泥沙量很大。我站在河边喝青岛,为了开啤酒瓶差一点把一根手指头丢掉,血往外冒的时候他们都吓坏了,我居然笑起来说:“果然是瑞士好军刀。”后来简单包扎了下就仿佛没事了,趁他们在搭炭火架,我一个人站在类似老家的那条河边喝青岛。


   

  青天红日,烟尘滚滚,火

还是没有完全点着。我和刘宁沿着河边寻找树枝木棍之类,还有一些废纸垃圾,也算是为环境做贡献了。但是火依然保持个性,不肯点着,更因为烧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烟雾变得浓黑而刺鼻。徐烨说车里还剩下些报纸,顺便把刚才忘了的果汁和蔬菜带下来,我说我和你上去拿吧。


   

  后来我们大概去了很久,好像十五分钟左右,又好像是半个小时,还是快要一个小时。那些果汁蔬菜报纸可真够我们拿的了,但我发誓最初并没有打算拿这么久的,绝对只是单纯的好心和善意。太阳太大了,徐烨他姐的车里可真热,我都快要窒息了。我们做了一次,不对,应该是两次。年轻真好,如果放在现在我可能就体力不支了,毕竟环境比较恶劣。我在想,自己到底是在报复刘宁呢,还是存在其他种可能。


   

  我看着他的眼睛接吻,后来就听到有人在拼命地喊救命。我们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披上衣裳就往下赶,果汁和蔬菜也没有顾得上拿,我的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团过期的破报纸。河水看起来不是很深呀,怎么会没过她呢,她又是怎么掉下去的,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她好像越陷越深了。我们没人会游泳,徐烨要跳下去救她被我拦住了,我说:“你找死啊。”


   

  然后我就跑,想找个会游泳的人来救她。那些钓鱼的老头看着很近,可是我跑了好久才到,我气喘吁吁地说:“有人溺水了,请你们救救她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救了她,但她还是死了。她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在这个时候死,真的不会是故意的吧,那她赢了。她连死了都是赢家,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以至于我在余生都不敢提起她的名字。也许舅舅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是个不讲情义的人。


   

  我说:“我手里还剩下最后三个币,再回去试一次吧。”


   

  他可能想要否定我的建议,但不知道是什么让他突然转变了心意,他说:“好。”


   

  那只哆啦A梦依然安静地待在里面,但我放弃它了,干嘛一定要一只机器猫呢。扑隆,扑隆,扑隆,三枚硬币启动了机器。在倒计时里,我控制爪子,对准了新的目标。抓,升起,移动到出口。中途机器试图想要松开它,但被它紧紧地抱住,它成功地落进了出口的位置,真是好样的。徐烨伸出手把它取出来,送给了我。


   

  心里仿佛尘埃落定,游戏结束了,有代价,可至少我还不是一无所获。我抱着这只来之不易的米老鼠蹲下来,开始哭泣。


   

  以为他会问我为何哭,或者告诉我不要再哭了。而他只是在我身边,以同样的姿势蹲下来,摸摸我的头说:“结束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你的错。”


   

  我听见我们同时长长地喘出了一口气,今天是清明啊。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