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小故事 > 我的小学

我的小学

时间:2024-08-13 08:27:15


   

  我七岁入学,入学前父母带着我去照相馆拍了张全身像,照片上我身穿仿制的军装,手执一本红宝书放在胸前,咧着嘴快乐地笑着,这张照片后来成为我人生最初阶段的留念。


   

  我上的小学从前是座耶稣堂,校门朝向大街,从不高的围墙上方望进去,可以看见礼拜堂的青砖建筑,礼拜堂早就被改成学校的小会堂了。一棵本地罕见的老棕榈树长在校门里侧。从1969年秋季开始,棕榈树下的这所小学成为我的第一所学校。


   

  我记得初入学堂在空地上排队的情景,一年级的教室在从前传教士居住的小楼里,楼前一排漆成蓝色的木栅栏,木栅栏前竖着一块红色的铁质标语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的内容耳熟能详。学校里总是有什么东西给你带来惊喜,比如楼前的紫荆正开满了花朵、它的圆叶摊在手心能击打出异常清脆的响声;比如围墙下的滑梯和木马,虽然木质已近乎腐朽,但它们仍然是孩子们难得享用的大玩具,天真好动的孩子都涌上去,剩下一些循规蹈矩的乖孩子站着观望。


   

  入学第一天是慌张而亢奋的一天,但我也有了我的不快,因为排座位的时候,老师把我和一个姓王的女孩排在一张课桌上,而且是第一排。我讨厌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给人以某种弱小可怜的感觉;我更讨厌与那个女孩同桌,因为她邋遢而呆板,别的女孩都穿着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唯独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裤子,而且她的脸上布满鼻涕的痕迹。我的同桌始终用一种受惊的目光朝我窥望,我看见她把毛主席的红宝书放在一只铝碗里,铝碗有柄,她就一直把铝碗端来端去的,显得有点可笑,但这样携带红宝书肯定是她家长的吩咐。


   

  所以入学第一天我侧着脸和身子坐在课堂里,心中一直为我不如意的座位愤愤不平。


   

  启蒙老师姓陈,当时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关于她的历史现在已无从查访,只记得她是湖南人,丈夫死了,多年来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住在学校唯一一间宿舍里,其实也就是一年级教室的楼上。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陈老师的齐耳短发已经斑白,颧骨略高,眼睛细长但明亮如灯,记得她常年穿着灰色的上衣和黑布鞋子,气质洁净而优雅。当她站在初入学堂的孩子们面前,他们或许会以她作参照形成此后一生的某个标准:一个女教师就应该有这种明亮的眼神和善良的微笑,应该有这种动听而不失力度的女中音,她的教鞭应该笔直地放在课本上,而不是常常提起来敲击孩子们的头顶。


   

  一加一等于二。


   

  b、p、m、f,a、o、e、i,这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天籁,我记得是陈老师教会了我加减法运算和汉语拼音。一年级的时候我学会了多少汉字?二百个?三百个?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就是用那些词汇给陈老师写了一张小字报。那是荒唐年代里席卷学校的潮流,广播里每天都在号召人们向XX路线开火,于是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就向陈老师开火了,我们歪歪斜斜地写字指出陈老师上课敲过桌子,我们认为那就是广播里天天批判的“师道尊严”。


   

  我想陈老师肯定看见了贴在一年级墙上的小字报,她会作何反应?我记得她在课堂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下课时她走过我身边,只是伸出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么轻轻的一次抚摸,是1969年的一篇凄凉的教育诗。我以这种荒唐的方式投桃报李,虽然是幼稚和时尚之错,但时隔二十多年想起这件事仍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上二年级的时候陈老师和女儿离开了学校。走的时候她患了青光眼,几乎失去了视力,都说那是因为长期在灯下熬夜的结果。记得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在街上走,看见一辆三轮车慢慢地驶过来,车上坐着陈老师母女,母女俩其实是挤在两只旧皮箱和书堆中间。看来她们真的要回湖南老家了,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陈老师,然后就躲在别人家的门洞里了。我记得陈老师喊着我的名字朝我挥手,我听见她对我喊: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我突然想起她患了眼疾看不清是我,怎么知道是我在街上叫喊?继而想到陈老师是根据声音分辨她的四十多个学生的,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老师们往往能准确无误地喊出每一个学生的名字。


   

  我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陈老师,假如她还健在,现在已是古稀之年了。或许每个人都难以忘记他的启蒙老师,而在我看来,陈老师已经成为混乱年代里一盏美好的路灯,她在一个孩子混沌的心灵里投下了多少美好的光辉,陪他走上漫长多变的人生旅途。时光之箭射落岁月的枯枝败叶,有些事物却一年年呈现新绿的色泽,正如我对启蒙教师陈老师的回忆。我女儿眼看也要背起书包去上学了,每次带着她经过那所耶稣堂改建的学校时,我就告诉女儿,那是爸爸小时候上学的地方,而我的耳边依稀响起二十多年前陈老师的声音: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我从来不知道我童年时就读的小学校的老师一直记着我。我的侄子现在就在那所小学读书,有一次回家乡时,侄子对我说:我们老师知道你的,她说你是个作家,你是作家吗?我含糊其辞,我侄子又说,我们老师说,她教过你语文的,她教过你吗?我不停地点头称是,心中受到了某种莫名的震动。我想象那些目睹我童年成长的小学老师是如何谈论我的,想象那些老师现在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一个人会拥有许多不曾预料的牵挂你的人,他们牵挂着你,而你实际上已经把他们远远地抛到记忆的角落中了。


   

  那所由天主教堂改建的小学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美好而生动的,但我从未想过再进去看一看,因为我害怕遇见教过我的老师。偶尔地与朋友谈到此处,发现他们竟然也有类似的想法。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好,我想大概许多人都有像我一样的想法吧,他们习惯于把某部分生活完整不变地封存在记忆中。离开母校20年以后,我收到了母校校庆70周年的邀请函。在驶往家乡的火车上我猜测着旅客们各自的旅行目的,我想那肯定都与每人的现实生活有密切关联,像我这样的旅行,一次为了童年为了记忆的旅行,大概是比较特殊的了。


   

  一个秋阳高照的午后,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学,孩子们吹奏着乐曲欢迎每一个参加庆典的客人。我刚走到教学楼的走廊上,一位曾教过我数学的女教师快步迎来,她大声叫我的名字,说,你记得我吗?我当然记得,事实上我一直记得每一位教过我的老师的名字,让我不安的是她这么快步向我迎来,而不是我以学生之礼叩见我的老师。后来我又遇见了当初特别疼爱我的一位老教师,她早已退休在家了,她说要是在大街上她肯定认不出我来了,她说,你小时候特别文静,像个女孩子似的。我相信那是我留在她记忆中的一个印象,她对几千名学生的几千个印象中的一个印象,虽然这个印象使我有点窘迫,但我却为此感动。


   

  就是那位白发的女教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穿过走廊来到另一个教室,那里有更多的教过我的老师注视着我。或者说是我紧紧地握着女教师的手,在那个时刻我眼前浮现出二十多年前一次春游的情景,那位女教师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卡车的司机室里,她对司机说,这孩子生病刚好,让他坐在你旁边。


   

  一切都如此清晰。


   

  我忘了说,我的母校两年前迁移了新址。现在的那所小学,教室和操场并无旧痕可寻,但我寻回了许多感情和记忆。事实上我记得的永远是属于我的小学,而那些尘封的记忆之页偶尔被翻动一下,抹去的只是灰尘,记忆仍然完好无损。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