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小故事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小故事 > 读书人专属的一条生路

读书人专属的一条生路

时间:2024-08-14 08:42:15


   

东汉的班超,为人有大志。兄长被召入京,他和母亲随往,然而家中贫寒,班超于是为官家抄书,供养家用。这份工作自然辛苦,这天抄得手酸,班超丢开笔,叹息道:“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大家听了,一场哄笑。班超愤愤道:“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这便是传说中著名的投笔从戎掌故。说起来,当年班超兄长班固因回乡写史而遭人告发,下了诏狱,班超上书汉明帝,受到召见,禀明实情,汉明帝对班固颇为赏识,于是才有被召的题材。汉明帝也因此记住了班超,在某个闲暇时候,问起卿弟安在,班固如实禀告,于是班超也被委派为和兄长一样的文案工作。只是这位二弟的志向的确不在笔研之间,后来果然在西域成就不俗的事业,受封定远侯,终于践行了自己的豪言,与写成《汉书》的其兄,实在是班家文武昭彰的双壁。


   

班超最初养家糊口的抄书,古人称为佣书。手工抄写是印刷术发明之前,文字材料尤其是书籍复制和传播的最主要甚而是唯一的手段。应该说,母本之外所有副本的制作都是需要誊抄的,不过佣书作为一种行业,班超的掌故却是见诸典籍的第一次,于是它的起始只好确认为汉代。


   

在如今的人看来,抄书实在是份门槛很低的工作,其实不然。抄书之人必须具备一定的文字功底,这在班超的时代实在不属多数,即便在号称教育普及的后世,也未必人人做得。识字乃至受过高等教育,能够将书抄好也并不简单,除了要耐得辛苦,字迹起码清朗,还必须有相当的学养充当底气。这样看来,佣书竟是读书人专属的一条生路。


   

佣书被视为一个行业,获得劳动报酬是一个重要的起点。就史籍的记载来看,班超之所以佣书,乃是因为家境贫寒,这也是所有佣书人的命门,更是这个行业能够存在的要义所在。就班超的个案而言,他的佣书,是受雇于官府,拿的是公家钱。同时代的类似记载虽然不多,但大都是政府行为的模式,也就是说,这一时期的佣书,并没有纯粹商业意义上的市场购买。


   

政府需求出于统治的必要,几乎可以视为一种刚需,而藏书对于所谓统治阶级而言,意义和价值并非仅仅在于文化,或者说文化其实也是要为政治诉求服务的。譬如刘邦攻入咸阳,诸将皆争先掠夺金帛财物,而萧何乃先入秦宫,收取秦丞相、御史之律令图籍。这样的行为,直接导致汉立国之后,具知天下要塞乃户口多寡,形势强弱,以及民间疾苦情状。这些信息对于一个政权的重要意义,真是怎么估量都不为过。资治的诉求,在太平时代也是搜集典籍的诱因,对相关文献的复制,原是题中应有之义。


   

诚然,文化的弹性绝对不会局限于讲求实用的官厅文本,文学历史哲学诸门类的发育,作品的流播,在文字当道的时代,自然不会满足于口头的传诵,学问的究治,也必须依托于相关典籍的收藏,汇拢起来,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强悍的缺口,作为复制副本的唯一途径,由买方卖方共同构成市场化的佣书行业,其兴起真的是必需的。


   

这个必需的时代被定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而这一时期正是轻薄廉价的纸张广泛流行的时代。虽然造纸术发明之后,纸张并未成为主流的书写载体,简牍和缣帛依然占据书写材料的主体位置,不过东晋的桓玄以政令的形式,宣布纸张对原有书写材料的替代,这种替代尽管披着强制的外衣,但不难想象,桓玄之所以有此政令,必然是民间已经拥有了浓郁的此类风气,方才有此发动,所谓应运而生是也。


   

作为文化的一个元素,宗教对佣书的推动是不容忽视的。伴随佛教道教的兴盛,佛经的译,道籍的制造,出于传播的需要,抄写复制成为重要的途径,于是佣书人中后来分化出专门抄写宗教经文的门类,称为写经生。其实,经文的复制原本是僧侣的分内之事,但当宗教的影响深入民间之后,这种格局就有了变化。譬如佛教信众出于祈福求保佑的期待,尝试以功德主的身份舍财写经,在表达虔诚的同时,将对菩萨呈报的私人愿景机巧地夹带在抄写佛经的题记里面。这是一种极富本土色彩的民间智慧,因为比起凿窟造像建盖寺庙浮屠,写经的成本实在是太过实惠,尤其搔到贫寒信众的痒处,因而不能不引发效仿和攀比,也就不能不蔚为风气。最虔诚的功德自然是亲自抄写,只是会写字的人在当时并不广大,而权势阶层以及商业人士,殷实的经济实力足以令他们规避抄写的辛劳,必然或者只好出资雇人代劳。由于代劳的需求太过充盈,出家人已经不能满足如此炽烈的渴求,佣书人以及穷寒的读书人转而介入写经,写经生于是成为专门职业。前面说过,不是识字乃至受过教育的人都能佣书,这一点在写经上尤其如此,鉴于写经的目的在于做功德,或者直截了当说是求佛办事,意在发愿消灾的雇主势必将灵验与否的砝码押在写经生身上,写经的水准被推到一个严苛的地步,相比一般的佣书人,写经生肩负了宗教、道德、技能的诸般压力,一丝不苟甚至战战兢兢便是他们工作的常态。


   

除了辛苦的谋生,佣书其实也并非毫无存在感的枯燥工作。不可否认,包括写经生在内的佣书人在这般辛苦谋生的同时,也受用着学习,于是其间颇有人经过笔墨历练之后,于学问和书法都有不俗的长进,成就自己的功业。譬如三国时吴国的阚泽,在刘玄德大举伐吴连战连克的危急时刻,以全家性命作保,向孙权推举了陆逊,彝陵之战大败蜀军。这位不同凡响的大臣,早年家世农夫,居贫无资,好学的他常为人佣书,所写既毕,诵读亦遍,于是究览群籍,追师论讲,兼通历数,由此显名。后秦的僧肇也是家贫以佣书为业,由此历观经史,备尽坟典,叹服于《维摩经》的深邃,剃发为僧,皈依佛门,后来得到鸠摩罗什的真传,被赞为秦人解空第一者,其所作《肇论》是佛教哲学的代表作,影响深远。萧梁的王僧孺,也有佣书养母的经历,天资聪颖的他不但因抄书而善楷隶,而且博闻强记,被誉为“即笔耕为养,亦佣书成学”,他入仕后政绩卓著,又是南朝著名的文士和知名的藏书家。其他如东晋的范汪、后梁的张景仁、北魏的崔亮等,都是以佣书作为人生的初始职业,后来各自成就一番功业。这样看来,佣书可以说是这些读书人成学成名的阶梯,乃至入仕的摆渡。


   

可以逆料的是,批量复制的印刷术,是手抄的佣书业之天敌,现存最早的印刷实物出自唐代,敦煌遗书中,印本的《金刚经》赫然在目,不过也同样有手抄的经文。可见,同造纸术诞生后并未立刻替代简牍缣帛一样,雕版印刷发明之后,手抄的形式也没有退出历史的舞台,唐代大书家虞世南的兄长虞世基,入隋后贫无产业,便每以佣书养亲。即便在刻书盛行的时代,佣书虽然退居非主流,乃至严重萎缩,但也并未消歇,甚至还有过规模庞大的佣书活动。譬如《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鉴于其卷帙太过浩大,无法制版印刷,只好雇用佣书人誊抄缮写,以至于事情结束之后,许多佣书人闲居,行市大跌,有慧眼者乘机招募,从《四库全书》底本中誊录近百种集部书籍。


   

说到行市,班超等人佣书的酬劳既然可以养家,应该不会太过低下。北魏的刘芳,常为诸僧佣写经论,笔迹称善,卷直以一缣,岁中能入百余匹,如此数十年,赖以颇振。刘宋的陶贞宝,善隶书,家贫,以写经为业,一纸直价四十。有人经过换算,以为他写经3张纸的佣金差不多够得上一匹麻布的价格。唐代的吴彩鸾,因夫不治生计,家贫,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卖得五千钱,以为糊口之计。应该说,他们的报酬都算是可观的。四库馆开出的标准则是每一千字给银二钱五分,而熟手的缮写速度可以达到

每天约写两千字,这自然是一笔滋润的收入了。当然,缮写草率者,届时也是要赔纸换写的。


   

王嘉的《拾遗记》里讲故事,说王溥家贫不得仕,乃挟竹简插笔于洛阳市佣书,美于形貌,又多文辞,来僦其书者,丈夫赠其衣冠,妇人遗其珠玉,一日之内,衣宝盈车而归。积粟于廪,九族宗亲,莫不仰其衣食,洛阳称为善笔而得富。《拾遗记》所记多属奇闻轶事,所以本故事只好作佣书的传奇看,不过也不妨当作是一种折射性的社会反映。既然美姿容的潘岳可以受到妇人的掷果追捧,同样俊俏的王溥还有富丽的文辞出售,衣宝盈车的景象似乎亦不为过――尽管有些文艺的夸张。这也不足怪,撰写这类凭借笔墨致富故事的本就是文士,不免会将难以企及的愿景附会在自我意象的同类身上。据说他形貌丑陋而聪敏睿智,于是这故事愈发地平添某些心理投射。值得注意的是所谓文辞,毕竟抄书只是复制,容不得创作,于是这传奇便有些渺茫起来。


   

至于佣书的字体,一般都是正体,行草少见。由于镇日浸淫于笔墨之间,佣书人当然对书体构成了影响,自然也产生了一些书家。《宣和书谱》说:唐书法至经生自成一律。清人金农抄书易米,形成自家特色的抄经体,并与他的楷隶作品相互渗透,颇富创造性。当然,更多从事佣书的人,如同历史上从事其他行业沉默的大多数一样,留不下丝毫的影响,大约只有他们缮写文献的字里行间,善存下他们些许的印记,尽管这样的文献在经历时间的打磨和风云变幻的水火销解之后,更多只剩下绝不丰裕的孑遗。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