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纳多·达·芬奇是人们心目中最完美的“概念”,是最“人”的人。
他是自有绘画以来毫无疑问的全世界“第一好”的画家,是美术理论家、乐器演奏家、建筑家、解剖学家、军事工程家、物理学家、发明家、几何学家、水利学家、大力士、雕塑家……他知道的,你未必知道;你不知道的,他全知道。他的任何一门知识和技能,都够你一辈子忙得死去活来的,而且可以肯定,你绝没有他干得好。
你可以在重要的拍卖行看到近1亿元的凡·高名作,却没人胆敢替《蒙娜丽莎》估价。
有人异想天开地说他是外星人。这是一种“假设的肯定”,否则难以解释他的“特异功能”来自何方。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故乡芬奇镇距离翡冷翠30分钟车程。车在平原和逐渐高起的丘陵上畅行。
一个小镇,小山高处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博物馆。成百上千件按他的设计图做成的模型,在我这位画家面前展示着复杂的机械原理和几何学,使我除了佩服外,完全摸不着头脑。
文艺复兴时期的3位翡冷翠巨匠,前两位都是大师,只有达·芬奇是天才。
米开朗琪罗是巨匠,是大师。他一生生活在作坊里,从徒弟开始到“掌门”,离不开集体。令后世惊诧膜拜的巨作,除一件外,都是“作坊工程”。
从《大卫》算起的上百件石雕巨作,都不是老米从头到尾干出来的。这不可能,也不必要。同样的情况适用于他设计的重要建筑。
只有西斯廷礼拜堂天顶的那组画《创世纪》,是他一时赌气而作的。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他用了5年时间,画完600平方米、几百个人物形象,把自己的背都画驼了。
这是一幅伟大的艺术的“启示录”。它为后世子孙开辟了“画”而不是“描”的广阔的表现天地,启发着后学者如何去表现某种被称作“伟大”的概念。其作品本身也以逼人的“伟大”来适应宗教宣传。
列奥纳多·达·芬奇具备了一切人的完美素质,仿佛他在跟一位吹牛家竞赛似的:你吹什么,我就完成什么!
他像谁呢?他应该像谁呢?我们孔夫子的深远影响与他相似。
芬奇镇很美,餐馆里有好吃的牛排、干酪和橄榄油浸泡的瓜菜,还有我点滴不沾的好酒。
列奥纳多·达·芬奇博物馆,情绪不好的人最好不要去参观,你会感到人生无常带来的失望。这个老头的业绩离人的工作能量限度太远,遥不可及。唉!彼岸之迢遥兮,恨吾窝囊之妄追!
小时候上学,老师大讲国外之发明家如爱迪生、瓦特时,我即时产生异念:是呀!是呀!一切都让他们发明光了。我要发明留声机,不行了!发明电灯,也不行了!发明火车,也不行了!还有什么能发明的呢?
列奥纳多·达·芬奇也令我有这种感想。
车子沿着山坡小路没开多远,便来到他老人家的故居。
一排三间的石头房子,右边厢房一位女士在低头看书,兼管少量纪念画册的发售。墙上横悬着一长列翻晒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手绘的布质设计图,左边厢房也是。中堂左角摆着一座列奥纳多的头像雕塑,是近人的创作。
完了。
怎么就完了呢?是完了!什么也没有了。
列奥纳多·达·芬奇17岁前住在这儿,27岁又来过一次,所以没有留下太多东西。
出生的时候,爷爷在本子上记下了这段话:“1452年4月13日星期六晚上3点,我的孙子,我儿子赛尔·皮耶特的儿子出生了。他的名字叫作列奥纳多·安东尼奥·达·芬奇。”
他的母亲名叫卡特尼娜,是个极其普通的乡下姑娘,生下列奥纳多·达·芬奇之后,被达·芬奇的爷爷转送到另一个乡下,嫁给别人了,从此消失在历史之外。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记事本上只有两次提到母亲的名字,还是他在27岁成名之后回到小镇,经多方调查才得知亲娘是谁。
1452年,相当于我国明朝景泰三年,当时的中国没出什么大画家。7年之后,吴小仙(吴伟)出世;18年之后,文徵明、唐伯虎出世。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故居,没有我国农村任何一位生产大队长的公馆辉煌。
原是怎样的,就还是怎样的,这使我们能和当年的历史脉搏相通,从中得到教益。
列奥纳多·达·芬奇于1519年5月2日死在法国国王法兰西斯一世的怀里。国王啜泣着,像失去了自己的兄弟。
国王的伤心当然不是因为失去了一位为他赚外汇的画家。500年前,即使是一国之君,也那么天真地热爱艺术,真是有趣得很。
关于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卒年,历史学界是有分歧的,一说67岁,一说70岁。按照他最后留下的自画像,那一大把白胡子,说他70多岁,也是信得过的。
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
罗丹是一个人的名字,又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他不像米开朗琪罗有空还写写诗,他从心底到身体都很忙,没时间去摆弄文字这类的事,所谓的《罗丹艺术论》,是学生记录的笔记汇编。罗丹这个人妙语连珠,思维活跃,记下来就成文章。
人们对罗丹的创作,时常发出有趣的怀疑和争论。那个站着伸腰的男子像,原是他在战壕中的难友。有一天在街头遇上了,罗丹邀他来画室。但罗丹做的这个雕塑作品,却被人认为是用活人翻制的工艺。一些美丽而微带朦胧感的大理石女人雕像,人们说是用泥浆淋在泥雕塑上再用大理石仿刻的。
人们对陌生现象的怀疑,往往反映出自我见闻的有限。
几十年前,我家乡的一些人对所有的科学发明和机械产品都下了非常简单的结论,认为它们要不是有“药水”,就是有“发条”。
大众对待罗丹也是如此。他太权威,这是早就形成的,因此他无须在名分和实力上跟人拼搏厮杀。他不是忍让,而是不屑一顾。
他用10年时间做成了巴尔扎克像。这无疑是划时代的、无与伦比的大作。但人们不理解、不接受,连某些高明的鉴赏家也不能接受。然而罗丹毫不惊慌和愤怒。乘虚而入的外国艺术掮客和收藏家要收购这件作品,罗丹也不理会,并退回法国文学家协会的订金。风度真好!可恶的文学家协会竟然登报声明,不承认罗丹的巴尔扎克像雕的是巴尔扎克。罗丹雕塑的巴尔扎克像他们算什么东西?他们不承认罗丹的作品,罗丹的作品就不存在了吗?于是文学家协会又邀请了蹩脚的雕塑家华尔切来承担重新雕塑巴尔扎克像的任务。华尔切偷窃罗丹将巴尔扎克像设计为穿晨衣的构思,做出一件被人遗忘的作品。
说来也怪,世上不少人创作的目的竟是为了被人遗忘!
但罗丹的巴尔扎克像点燃了人们的思考,它从公园的角落里被抬了出来,重新安置在一个光耀的位置上。
罗丹一定见过中国古人做的达摩像,巴尔扎克披着晨衣的姿势和神气太像达摩。他赋予的那点儿精神,比巴尔扎克还要巴尔扎克!
应该细细揣摩罗丹对付泥巴的技巧。捏一团泥巴往嘴上一按就是胡子,弄在眼睛上方就是眉毛,挖两个深洞便形成额角和深邃的眼睛,多奇妙!多高明!这些小小技巧的展示,为雕塑世界开辟了多大的领域!
波特莱尔在罗丹塑造巴尔扎克的形象时说过:“你在创造一个元素的形象!”
当然如此,在艺术上,罗丹本来就是一个专门发掘艺术元素的人。
爱艺术的疯子
我在米兰待过不少日子。待这么一段日子我认为够了。虽然它有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有大教堂,但我还是认为居住一些时日就够了。论居住,我更喜欢翡冷翠。
米兰是漂亮的,华丽、崇高、典雅,吹拂着古代诗意的和风……
我画过大教堂。
没画过大教堂,你不知它的厉害。胆敢在大教堂面前一站,胆敢拉开画架,胆敢面对来来往往严肃地看画的路人,不是十分虔诚,便是要脸皮特厚,经得起冷嘲热讽的鞭挞。
大教堂有几部分微妙的整体组合,有繁复到家的透视关系。画家的注意力稍有疏忽,用笔稍一懈怠,横线不横,直线不直,斜线不规。若发生在透视点上,则一错百错,马上如在万人观众面前落裤,无处藏身。
在米兰大教堂面前写生,是一种考试。不管平常牛皮吹得多狠,画一张米兰教堂便见分晓。(自然,还有一个更难的考题留在罗马梵蒂冈广场周围的那一圈走廊。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肉拼搏,有一天我会去试试。)
这一天,儿子陪着我,选了个人烟稍少的街角画将起来。3个钟头后,远远来了一个不是酒鬼便是疯子的人,指手画脚,连唱带说地冲我而来。
儿子说:“坏了!”马上做战斗应变准备。
这人来到我面前,看见我在画画,当面鞠了一个躬,静悄悄地移步到我的背后看起画来。据儿子事后告诉我,他严密注视,准备一有动作马上就扑向敌人,绝对不会手软。
直到画作完成,意料之内的险象并未发生。那人一直看到我画完,道了声“多谢”便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连嚷带唱地闹起来。
在这里,我长了一个见识,连疯子都是尊重艺术的。
(海谷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一书)
米兰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