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讲了我自己。叽叽喳喳的一个年轻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给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静下来,彼得就会总结性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美好夜晚。”江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们将四束目光投向远处,投向气味不好的夜色深处。我转过脸,嘴巴离他的耳朵很近。他的头发好密,一定是一个毛孔长了三根头发。只有风把头发吹起,我才发现他的额头有多么宽大,典型的犹太额头。他等我转过去,再去面朝江水时,便也转过脸来看我的侧影。我的侧影没什么看头,欠缺一点起伏,过分含而不露——一个不怎么漂亮的侧面。我在他来不及转头时,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过去不这么瘦。”彼得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么看着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样。他明白了,把一条胳膊围揽过来,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渐渐地,我的肩、手、脖子、脸颊,都是他的了,我整个人在一分钟内全是他的了。
我说了一些傻话,都是些不难想象的傻话。他说的傻话比较少。但我知道我不该对一个刚从集中营出来没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说了跟我一样多的傻话,我说不定会失望。
我说:“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这意思,我是指自己一直在等待这场天定的缘分。他把我搂得紧紧的。
海关大钟敲了一下,十二点半了。
我叫了一辆黄包车,跟他挤在车座上。车先送他去外白渡桥,因为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戒严了,然后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亭子间,这样就免了彼得掏车钱。可我到达时,车夫告诉我彼得偷偷地把我们俩的车钱全付了。他已经开始预支我随口许诺的那些工作的工钱了。
这时我猛地想到,我无法兑现我的诺言。荡外滩荡得我们俩忘了人间烟火,最后该交换住址和电话时交换的却是一个长长的注视。那么急需工作和工钱的犹太小伙子应该现实一些啊!而正是他对现实的短暂疏忽令我感动。什么都挡不住恋爱,饥饿、前途渺茫都挡不住。
所以,你看,我那时把跟彼得的恋爱看得那么重。对于我们那个年纪的男女,可以没有面包,但不能没有恋爱。我们对于荷马、莎士比亚、海涅、普希金、拜伦、雪莱,以及贝多芬、勃拉姆斯、门德尔松、舒伯特的解读,其实始终留着一些乱码,要到一次真正的恋爱爆发,才能将它们解密。这就是二十岁的我。
(丁丁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寄居者》一书,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