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住报社大院,邻居都是记者、编辑,有段时间,几乎家家喂兔子。不是宠物兔子,是一笼一笼的安哥拉长毛兔,就养在客厅里,人兔同室,那味道想来非常浓郁。但我那时太小,只记得我爸下班就会去护城河那边割草,有时也带上我。
没错,这是我们家的副业。那年头大家都穷,想手头宽裕点,就得喂兔子。不记得喂了多久,后来兔毛突然间降价。喂兔子不划算了,大家就纷纷把兔子卖了。
我爸还养过鹌鹑,养过土鳖,想过种苜蓿,买过一台针织机……多次尝试之后,他终于发现,开个打印作坊能带来稳定收益。于是,在我家,打字机的嗒嗒声和油印机的吱吱声,总是交替响起。我离家之后,还常常出现幻听。
与此同时,不再喂兔子的邻居也各自找到生财之道。有个叔叔买了台印刷机。大家干的都是辛苦活儿,但勤劳致富足以让我爸感到骄傲。当他感觉到没有被单位公平对待时,就会说,没什么了不起,我挣得比部长都多。那真是个寒酸的时代,然而,也有它的好处,只要你勤快,就能比别人过得稍稍好一点。
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的某个夜晚,曾经喂过兔子的领导来到我家。他拿着一件西装,似乎是问在纺织厂工作的我妈,那个扣眼怎么处理。
那件衣服的标签上赫然标着1200元。要知道,当时我爸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四五百块,加上打字的收入也就刚刚过千。
那个伯伯说是别人送他的,又咕噜了一句:“可能没这么贵,他们就是瞎贴个商标。”我现在想来,送礼的人没有忽悠他,因为当时我还记住了那件西服的牌子。
这件事在我的意识里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勤劳致富的年代已然结束,资源决定财富的时代来临了。
二
1998年,我来到这座城市,租住一个大约30平方米的小套间。有本地同事来我的住处参观,告诉我,买下这个房子,差不多需要两万块钱。
这比我当时的年薪略多一点,但我只是一笑了之。那时我年轻,钱少而用处多,也没有买房意识。
2000年,和后来成为我先生的某人恋爱,单位分给他一套6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他出身农家,这个小房子于他已经是飞跃性的改善。他觉得终身有靠,可以安居乐业了。
但新生事物已经出现。我的一个女同事,用不可思议的口气说,她的邻居小青年,居然把单位分的房子卖了,买了很贵的商品房。
这是一个开头,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干了。我也很想住新房,并且看中了一个楼盘。但某人不同意,他跟我爸说,一个月还贷就得1500元,等于一个人失业。勤于挣钱、拙于理财的我爸,深以为然地点着头,这个话题就这么被翻篇了。
一年以后,我们还是买下了那个楼盘的房子,以每平方米比前一年贵100元的价钱。十几年后,在抢房热潮中,我耳闻目睹许多人很短时间内就做出决定,颇感沧海桑田。
那一万块钱的差价,在当时挺让我遗憾的,但更让我遗憾的事情还在后面。当时我还看过一个“高大上”的楼盘,可惜凑不到四成首付。虽然付两成即可贷款,但无法使用公积金。商贷利息高出一两万,我觉得有点肉痛。
我买完房子以后,就看那个楼盘一直在涨,我为一两万利息,付出了多赚很多个一两万的代价。我第一次感到,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后来,我多次经过那个楼盘,看到楼顶的巨幅海报上写着“眼光决定财富”,我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没有眼光的人,所以不可能有多少财富。”
之后的十几年里,我又看过许多次楼盘,不是我有钱,而是那些年,房价涨得没这么快。只要有10万块,就可以考虑付个首付。有许多次,机会就在我眼前,我却无法把它们辨认出来。这使得我在房价飞涨的今天,在经过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时,都满是怅然的回忆。
三
2014年年底,我参加几个网站的活动,到场者都是媒体人或专栏作者。他们聚集在一起,出现频率最高的词,不是写作,而是“创业”。
他们说的创业居然是做微信公众号。这怎么挣钱?靠打赏?付费阅读?我对公众号的挣钱模式完全缺乏想象力。
2015年年中,我才无可无不可地和好友思呈君做了一个名为“闫红和陈思呈”的公众号。之后保持着一月一更的节奏,渐渐也积累了一些粉丝,但心里并不当成一件要紧事去做。
但是不断有消息传来,某某的公众号一条广告5万,某某上了10万,还有大V已经涨到几十万,并一次次获得数额高达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上亿的投资。他们并不满足,还在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做App,做微课,等等。
我终于意识到,我遇上了一个神奇的时代,虽然更多的人还在辛苦谋生,但暴富也成为新常态。除了像当官或是被拆迁这种原有模式,一茬茬的风口,也在向那些有准备的人频频“招手”。田园式的勤劳致富,即将成为传说。如今,群雄争霸,遍地枭雄,靠的是眼光,还有对时代节奏的把握。
但我可能是一个不赶趟的人,每次别人指点我如何变现,我都虚怀若谷地听着,内心不胜惶恐。有一次,生意做得颇为成功的我弟,站在我的房间里,高屋建瓴,指点江山,画出遥远的风景。我心虚地笑着,只求将他敷衍过去。
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写不了吸引眼球的文章,抓不住核心竞争力。我的兴趣点分散且没有规律,语调也不够铿锵,我没法总是写别人感兴趣的东西。最终,我还是继续写我的稿子,我们的公众号,还是保持着正常的更新节奏。
四
在勤劳致富的时代,不赶趟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多这一茬庄稼收成不行,下一茬就会好点。而在眼下,赶上趟,就能飞速逆袭;不赶趟,会让你所有的辛劳一笔勾销。
还是十几年前,我的一个同事房子卖得很称心。大家众口一词地表扬时,他说:“如果我每次都能做出正确选择的话,我的财富起码比现在多20万。”这个早早认识到选择重要性的同事,很快离开我们单位,飞黄腾达,如今我们只能仰望了。
这些频发的暴富,让一些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该有份,以为自己一次次错过了一个亿。事实上,人家可能确实不比你更勤劳或是更有才,但人家的眼光、魄力、资源,都有不可比性。
我已经确定,我是一个发不了财的人,家底薄、胆子小,习惯量入为出,又没有改变的意愿和灵活性。在这个资本征战杀伐的时代,我注定属于没有角逐资本的那一类。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做个旁观者,在云端里看他们厮杀?
这个时代赋予人们一种恐慌,似乎当不了赢家,就必然是炮灰。挣钱不只是为了维持生活所需,还为了自己不被时代甩出去。但是相对于做炮灰,我更害怕被生活裹挟着走。富丽堂皇我能欣赏,但有许多寒微的时刻,也曾让我感到某种诗意。
有首歌叫《心酸的浪漫》,而我心中还有一种“寒酸的浪漫”。元稹的“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放现在估计会被骂“直男癌”。我更喜欢宋代杜耒那句“寒夜客来茶当酒”。杜耒也许不是穷人,我却偏要想象他是没钱去买酒,轻度匮乏,以茶代酒,会更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微温。更何况,这个时代里的寒微,已不至于有冻馁之忧、生存之虞,它可以成为人生菜单上的一种选择。
(若子摘自腾讯《大家》栏目,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