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贵族没落之后

贵族没落之后

时间:2024-11-06 08:00:35

上世纪90年代初,5月的一个傍晚,木心穿行在自己居住的纽约皇后区杰克逊高地。作为老师,他正赶去为一众旅美的中国艺术家讲授世界文学史。那天阳光极好,木心的心情应当也不错,因为他进门便发了一声感慨:“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当晚,木心将自己的感念写成诗《杰克逊高地》:“五月将尽/连

日强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绿叶藂间的白屋/夕阳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或许这位老者在心里已原谅了一切。

生于1927年的木心,是经历过时代磨难之人。只是无论在何种磨难之中,乌镇望族之后的木心一生都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精神标准,拒斥流俗,不肯被时世同化。就像10岁那年,在已经沦陷的乌镇,木心和其他孩子唯一能做的抵抗行动,就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为此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适龄子弟都来上课。

少年时的木心,几乎整日沉浸在文学之中:他到同乡茅盾家里如饥似渴地读书,自称得了“文学胃炎症”;他在家庭聚会上口出狂言——“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他借口养病,独上莫干山,雇人挑了两大箱书,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中,白昼一窗天光,入夜燃烛一支,所有时光都用来读书、写文章。

19岁时,木心离开家乡,先到杭州读艺专,后去上海读美专。1947年,一身叛逆的他走上街头参与反内战学生运动,白天闹革命,演讲、发传单,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木心参与学生运动的结果,是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下令开除学籍,后被国民党通缉,不得不避走台湾,直到新中国成立才重回大陆。

但木心的磨难远没有结束。可以想见,这个为文学和艺术而生的人,在“文革”时

期显得多么不合时宜。据说“文革”前夕,木心还整日

与好友李梦熊畅谈叶芝、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文革”期间,他不能接受陈伯达在一次大会上嘲笑海涅,愤然发声,因而被批斗。

被捕入狱后,别人想看他落魄的样子,他偏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洋洋65万言的《狱中笔记》,在手绘钢琴的黑

白琴键上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

巴赫。如他所说:“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那时的木心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在他看来,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小时候,家里几代传下来的,是一种精致的生活;后来那么苦,你看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后来要饭了,贾宝玉敲更了。真正的贵族是不怕苦不怕累的。一个意大利作家写过,贵族到没落的时候愈加显得贵。”

出狱后木心被判在上海一家工厂劳改,1977年至1979年再次被软禁。1982年,他旅居美国。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默默著述、绘画,作品逐渐被异国认可。但于故乡,他的名字却少有人知晓,直到他被一众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发现”。在为这些远渡重洋到纽约学习的艺术家开讲文学课前,木心曾惊呼:“原来你们什么都不懂。”

1989年1月15日,在画家高小华的寓所内,木心开始了他的第一节文学课。那天,他身穿深灰色西服,皮鞋擦得很亮,笑盈盈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

见过木心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潇洒、讲究的人,无论外出还是在家中待客,都会打扮得一丝不苟。他自己裁剪、制作衬衫和大衣,设计皮鞋,还曾亲手把一条灯芯绒直筒裤改成马裤,以搭配马靴。他烧得一手好菜,懂得四季进补。曾有人说,最喜欢看木心不慌不忙按照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样子,外人“根本无法效仿,因为渗透人格”。在《木心谈木心》一书中,还提到他面对来访者时的态度,比如当听到那些他不愿回答的或愚蠢的问题时,木心一再说回答时“可以刺他、骂他,但是要给面子,要忠厚”,话语间一副老派绅士派头。

木心最初打算教授一年文学课,不想一路讲来,不觉5年光阴过去。他也从古希腊神话、旧约和新约、诗经、楚辞,一路讲到20世纪文学,他称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1994年,持续5年的文学课终于要结束了,结业派对被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的寓所。应木心所嘱,学生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他自己则如5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安静地坐着。他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

在美国生活期间,木心除了与这些学生见面,大多时间避人避世,只与文学为伴。因为他“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功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他本人秉持的原则是:“我养我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

对木心的文学成就和文学见解见仁见智,但每个人都可以从文字中读出他的孤峭。作家朱也旷在谈到木心被外界赋予“圣徒”形象时说:“使他超越他人而成为圣徒的,既不是他的禀赋,也不是他的学识,甚至不是他在逆境中的表现,而是他的心灵,一颗雅尚高洁、向死而生的心。”

若木心在世,未见得会欣赏“圣徒”“高人”一类盛誉。他并非文学之神,但经历几多人事浮沉,他始终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学,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与最后的大雅。任凭历史的洪流冲刷,真正的贵族不会随波逐流,他们只向内心求生活。

2006年,木心回故乡乌镇定居。回乡第5年,木心去世。在他留下的手稿中有一副对仗工整的遗联,宛如他对自己最后岁月的诠释:“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青鸟摘自《新周刊》2017年第6期,刘程民图)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