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上讲台的第一件事,是用慧黠的眼睛把台下的同学扫一遍。直到每一个人都安静下来,他才略带调皮地笑着说:“现在我们开始上历史课。首先,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想让我照历史课本上写的讲,还是要听我讲真正的历史?”
台下都是刚刚上了台中一中的高一新生,开晨会时,我们才见识到高二、高三的学长如何用集体的嘘声把校长嘘下台,此刻又来这么一个带劲儿的老师,简直太令人兴奋了。我们异口同声说:“要听真正的历史!”
“好,那你们把窗户关起来。不关也没关系,校长来巡堂的时候,你们就说是我要这么上的。”他微笑着说,“那我们先来讲一讲,秦始皇这个私生子,是怎么变成皇帝的……”
在那威权高高在上的戒严年代,皇帝等于领袖,领袖即权威,敢说皇帝是私生子,简直是大逆不道。但他却自自在在、毫无忌讳地说起故事来。从先秦诸子、孔孟圣人到秦始皇,都一一破解,还原他们的真实面貌。
对一个高中生来说,那是何等震撼的启蒙。蒙昧的历史、神圣的伟人、被神化的圣人,像被阳光照亮般还原他们本来的、凡人的面目。
整个中国历史,那些枯燥乏味的人物姓名,那些无聊的战争地点,那些莫名其妙的朝代更迭,在他活灵活现的描述之下,突然都生动起来。
那是1973年的秋天,大陆正在搞“文革”,台湾还在“戒严”;大陆还在抓“国民党特务”,国民党还在“反共抗俄,光复大陆国土”。高中的教科书充满教条、口号和“伟大领袖的神话”,例如讲蒋介石小时候看着水中的小鱼力争上游,就懂得立志向上的虚假故事。
这个叫齐治平的老师,用语言为我们打开了全新的知识窗口。不仅是知识,还有看世界的方法。我们学会不迷信体制,不相信权威,反抗教条,坚持独立思考的精神。那是“人本精神”的回归。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不只是他讲课的内容,还有那一双充满批判精神、永远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
他总是在讲完历史故事后,略带不屑地扬一扬桌上的教科书说:“你们看,这种课本,简直教人当傻瓜!”然后顾自笑了。
孤独离乡的他,从“九一八”事变开始流亡,有东北汉子的傲骨和豪爽,也有流亡者永恒的沧桑。每天中午吃饭,他喜欢喝一杯高粱酒,来上课时往往还有些微醺。他会喝上一大口茶,打开向北的窗户,让寒冷的风吹进来,再松开领口,迎着风说:“啊,北风,北风,你再吹,吹得多凉爽!”然后呵呵地笑了。偶尔他会讲起抗战的故事,讲起日本人占领他的家乡,他几岁开始流亡,国人如何抵抗日本鬼子。说到民间抗日者的英勇,他还会唱上两句《大刀进行曲》。
有一次,他和朋友吃饭,喝得多了,有些醉意,我们不想上课,就起哄要他唱歌。
“好,这种天气,今天我们来讲一讲北方的历史。在讲北方的历史之前,先唱一首北方的抗战歌曲吧!”他以一种专业艺术歌曲的唱腔,用嘹亮的声音唱起了《松花江上》。
那歌声完全是专业歌唱家的水平,高亢、嘹亮,唱得隔壁班的学生都无心上课,纷纷跑来我们班的窗口偷听。他们也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有如看见神人般地睁大了眼睛站在窗边。
齐老师唱得入神,径自闭上眼睛,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然而,我们都听得出来,那高音如此孤独,如此苍凉,仿佛一只苍鹰,在天空中盘旋,却找不到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乡;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一个永远流浪的灵魂……歌声结束时,我们都不敢出声。他的眼角湿润,泪水静静地流淌下来。他用大衣衣角拭去泪水,羞赧地微笑起来,说:“唱歌要用感情,可是太用感情,也不太好啊,唱得都想家了……”
他成了同学们眼中的一个传奇,一个谜一样的人。
据说他是音乐才子,因有歌唱才华,本要保送他出国去学声乐,但他拒绝了,他认为当时中国最急迫的是救亡图存。要救亡图存,就得像医生一样探究病因,研究中国历史,搞清楚中国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把病原从身体里消除,中国才有希望。所以他考入了北大历史系。
然而,抗战结束,内战开始,他流离迁徙,最后来到遥远的海岛。一代才子,空有一身学问,却没有哪个大学可以栖身,也去不了“中研院”,只有到台中找一所中学落脚。据说他还有一个曾是北大校花的妻子,来台湾后,因觉得没什么出路,就去香港当影星。两人没离婚,但分开了。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很漂亮,有爸爸的潇洒、妈妈的美丽,已经去台北读大学……他寂寞教书,喝酒浇愁。
那一年我15岁,一个台湾乡下的少年,从未看过北地风情,未曾了解战争的残酷,也未曾想见离别的忧伤、思乡的漂泊,却因为他的歌声,仿佛可以触摸到家国的忧思、战乱的流离。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在大历史的悲剧中,一个知识分子的才华,一种人文的风度和魏晋人物式的狂放不羁。
多年以后,每一个台中一中的学生说起齐治平,都印象深刻,无法忘怀。因为在我们人生的启蒙阶段,是他开启了我们心中自由的思想、独立的思考、批判的理性、人本的精神。
(珠珠摘自中国文史出版社《暗夜传灯人》一书,沈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