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杜鹃握手 一万

杜鹃握手 一万

时间:2024-11-07 10:20:15

1.某虽不才,但爱国向来不肯后人。谁都知道“一·二九”运动,但却未必清楚,1935年12月9日那天的游行示威规模并不大,远不如一周之后的12月16日。“一二·一六”运动声势浩大,我是积极参与者,奉命骑着自行车来回穿梭,在各路游行队伍之间担任交通联络员。警察有专门的自行车队,学生也必须有这样的工具,与之对抗。

连日大雪,树上挂着晶莹的冰溜子,所幸路面的积雪已基本铲掉化净,不影响骑车。自行车带着我,刀片一般切入寒风之中。那种锋利,令人何时回忆起来都要本能地哆嗦。跑了一阵,热气散发出来,方才顶出表面的寒意,我小脸开始发红,额角开始渗汗。毫无疑问,西直门又已关闭,燕大和清华的学生要想进城,只能像上次那样自己动手。但是经过上次的教训,再想故技重演,恐不那么容易。因而组织者决定里应外合。我的任务,是先行打探西直门方向的情况。

赶到西直门,却发现根本无法接近。周围布置有大量的军警,还架着机关枪。我随便数数,军警里三层外三层,少说也有八百人,机关枪二十多挺,都摆在沙袋后面。除了警察和宪兵,从臂章上看还有二十九军的士兵,背后都插着传说中的大刀片儿。

探明情况,我赶紧跨上车子,回去报告。组织者看来有好几个,但我只认得北师大的师姐林颖。他们商量一阵,又让我飞车联络别的学校,通知修改游行线路,避开王府井和东交民巷,改道东行去外交部街。

外交部街过去叫石大人胡同,得名于明朝权臣石亨。土木之变后,石亨辅佐于谦保卫京师,后又参与夺门之变,拥立英宗复辟,直接导致了于谦之死。他虽然因此暴得富贵,但最终还是因为横行不法而死于狱中。

睿亲王多尔衮的府邸也在这条街上。可游行队伍的目标并非睿亲王府,而是侯爷石亨的旧宅。那里先是清政府的工部宝源局,亦即铸币厂;宝源局撤销后,外务部又在原址建起迎宾馆,所谓外交大楼。袁世凯当总理时,曾率内阁在此办公,如今则即将成为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所在地,延续此前的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政务整理委员会前面带有“行政院”字样,是国府的派驻机构,冀察政务委员会则完全不同。

我必须立即赶到王府井一带,通报那里的游行队伍调整路线。

对于王府井,我早已轻车熟路。中原公司和国货售品所的北平分店都设在那里。虽然还只是土路一条,店铺也不多,不如前门、东四牌楼和鼓楼大街热闹,但已有后来居上之势。不过我熟悉此地并非因为中原公司和国货售品所。我需要购买的货物不多,但看电影的次数不少。平安电影院和光陆有声影院都离此不远。这两个电影院跟我上次请客的“真光”属于同一档次,在京城颇有影响。尤其是刚刚落成的光陆有声影院。这家电影院的股东,有佟麟阁、冯治安、刘汝明等二十九军将领。都知道冯玉祥是基督徒,曾经让一个团的部队在信阳城南的浉河边集体受洗,故而军中的基督徒很多,佟麟阁尤其虔诚。我初入学时,这家影院还在米市大街上,租用着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大堂,今年夏天刚在东单北大街西总布胡同西口建起自己的影院。新盖的厕所尚且香三天,何况电影院。我一直思谋着想请林颖和齐婉茹来这里看场电影,可惜一直未得机缘。

当然,那时我丝毫顾不上光陆有声影院。促使我一路飞奔的动力,其实也不是王府井大街,而是东交民巷。

大概因为高亮的操作失误吧,北京城内水井超过两千,苦水十有八九。因而这条街上的那口甜水井显得弥足珍贵。明成祖定都北京之后,这一带曾经建起十座王府,因而得名十王府街,清代改名为王府井。这只是国人的称呼,洋人称之为WilliamsonStreet,因为英籍澳人威廉姆逊在这条街上经营有方,影响很大。而他之所以要在这一带经营,是因为东交民巷近在咫尺,洋人也好使馆也罢,全都麇集于此,他的生意得享地利之便。

东交民巷本名东江米巷,元时这里有漕粮进京的水关。明代的礼部、鸿胪寺和会同馆也设立于此。会同馆主要接待安南、蒙古、朝鲜、缅甸等四个藩属国的使节,俗称四夷馆,因此蒙上外交色彩。根据《辛丑条约》,这里已是国中之国。国人称之为东交民巷,洋人则呼为使馆街。四周筑有高约六米的围墙,上置碉堡八座,出入均须通过卫兵把守的铁门。东、西、北三个方向,原来的建筑都被拆除,留有百米左右的开阔地带,平时作为操场,万一再有类似义和团围攻的事件,也清理了射界,便于防卫。一周之前,游行队伍抵达王府井时,几十米外的东交民巷不仅布满中国军警,使馆区的卫兵,尤其是日本使馆里的军队,也已经沿街架好机枪。如此局势,不是一触即发,而是不触也发。最终果然上演流血事件,好在无人丧命,也没有发酵扩大。

林颖他们根据西直门的动向判断,东交民巷和王府井一带必然也有重兵把守。为排除干扰、顺利达到目的,我得紧急通知预定经过此地的游行队伍,迅速调整线路。

一路飞奔,随着汗水的溢出,我的激情也越发高涨。毕竟我从未参加过如此宏大的运动。从横幅标语上看,出动的不仅是大学生,很多中学生也参与进来。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令我突然有种天降大任的感觉。我就像个称职的传令兵,每经过一支队伍,便下车匆匆通知领队,然后再度双轮疾驰。我骑得既猛且快,大腿根磨得发烫。怪不得投闲置散的刘备要感慨髀肉复生。最终我没有耽误事,这个方向上的游行线路全部顺利调整,没被东交民巷耽搁。

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其间我竟然见到了久违的故人靳怀刚。我很奇怪,他并非中国大学的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所学校的头排。然而此情此景已无工夫叙旧探究。我略事寒暄,在他肩膀拍一巴掌,便赶回去复命。那时怀刚他们的队伍已经进入王府井大街。他们掉头之后,军警却没有随之撤离。也就是说,他们成功地消解了部分围堵兵力。

2.学生游行,市民围观,队伍越来越长。走到中途,刘成彩赫然入目。我更加意外,随即停车询问缘故,顺便也歇口气。刘成彩笑道:“想来想去,抗日爱国,我也不能落后。你这一路飞奔,必是联络,要找谁呢?”我答道:“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不说了,我得赶紧去找林颖。”

找到自己的队伍,我几乎已经累瘫。这大半天我几乎跑遍了半个北京城。然而见到婉茹,我立即又有了精神。她正在散发传单,跟林颖一起。

集会当场通过了五项决议:坚决反对日本侵略;反对华北一切傀儡组织;誓死不承认冀察政务委员会,收复东北失地;言论出版集会自由;罢工罢市罢课。这些条款应该是事先拟好的。组织者每念一条,下面立即欢声雷动地表示同意。婉茹他们散发的传单,基本都是这些内容。

走着走着,行进速度不断降低,直到完全停止。前面传来消息,大批军警拦住去路,对空鸣枪,不准通行。这么多人麇集于道,不能前进,激情与能量无法释放,学生们自然越发焦躁。而游行到现在,很多人未吃中饭,饥饿也试图吞噬他们空荡荡的胃。虽然偶有市民商贩送来热水、油饼和点心,但终究是杯水车薪。

天色向晚,局面渐趋混乱。正在此时,前面的队伍忽又移动起来,内心强大的压力终于有了些许出口。此时林颖已不见踪影,大概已到前面指挥。我推着自行车,紧紧跟在婉茹旁边。走着走着,我们突然陷入包围,大批军警手持军械以及高压水枪,跟同学们互相推搡。

学生们也是有备而来。很多人掏出石灰石块,朝军警扔去。还有人试图争夺水龙头。我和婉茹身不由己,逐渐进入一线,直接跟军警对峙。突然,我感觉好像有碎石砸在脸上,既冷且痛,原来是高压水枪。我和婉茹都被击中。

那可是隆冬时节,树上还挂着晶莹的冰花。婉茹啊地惊叫一下,本能地转脸扑向我。我双手一松,自行车立即倒地。顾不上价值几十块大洋的车子,我啥都没想,一把抱住婉茹,互相取暖。

虽然彼此都穿着厚厚的冬衣,虽然周围有要命的喧闹,但我依旧感受到了强烈的女性气息。我闻到了婉茹头发的味道,感觉就像大别山乡间成熟的稻花香气,正在眼前随风摇曳。过去在那个时刻,父亲往往会带着我,跟随佃农看青,根据庄稼的长势决定秋收时是原样收租,还是定量让课。我也感到了婉茹丰满有力的乳房,像心脏那样坚强地搏动。

那种柔软再度将我击中。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力支持,眼看就要倒地。正在此时,水枪又一阵攻击,击中我们的侧面。我们一阵惊叫,随即本能地分开。

婉茹被人流裹挟渐远,我在后面奋力追赶。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对婉茹负有责任。此时军警和学生已经完全混合,就像面与水黏结搅和在一起,水枪已经失效。我们有几十人正在军警的包围之中。有个老兵一把揪住婉茹,试图要将她抓出来,一个男生抢上前去,劈脸给了他一巴掌:

“有种去打小日本!别对女同胞撒野!”

老兵不觉怒发冲冠。他揪住那个男生,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提溜出来。不是揠苗助长,而是旱地拔葱:“奶奶的,要不是上头有令,我一刀剁了你!父母花钱供养你念书,你却要对抗政府!”

两人还在纠缠怒骂。骂着骂着,老兵突然丢开男生,挥起大刀旋风一般削将下来。冰凉的刀锋闪过北平幽暗的夜晚,男生尚未来得及反应,右耳已经落地。我感觉如同过了半个世纪,鲜血才从男生的脸颊淌下,随即他本能地抬手捂住,哭喊道:“娘啊!”

这个如同半世纪的瞬间,在我脑海中像弹簧那样可以无限拉伸,也能无限压缩。拉伸是为了确认同伴的伤痛,压缩是想要忘记自己的耻辱。我突然想起疏远已久的《圣经》上的话语。我确定无疑地感觉到自己跟大家的确是同一个肢体。刀砍掉不知名的男生的耳朵,我本能地感觉到了痛,更感受了耻辱。为入学面试时,自己关于崇拜的答案,也为童年时分,李家对冯玉祥所部的招待。宋哲元可是吃过我们李家的三八席面的:八凉八热八火钵。这是信阳招待贵客的最高标准。而这一切,难道都是为了今天的羞辱?两年之后,抗战的枪声全面打响,那首著名的《大刀进行曲》响起时,我依旧难脱羞辱之感。难道我们不是赤诚爱国的莘莘学子,而是汉奸鬼子卖国贼,该用大刀片儿伺候?

我高声骂道:“什么抗日英雄,二十九军都是汉奸!”我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但这话依然被黏结在喉咙周围,根本传不出去,就像从糖稀中舀出一勺糖那么费劲。我还要再喊,旁边却传来了抗议:

“别一竹竿打翻满船的人!我们是三十七师学兵队的,可始终跟你们站在一起!”

三十七师学兵队竟然都有人参加游行,我简直不敢相信。待要确认,那人已经带着身边的几个同伴,匆匆离去。

3.那片落地的耳朵就像一枚消声器,只是效果很短暂,喧闹很快便再度回潮。警棍、枪托和刀背,不断落向学生。我有心上前掩护婉茹,可是哪里还靠得上去。这时两个兵将我拿住,其中一个喊道:“乖乖跟我们走吧。上头有命令,不会难为你们的。要不哪还有你们的小命!”

多数同学已经驱散,我和反抗最为激烈的几个一同进了最近的阁子,也就是警察局。不过当时的正规称呼还叫公安局,改称警察局尚需时日。婉茹也在,还有那个被刀片削去耳朵的同学,后来知道他叫陈宝玺。没过多久,怀刚也被推了进来。

难怪北平人管警察局叫阁子,它的确有点像阁楼。空地上用木板搭成房子,外面刷着猪肝色。墙板上钉着一排钉子,户籍簿就那么悬在上面。时值隆冬,虽然生着煤炉,但依旧严寒逼人,感受不到多少热气。婉茹额角边的头发上还结着冰。昏暗的灯光下,冰凌和她洁白的脸庞交相辉映。看见她我才想起自己。信手摸摸,外衣几乎已成盔甲。兵部大臣的感觉,原来就是这等样子。

既然抓进来,当然得审问一番。我第一个受审。无非是姓名籍贯学校,等等。主持审问的那个看来是个头目,肩章上有四颗星,四十多岁,模样虽然还算周正,但却是个罗圈腿,走路时左摇右摆,像个鸭子。我见了不觉心里暗笑,便用京白念道:

“小生李世栋,河南信阳州人士,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学生,只因时局不宁,强敌入寇……”

罗圈腿飞快地笑笑,然后收敛神色,不急不躁地打断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您说这是啥地方?中华民国的公安局,还是大日本帝国的警察局?”

那人声调不高,也没拍桌子瞪眼,但言语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煞气。我虽然还在坚持,但内心其实已经有所松动。我仿佛听到了初春时节冰层化冻的碎裂声。

罗圈腿朝后背上一靠,然后又坐直身子:“你想尝尝阁子里的滋味?我可以保证,肯定比学堂新鲜。”

“我跟你说不着。你叫宋哲元来。”我使劲挺直脖子,不再跟他废话,免得吃眼前亏。

“你这个狂生,还真想找打呀。宋委员长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

“不见别人他也得见我。他欠我们小李家那么多钱粮,屁股一拍走了人不说,还这样对待债主?”

罗圈腿仔细问问,知道李家和冯玉祥有点交情,但一时间又无法证实,不能继续,只得转而审问怀刚。怀刚先拍拍我的肩膀:“到底是李家的公子。有种!”然而又冲罗圈腿微微一笑:“你还是别难为我们了吧。实话跟你说,前任北平市市长袁良,是我伯父的秘书;现任北平市公安局局长余晋和,又是家父的结拜兄弟。你惹不起。”

“你姓甚名谁?你伯父和父亲,尊姓大名?”

“伯父姓靳讳云鹏,曾任中华民国国务总理;家父讳云鄂,陆军上将。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靳怀刚。”

罗圈腿满脸晦气的表情。他看看怀刚和我,又看看旁边的学生:“这些都是你的同学?你能保证他们都是好学生,不是乱党?”

怀刚其实只认得我。但他看都不看,便坚定地点头:“那看你怎么说。如果主张抗日救国无罪,那我们都是清白学生;如果主张抗日救国有罪,那我们就全是乱党。”

罗圈腿道:“天色已晚,路上也不安全。先委屈你们一夜,等我查实情况再说。”随即起身离去。没过多久,两个警士提着箩筐进来,上面蒙着棉布,一揭开,热气香气同时逸出。是肉包子、咸菜和小米粥。

这股气息令人柔软。我感觉外衣上的冰凌几乎要化冻。饥饿感又强烈起来,潮水冲击沙滩一般。婉茹气狠狠地骂道:“卖国贼!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不吃他们的东西!”说完就要信手扔掉。我赶紧伸手阻挡:“别价!你这是干吗?我跟你说,他们欠我们家的粮饷,至少够咱们全校吃一年的包子!你就当是我们李家请的。再说这是他们自家的吗?这是中国的物产!吃吧吃吧,吃饱了才有劲头跟他们折腾。”

怀刚闻听不由得笑出声来:“要论起来,我们家只怕多少也有点欠账吧。”我说:“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朋友,不像他们,非得要当对头。”说完便恶狠狠地啃将起来。

我一边啃包子一边琢磨,如果当初没在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身上抛撒那么多银钱,小李家的日子是不是比今天好过。想来想去,答案是未必如此。兵荒马乱的,那些钱省不下来。没有冯玉祥,后面不还有吴佩孚的败兵,以及民国十五年的信阳围城吗?

4.罗圈腿的确言而有信,次日一早,我们便安然归去。回去之后才知道,绝大多数学生都被当场驱散,像我们这样临时扣押的不多,有包子吃的更少。进了公安局的,一时都出不来,经校长出面作保,方才重回课堂。起初我很担心林颖,但是回到学校,却发现她和那几个组织者全都安然无恙。

12月16日。在我的人生日历中,这一页一直舍不得撕去,一直保留着。那种难得的经历是如此之宝贵,我无法想象还能重演。对婉茹身体的感觉,就像一枚楔子,牢牢地揳在记忆之中。那一天,仿佛是我的成人礼。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安定之后,我试探着给婉茹写了封信,邀请她到光陆有声影院看新上线的好莱坞电影《一夜风流》。这是当年第七届奥斯卡奖的最佳影片。电影的内容我当然不清楚,但从题目和海报判断,应当适合我们两人一同观看。

我立即铺纸挥毫,将信草就。

婉茹学妹妆次:

家门不幸,孤身北上求学;师门有缘,北平与君结识。初承不弃,多有指教,感佩莫名,五内难忘。本欲当即与君结交,无奈自惭形秽,顾影自怜,未敢造次。前日游行,君之风度和爱国热情,多有木兰气势,更令我等男儿羞愧。运动虽已结束,君之身影风采,犹萦绕于目,但觉相见恨晚。下周末光陆有声影院上演新电影《一夜风流》,该片刚刚获得美国第七届奥斯卡奖之最佳影片奖,想来精彩可观,特邀君一同观影,以便增进交流,慰我幽怀。

务请拨冗光临,幸勿推辞为盼。

不才李世栋顿首。

如何才能让这封信悄悄飞抵婉茹手中,而不惊动其他?想来想去,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托付邮局。寄递当日,天有小雪。我走出邮局,张开手掌,只见片片雪花飞入掌心,很快就化为无形。我暗自祈祷,让信来去有踪,不像雪那样在我热情的怀抱无声地融化。我的祈祷一定已被上帝听到,婉茹来了回信。可惜的是,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世栋学兄案前:

接君大札,无任惊讶。君过誉太多,愧不敢当。抗日救国,本为我辈责任,虽为女子,岂敢后人。今强敌压境,时局不宁,游行请愿,耗时甚多,此时正当努力学业,以备考试。观影之请,碍难赴约,特致歉意。想君通情达理,必能恕罪。

小女子婉茹敛衽再拜。

我无可救药地患了相思病。所可恨者,不是婉茹拒绝我,而是她经常与高德睿一起。开春之后,尤其如此。某日我鼓起诸多勇气,决定找她面谈,但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那些勇气便像掌心的雪般迅速化掉,只得转身躲避。等她走过去,再远远地跟在后面。婉茹径直来到图书馆外的荷花池边,坐下,打开书,却没有专心看,不时左顾右盼,若有所待。这是他们经常见面之处,看来是在等待高德睿。他胳膊上的伤虽已养好,但还是没能参加奥运会。

北师大的篮球队,基本就是中国国家篮球队。里面的成员几乎都是国手。上一届奥运会,伪满洲国意欲派短跑名将刘长春参赛,未获国际奥委会批准,刘长春本人也拒绝这个汉奸名义。国府顺势责成有关机构急电通融,最终由张学良资助,刘长春代表中国成行。可惜一路海浪颠簸,他体力消耗太大,未能晋级。本届奥运会,中国终于组成正式的代表团,参加篮球、足球、田径、举重、游泳等项目,刘长春梅开二度,再度参赛。篮球以北师大的球队为核心。本来有高德睿的名字,可惜他因伤不能成行。这次比赛在德国柏林举行,中国代表团依旧要为旅费发愁,不得已派足球队先行访问南洋,以比赛门票收入填补。但到了德国,据说希特勒承担了全部费用。中国和德国本来就比较友好,国军大量使用德军顾问和装备。因此缘故,我心目中的三大怪杰的形象,又高了几分。

中国篮球队的奥运成绩固然不佳,但毕竟战胜了法国队。高德睿未能躬逢其盛,颇为可惜。我尤其希望他的胳膊没有受伤。如此就不会有婉茹温柔的抚摸,也不会有他如今的搅局。然而那天的情形很奇怪,高德睿一直不见踪影。婉茹等了很久,只得惆怅满怀地离去。

我与婉茹始终未交一语。因她根本没有发现我。所谓惆怅满怀,完全是我的主观感受。多年之后,这个印象依旧顽固地存在着,不肯淡去。我感觉自己真切地体味到了婉茹的寂寞。不仅如此,在我的记忆中,最寂寞的还不是婉茹,而是她身下的石凳,以及旁边刚刚绽露的荷花。她起身离开之后,同时带走全部的温热,石凳不凉吗?荷花再也无人相伴,岂能没有怅恨?

寂寞,婉茹的寂寞,石凳与荷花的寂寞,这阴惨惨的感觉深深地嵌满我记忆的所有空隙,最终也许可以幻化为蚌体内的珍珠,但那过程必定要遍布痛楚。

5.我的世界慢慢裂变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有婉茹的,一部分是没有她的。有婉茹的部分风和日丽,面积极小;没有婉茹的部分暗无天日,空间很大。我恨不得像吃饼那样,一口咬掉没有婉茹的部分,但这如何可能。

北师大有两个校区。意识到高德睿是竞争对手之前,我感觉校园很广阔,学生也很多;发现他们俩交往频繁之后,空间似乎突然缩小,人员也相应减少,二人因此显得越发突出。他们一定有个神秘的圈子,其中包括林颖,也包括好几个我不熟悉的人,上次游行应该被捕但没有被捕的人。

我很想走近婉茹。很想知道他们都在谈些什么,以便加入。但是很遗憾,迟迟没有机会。那时各个大学结社成风,北师大也不例外,各种各样的学社与读书会活动频繁,比如邀请鲁迅先生这样的名家前来演讲。但我认定,林颖他们的组织没这么简单,不是单纯的学社或者读书会。很有可能是共产党。这个字眼李家并不陌生。我的堂兄世业,就是武昌起义之前在信阳闹学、围堵知州张书绅的那个,便同时加入过国共两党,最后死于共产党的肃反,被溺死于信阳东边光山县的白雀园。

共产党本来就很活跃。《何梅协定》之后,随着国民党势力的被迫退出,共产党的空间自然更加广阔。无论谁与之有染,我都不会特别惊讶。总体而言,学生可能会畏惧与共产党接近的政治风险,但从感情上却始终无法讨厌人家。无论如何,主张抗日救国有错吗?主张民主自由有错吗?

转过年来的春天,有个周末,我再度找到婉茹,请她看评剧,梅兰芳梅大老板的新戏。过去两次请她看电影都未成行,也许她不喜欢电影?既然这样,梅郎足够新潮了吧。

聋子也能听懂我的话外音,唯独婉茹不能。她说:“很抱歉,周末我有事不能去,你约别人吧。”

“敢情你不喜欢梅郎的戏?要不去广和楼看富连成,或者到华乐戏院?杨小楼杨大老板的永胜社老在那儿演。”

“真是没空。抱歉。”

“周末还能有啥事?”

“我已跟林颖约好,要出前门。”

前门也就是正阳门,九门中的正门,专供皇帝车驾出入。门外店铺林立,市井素来繁华。明代不准在城内开戏院,戏园子都集中在前门外。清代以降,天桥的平民市场也逐渐繁荣。出前门,就是逛街的代名词。

“不可能吧?你们也喜欢逛街?”

“瞧你说的。哪有女孩子不喜欢逛街的?”

婉茹这么说时,眉头微微一皱,眼睛微微向上,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般飞速扇动。看到这一切,我简直目瞪口呆。似乎婉茹那长长的睫毛,是突然绽放的花苞,在某个春日沾满露水的清晨横空出世,直接抵达面前。那个瞬间,我几乎失去语言能力,突然惊慌失措,张口结舌。

虽被拒绝,但我并未垂头丧气,内心反倒暗自庆幸。我好像更喜欢这个过程。宁愿停留在暧昧的美丽岸边。换句话说,希望胜于结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忘记童年的惊惧。

就此放弃自不可能。我不相信婉茹的言辞,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决定跟踪。那天夜里,我又做了个噩梦,三娘拿着药汤,非要灌我。我知道药汤里有毒,但浑身都不听使唤,无力挣扎,无法躲避,也不能出声。正在此时,娘从门前闪过,但对房内的情形浑然不觉;又一阵脚步传来,有人掀开门帘朝里看了看。我记得清清楚楚,房间如地狱一般幽暗,掀开门帘泄露进来的阳光,清楚地照出来人的脸庞。是婉茹。她长长的睫毛依旧像春日的蝴蝶那样不断忽闪。我使劲喊她的名字,但所有的音符都只在胸腔内跳动,无法传递出去。烧有缠枝莲花的药碗越来越近,我清晰地闻到了毒药的气息。三娘的神情无比妖冶,堪比八大胡同门前的妓女,乳峰高耸,微微颤动。想挪开脑袋躲避,却没有力气。我随即大叫一声,射出精液,同时从梦中醒来。

良久之后,心绪方才平静。擦擦额头的微汗,也坚定了天明之后的行动信心。吃完早饭,便推出自行车,早早埋伏起来,监视他们的行动。果不其然,高德睿出去后不久,林颖和婉茹也跟着出了校门。在那个瞬间,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突然晦暗下来。我感觉两边商店的布招与酒旗,都变得无比虚幻。与这些正在经历的熟悉景物相比,仿佛昨天夜里所做的噩梦,印象更加鲜明。虽在意料之中,但我依旧感觉心里一沉。我甚至能感觉到吊石头的绳子,在心脏上勒出印痕。

林颖和婉茹叫了黄包车。我打起精神跨上车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这辆车子也是劫后余生,游行那天被挤丢,本以为只能自认倒霉,但后来想想车钱不是小数目,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报上登了则遗失启事,结果还真叫人给送了回来。那人是饭店里跑堂的,嘴巴无比利落:

“瞧您说的,您游行是为啥,还不是推动抗日救国?您爱国,咱也爱国呀。中国人都得爱国。您老收好,别忘了改天去照顾我们的生意呢。回见了您嘞。”

6.她们俩的确在朝前门方向去。彼时北平的街道,多为黄土和沙铺成,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脚泥。我骑车跟在后边,对此深有体会。婉茹她们并未直接出前门,走着走着,突然拐进一家书店。我见此情形,也赶紧扎下车子。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提着红桶子的小贩迎面而来,熟肉的香气扑鼻;熟悉的吆喝敲打着脊背:“甜酸嘞,豆汁儿噢!”随即一个小贩的挑子经过,前头挑着煤炉与豆汁锅,后头带张小方桌,还有一条小板凳。我灵机一动,立即喊他停下。

小贩年龄不大,打扮得干干净净,眉毛极浓。他叫声“好嘞”,随即放下挑子,三下五除二搭成一方世界,笑着问道:“这位爷,您老要甜的,甜酸的,还是酸的?”

当天的豆汁儿甜,放到次日便是甜中带酸,第三天则会变成酸味儿。其实每种口味都带着馊味,但依旧有人喜欢。老北平人生就一张能吃豆汁儿的嘴,但外地人要习惯它,还得时间操练。我整整耗时两年。起初别说喝,闻起来都感觉像潲水。如今虽然可以接受,但刚刚吃过早饭,胃里并无空间,也无实际兴趣。

“酸的吧。”我侧脸对着书店,一边回应,一边偷眼观察。

豆汁儿很快熬好。小贩端来跟前,又拿来焦圈儿和咸菜丝。那咸菜丝切得极细,刀法极为规整,虽然不值几个钱儿。我不由得看了小贩一眼。小贩略微躬身,似乎是要打千,微笑着退后两步:“您老请慢用。”

我哪有心思喝豆汁儿,只是拖延时间打掩护而已。没过多久,林颖和婉茹从书店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方才继续向前。她们俩一出来,我赶紧背过脸去,喝了几口豆汁儿。估摸她们走远,便摸出一枚大子儿放下,不等小贩找零便上车离去。小贩喊道:“这位爷,找您钱!”我头也不回地喊道:“不用了,你留着吧。”小贩立即拉长声音喊道:“谢您老赏啊!”

二人后来进了一个茶馆。我正要跟进去向堂倌探问座次,忽见一张熟悉的脸。是刘成彩。在那个瞬间,他也看见了我,两人都有些尴尬。我问道:“老刘,你来干吗?”刘成彩的脸色恢复正常,冲我抱抱拳:“英雄爱美人,我们彼此彼此。老李,记住替我保密,回头我到丰泽园请你。你放心,咱们不是情敌。”

刘成彩扔下这段话,便逃一般离去。我感觉很是突然。这家伙的确早已春心萌动,前段时间一直在追班上的一个东北女生。那人温柔小巧,酷似江南女子,实际却是正宗的东北人,全家流亡到北平。其母生怕女儿被穷鬼占了便宜,所托非人,加之流亡期间无甚正事,因而经常来学校视察,同学们都认识她。她又黑又胖,体形硕大,人称“航空母舰”。

母亲虽然不堪,但女儿质地清秀,足以打动刘成彩。他曾经为之写过一首打油情诗:

隔河只见牡丹开,鲜花朵朵不过来。

但愿前夜来急雨,风浪送花过河来。

诗虽不通,情却真挚。刘成彩的确是动了心思,为了排除班内的潜在情敌,还请同学到东来顺涮过羊肉,我也赫然在座。吃人家的嘴短。大家本来就无此打算,更兼有看笑话的心理,因而酒酣耳热之际,高呼口号,以示真诚:

“坚决支持彩头追花头!坚决支持彩头追花头!”

花头是那女生的代号。这样称呼,一方面是因为她漂亮,有班花风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跟彩头对应。酒肉穿肠过,有些东西还是能够留下的。排除掉潜在的干扰,刘成彩随即不断对花头发功用劲,比如请她补课,等等。花头不堪其扰,将文学院男生写来的求爱信夹在课本之中,故意让他看见。彩头大怒,便抓条壁虎放进花头的课本。后来的情形尽可想象,花头花容失色,尖叫奔逃,全班男生则到处追逐壁虎。女生都跑掉后,刘成彩四处作揖打躬:

“列位同学,千万别说是我放的!改天我请大家去全聚德!”

这才多久,刘成彩就改了心思?我来不及琢磨这些,进去打探好雅间的位置,便蹑手蹑脚地来到邻间,打算偷听。但刚刚坐定,便感觉门帘晃动,随即高德睿、王则久和林颖、婉茹等人鱼贯而入。高德睿更是锋芒直射地紧逼过来,那样子简直就是三堂会审。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谁派你来的?”

“谁也没派,我是自己来的。我想参加你们的活动。你们是共产党吧?”

大家闻听脸色一沉。高德睿回头看了看林颖。林颖分开众人,走到跟前笑道:“李同学,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就我们这样的,能有共产党的本事?”

林颖对他们挥挥手,他们立即退出。坐定之后林颖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是共产党?”

“你们主张抗日救国。”

林颖笑道:“上次游行,你不也参加了吗?你也主张抗日救国,难道你也是共产党?”

“别蒙我。我又不是孩子。我有个堂兄就是老共产党员。”

林颖细问缘故,依旧矢口否认:“我不是共产党。我还没那个本事,人家也不会要咱。谁都知道,共产党有铁的纪律。”

“要是能让我参加,跟她一块儿开会,别说铁的纪律,我就是死也愿意。”

“这个理由,估计他们可以考虑。她?她是谁?齐婉茹吧?”

我不觉红脸。林颖微笑道:“我们不是共产党。我们也不想参与政治。我们只是中国民族解放先锋队。你要是愿意,欢迎你参加。你们家有点上层关系,希望你能好好运用,推进抗日救国。有句话得跟你说清楚,我们虽然不是共产党,但也有铁的纪律。这不是好玩的事情。你得做好为国家为民族牺牲自己的准备。”

我眼前立即有寒光一闪,随即出现陈宝玺那只带血的耳朵形象。我眉峰紧蹙,连连点头。

7.中国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队,成立于石驸马大街斗公府的北师大文学院。石驸马乃明宣宗顺德公主的驸马石璟,斗公则是清代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克勤郡王岳托的玄孙、辅国公斗宝。此地原为女子师范大学,其中最著名的学生当属刘和珍、杨德群与许广平。她们都与鲁迅先生有关。民国十五年3月18日,前面两位被机关枪射杀于铁狮子胡同的执政府前。因为鲁迅先生的文章,她们的壮烈广为人知,但其实一同牺牲的还有北师大的学生范士荣。我入学之前,女师大已与北师大合并。林颖她们加入民先队,正得地利之便。

当时社会上一直存在师范大学实际与普通大学无异、专设多此一举浪费资源的论点。胡适主办的《独立评论》便经常发表这类文章。陈独秀也主张高等师范“宜归大学、不另设立”。1932年,教育部部长朱家骅曾命令北师大停止招生时,这便是理由之一。而除此之外的重要原因,则是“风潮迭起、内容复杂”。从“五四”到“三一八”、“一二·九”,的确哪次学潮北师大都是重要力量。可这能怪我们吗?

1936年真可谓多事之秋。日本国内发生“二二六兵变”,少壮派军人嫌政府不够激进而发动兵变,幸而未能成功;意大利攻入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首都;西班牙保守军官叛乱,随即全国陷入内战,各国力量纷纷介入;红军先是东征山西,随后又派出西路军,试图打通新疆,与苏联取得联系。在北平,我又参加了两次大规模的学生游行,一次在3月31日,一次在6月13日。后面这次主要反对日军向华北增兵,过程尤其精彩。民先队的组织十分严密,事先约好几个集结地,队伍被冲散七次,又聚集七次。大家齐声高呼:

“坚决拥护二十九军抗日救国!”

“坚决拥护宋哲元将军抗日救国!”

我又骑着自行车,立下汗马功劳。虽然要面对警棍和大刀片儿,虽然陈宝玺的那只耳朵历历在目,但它似乎不是危险,而是刺激,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感。那种在人群之中被需要的感觉,足以让我忘记童年时期的所有阴影。就像水滴回到大海,便永远不必担心蒸发。

游行终归不是家常便饭。更加日常的生活,还是念书。课堂上的我,心里眼前有两根刺。一根很近,是高德睿;另外一根比较远,是刘成彩。当然,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实在没脸告诉外人,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威胁比日本鬼子还要大。我无法理解,高德睿怎么就不出国开开洋荤,参加柏林的奥运会。他跟婉茹挨得越近越多,在我眼中就越像一根刺。我有将它拔出来的强烈冲动。跟高德睿相比,刘成彩的威胁小一些,也远一些,但依旧不可漠视。我清晰地感觉到,彩头对婉茹和林颖的动向非常关心。这种关心太不正常,我无法放下。

加入民先队后,本打算逐渐疏远牌友,但林颖却不同意这个类似孟母三迁的宏伟计划:“多接触些同学,对我们开展活动总是好的。你这个观察角度,也很难得。”

这话让我大为放松。因我对牌桌上的收入颇为依赖。若断此财路,求学生活虽不至于受到直接威胁,但要保存李家公子的体面,绝无可能。林颖能体谅我的难处,又给我留了面子,正所谓心细如发。

但是很快,我就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因为林颖后面还有话说:

“绝大多数同学都是爱国的,但不是全部。汉奸卖国贼还是有的。你要注意他们的动向。”

六月份的那次游行,事先走漏了风声,军警早有防备。为堵住清华和燕大的学生,不仅西直门,德胜门也关了。北大设在沙滩的一院、马神庙的二院、北河沿的三院,全部被包围。沙滩的一院有标志性的红楼,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号称拉丁区,自然更是军警的重点,学生出不了门。虽有人翻墙而过,但终究是少数。北平大学法商学院、中国大学也是如此。学联和民先队很清楚,学生内部有人通风报信。不把他们清理掉,很难保证下次运动的成功。

林颖的话锋直指刘成彩。

原来彩头的动向,早已引起林颖的警觉。她觉得彩头像个党棍,或者蓝衣社。闻听此言,我非但没有风险的惊惧,反倒有安心的感觉。只要目标不是针对婉茹就好。我立即建议捉弄一下内鬼。具体办法,就是制订一份假的游行计划,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如果军警的确有所准备,那么大家心里也就有了个八九不离十。

几天之后,林颖传回话来,说是民先队同意此举。主要在师大内部展开。其余学校也会配合策应,但散布面相对较小。因为六月份的那场游行,其余学校多被提前封死,师大和东北大学是绝对主力,已经牢牢吸引住当局的目光。

次日便是周末,我跟彩头再度相逢于牌桌。过去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是不学无术夸夸其谈,但我此时再看,总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意味深长。第一局他上牌很快,不久便听了牌,随即将牌放倒,只等最后一张。这期间问道:“老李,你最近手气不行,该情场得意了吧?怎么样,青天白日拿下没有?”

两年下来,婉茹仿佛变了个人儿。过去脸庞略显富态,现在已经完全长开,简直是增一分嫌胖减一分嫌瘦,恰到好处。白白的肤色如玉,被阴丹士林罩衫衬托得花好月圆,因而得了“青天白日”的雅号。当然,这是别人的称呼,并非我的。因我对这几个字眼过敏。每次听到这四个字,我总有声音哽咽双眼湿润的感觉。只是那时我想到的既非婉茹,又非国旗,而是父亲当年教唱的这首歌曲:

中国国民志气宏,戴月披星去务农。

犁尽世间不平地,协作共享稻梁丰。

地权平等,革命成功;人群进化,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那时父亲的道尹职位已被剥夺,暂时担任小学校长维持生计。他没受过新式教育,自然进不了好学校,报酬也不高。薪水收入甚至还不够他抽鸦片的。但尽管如此,他依旧佝偻着身子,尽力供职,包括教会学生和儿子这首新歌,每逢升旗降旗,便领着大家唱。那时我尚在懵懂岁月,歌词展望的美好前景,常常能冲破生活的暗云,闪亮脑海。但是有一天,我正在哼哼时,忽然接到噩耗:我一直挂念着的堂兄世业,在东边光山县的白雀园,被他的红军同志处决。

闻听凶信,顿觉眼前一片血红。尽管后来确认堂兄的死法不是枪决,而是淹死。因为要处决的反革命太多,投水最便捷,也最经济,节省子弹,更节省力气。从那以后,在我脑海中这两个画面经常会叠加混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旋律,慢慢幻化成血海,世业在其中苦苦挣扎,最终还是被吞没。

迄今为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是生母,但她早已化成此生无法忘怀之痛;其次就是世业。他意味着我童年的欢乐,以及少年时分对外界的所有向往。至于父亲,我对他既爱且恨。爱不必细说,至于恨,是因为生母一生的不幸,以及家道中落的所有羞辱,都得记到他的账上。

共产党的部队叫红军,东五县共产党频频起事叫闹红;政府呢,也要满地红。既然如此,双方为何还有如此的血海深仇?我不懂,也懒得费脑子试图弄懂,但因此而对这个画面和字眼过敏。

“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自己的心事,可别朝我身上抹。怎么样,你追到手没有?”我清清嗓子反驳道。

“胡说!我对青天白日没兴趣。你别吃我的醋。”

“那你就是迷上了林颖。”

“鬼扯!”

“谁不知道你老是跟踪他们?我又不是没长眼睛。”

彩头立即语塞。他捏着一张牌,却不翻看牌面,只是不断地捻,一边捻一边检视桌上已经打出去的牌,最后决定换牌,将这张牌放下,打出一张七条,结果正好点了我的炮。

刘成彩骂骂咧咧地翻开自己的牌,再推倒我的牌:“他妈的,我早就听了,你都是什么牌?单吊七条?他妈的!”

“谢谢彩头的彩蛋。牌场失意,情场得意。你不妨多关注关注她们两个。看在你这颗准确的彩蛋分上,我给你透露个秘密。她们正在策划游行,抗议“九一八”事变小日本的侵略。时间定在九月十九日。十八日当局肯定有准备。你离她们近点,一定能讨得欢心。”

刘成彩立即停下手里的动作:“真的?”

“牌桌无戏言!”我用京白对道。

“鬼扯!我才不关心她们两个呢。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我可不想蹲班房!”刘成彩又哗啦哗啦地洗起牌来。

8.当年的九月十八日恰逢周五,又是“九一八”事变的五周年。东北籍的学生本来计划晚上组织小范围的纪念活动,但谁也想不到,日军竟然还有挑衅。

当天上午九点十八分,新华门前突然出现了大队日军。有坦克,也有火炮,气势汹汹地从东长安街开到西长安街。长安街和新华门对中国的意义不言自明。这条路代表着政府脸面,已经铺上柏油,远比王府井大街气派。日军的坦克履带,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不,那不是车辙,而是全体中国人心脏上的创口。

九月十八日,九点十八分。这两组数据,像耳光一样打在国人脸上,我感觉一片火辣。当时我们还在课堂上,并不知情。中午听说之后,立即骑车赶了过去。此时市面上当然已无日军踪影,但那深深的车辙,却是铁证如山。

破衣烂衫的报童还在叫卖:“号外,号外!日军坦克开进北平!”

使馆区内一直存在外国武装,故而日军坦克从使馆开到长安街,原本算不得新闻。但时间点的选择,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挑衅。我立即停下车子,买了份《时言报》。果真是份号外,字体很大,内容单薄,说来说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有打快板的,等不及次日出报,都只能这样应付,先赚点铜板再说。标题之外的唯一有效信息只是当天日军的挑衅不止于此。在城外的丰台也有内容。他们派出的演习部队要通过二十九军某部的防区,双方互不相让,最终枪响。虽然事态并未扩大,但他们立即派兵进驻丰台,并提出在丰台到卢沟桥的中间地带修筑营房与机场。当然,宋哲元没有点头。

我上了车子漫无目的地骑行,骑着骑着发现已到王府井大街。那家著名的天不亮糕干面儿店门还开着,但已无顾客,因为早晨的糕干面儿已经卖完。长安街上日军坦克的车辙,不禁让我想起这家没有招牌的店铺里的碾子,沉重的碾子,轰隆的碾子。正在此时,卖鼠药的叫卖又声声入耳:

耗子赛钢枪,隔着皮箱咬衣裳。

打了灯台砸了锅,哪个不值三吊多?

摔了盆子砸了碗儿,哪件不值仨俩板儿?

板儿就是铜板儿。这卖耗子药的也真会唱,正好唱到我的痛处。问题日军哪里还是老鼠,早已是饿狮猛虎,威胁在侧,而我们手中竟然连老鼠药都没有。那一刻,我感觉万分愧疚。局势危急到这种程度,我心里竟然还将同胞视为眼中钉,这是何等的本末倒置。

赶回学校,我便将情况报告给了林颖。等到次日再看,街上的军警果然明显增多。两件事情一叠加,令人对刘成彩的来历更加怀疑。难不成,他跟日本人还有勾结?林颖嘱咐我勿动声色,继续跟他打牌,慢慢观察。

民众抗日的情绪像笋子拔节一般生长,日军的蚕食也一天天地严重。他们在天津增修基地并大量增兵,同时策动蒙古德王闹独立,图谋吞并绥远。坦克开上北平街头,只是耀武扬威的开始。那段时间,他们老在平津一带组织演习。深秋时节,某日林颖找到我,说要派我到二十九军,说动他们跟日军对抗,以军演对军演。

因时局逼迫,我对学习考试的兴趣一天淡似一天。心里那枚焦虑的种子,正在不断疯长。就像在天桥听相声,该抖的包袱一直没抖。谁都知道会有个大包袱,但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抖出来。这两个说相声的,一个是日军,负责逗哏;另一个是宋哲元,负责捧哏。这种事情我本来很愿意参与,以便能离前台更近,将演员的动作表情看得更清,但初听此言,我还是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赶紧喝点凉豆汁儿。据说这玩意儿能败火。

说宋哲元欠我粮饷,彼此有旧,虽然不是单纯的吹牛,但终究有夸张的成分。那时十六混成旅的头目毕竟是冯玉祥,宋哲元只是区区一个团长,无须对此负责。不仅如此,这类事情在西北军身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他们即便言而有信,愿意认账,也未必能记得住。就此贸然找上门去,那不是找不自在嘛。

我支吾着不肯正面表态。最终触动我接下令箭的,是林颖的这句话:“民先队的社会关系当然不止于你。主张抗日救国的还是占大多数。婉茹也要去。”

原来婉茹的外祖父是贾德耀,曾任段祺瑞临时政府的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是冯玉祥的老朋友。很巧,她也是庶出。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走一遭。沐浴净身,是为诚意正心。我决定先去洗澡理发,好好亮个相。澡堂子理发店到处都有,但多数都不够讲究不够干净。刚来北平时,我曾就近洗过一回,印象深刻。那家澡堂子不过三五间灰棚屋子,油纸窗户,点着油灯。砖砌的水池在房屋中间,后面靠墙的地方有衣箱,前置木凳,供客人脱穿衣服。采光昏暗更兼通风不畅,里面气味难闻。可即便如此,伙计还要不断提醒催促,让澡客快点走人,腾出地方接纳新客:

洗的洗,晾的晾,

不洗不晾穿衣裳。

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儿。

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

想想里面的气味儿,再想想伙计的催促,这些跟即将到来的美好,实在是两个世界。自从父亲开始,我们李家就这习惯,要么不弄,要么就弄最好的。因而我决定去王府井。在八面槽的清华园洗澡,然后到美白理发馆理发。

好货从来不便宜。到美白理发,便是如此。男子理发,一般都是六分到一角,但到了美白,最便宜的也要四角。我这次花了五枚大子儿,能当一天的饭钱。我感觉这钱花得值。要在婉茹跟前亮相,这扮相当然得讲究。

从美白出来,我又进了国货售品所,打算给婉茹买点礼物。否则何必大老远跑来王府井。礼物不能太贵,那样对方会有心理压力;也不能太贱,毕竟那是婉茹。既要合用,也得有情调。我的选择是十二条丝绸手绢。每条手绢上都印有时令鲜花,精巧而且别致。我逐条打量,左看看右看看,越看心里越得意,随即让店员包好,带回了学校。

人算不如天算,我无论如何也算计不到,同行者不止婉茹,还有高德睿和靳怀刚。另外一个不认识,看来是即将毕业的学生,年龄比较大,举手投足有板有眼。虽然谁都没有交代,那人自己也没说什么,但他一来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头的,一切都由他接洽。

自从加入民先队,我就接受了一条规矩,凡事只听不问。只要别人不说,自己便一概不打听。当然,我也根本不挂心那人的来历,手头上的礼物已经占据我全部的心思。既然不是单独行动,也就无法送出,只能带在身边。

宋哲元有三个司令部。冀察政务委员会在外交大楼,冀察绥靖公署在中南海,二十九军军部在南苑。因他常驻城内,又在铁狮子胡同过去段祺瑞的执政府设立了军部办事处,名曰进德社。看来事先已有打探,我们去的是铁狮子胡同的进德社。领头的在门口跟卫兵接洽,报了各自的家世名号,说要求见宋军长——不是宋委员长,陈情国事。此时我才知道,那人名叫余子明。等不多时,里面传出话来放行。进去之后略坐片刻,便有副官引进来一位将军。此人大家都不认识,但我看见他领章上只有一颗将星,便知道不是宋哲元。这位少将胸前戴着二十九军的符号,瘦长脸,短头发,目光看似柔和,但忽然间会有力量射出,然而再恢复正常。他的两撇眉毛中间都有明显的转折,就像书法名家故意的顿笔转向,大有锋芒。

副官介绍道:“这是本军张副参谋长。”将军随即冲大家一抱拳:“鄙人张克侠。宋委员长尚有军务,无暇分身,特派我来接待。诸位有何指教,尽可对我明言,我一定转达。”

余子明道:“北平各大学的学生公推我等为代表,请贵军立即组织演习,应付日军挑衅。”说着话儿将早已准备好的请愿书呈上。张克侠接过请愿书,微微点头,安静地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慷慨陈情,不时皱皱眉头,让那两条眉毛更像虎跃龙腾。最后他一拳砸在沙发上:

“对于诸位的爱国热忱,兄弟不胜感佩。请你们相信,二十九军全军上下都是爱国的,宋委员长和兄弟我也是爱国的。身为军人,守土有责,我们绝对不会忘记。日军名为演习,实为示威,我们当然很清楚。但事关军国大政,究竟如何措置,还要细细商量。请放心,我一定将诸位的意见转达给宋委员长。我想,他应该也是会支持的。”

我们称呼宋哲元为军长,但张克侠一直不动声色地强调他是委员长。这就是差别。

话说到这里,意思就是送客。张克侠问问大家的身份,态度格外客气,要派自己的小轿车送我们回学校。四个人坐不开,正巧余子明不同校,我就跟婉茹、高德睿一起,借了将军的方便。

真是开洋荤。那还是我头一次坐小轿车,又行驶在北平的大街上。美中不足的是,还有第三者。一进车里我就嗅出一股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父亲身上阴魂不散几十年,否则李家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败落。

张克侠。我对这位将军印象不错。决定若有机会再见,一定提醒他换个司机。因他有嗜好,抽鸦片,有损将军声威。我这么瞎琢磨时,并未预料到自己的血会跟张克侠的血流在一起。而那都是为抗日而流的血。在同学们中间,这是毫无疑问的第一滴血。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