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握手 红中
时间:2024-11-07 10:26:19
1.古诗中如此美丽的送别,我竟然一直无缘体验。这真是遗憾。我不想分别。如果一定要分别,至少要给我一个像样的离别。灞桥残月,折柳送别,多么美好的意境。可即便这样小小的愿望,都是无法实现的奢望。我无法理解,你参军之前,竟然不来向我告别。军情紧急军务在身之类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等收到你的这封信,方才内心释然。那时你已经跟随二十七军团司令部,开赴北边五十里的信阳城。忽一日,邮差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短得不能再短。除了抬头称谓、落款与日期,有效信息只有五个字,外加两个标点:对不起。等我。我讨厌这两个标点。句号是何意味?我不需要含蓄,我需要表白。战火纷飞的年代,不知来日何在,表白更能给我安全感。宽阔漫长的留白,可谓疏可走马。另外一页则写得满满当当,又是密不容针的架势。是你抄录的一首诗:我愿意,我们能够住在靠近的地方最多隔开一条河随时都能隔江相望我们的欢乐和苦恼都是一样在一起就好,一起欢乐,一起分担忧伤什么事都好有个商量不会作假的人住在一起就不用结结巴巴地说谎为什么相爱的人倒要分开分开的那样匆忙哎,昨夜里我梦见受苦的人喘过气来,不再受到压迫眼泪已经属于过去的时光我们约好了一个日子坐火车的坐火车,坐船的坐船公路上的汽车摇摇晃晃说是我们来到了一个地方我愿意,我们能够,住在靠近的地方让我们私下取个名字来称呼这条可爱的江泪水吧嗒吧嗒地滴上纸页。我赶紧将信挪开。我突然发现,几年过去,硝烟熏染,你并未改变。你还是那个格外自尊因而略显自卑、敏感而又骄傲的,南方人。像只翅膀未硬的小公鸡,也敢于跟兀鹰搏斗,绝不服输。2.一定是你未经策划的仓促离开,带走了我们的运气。你刚刚跟随二十七军团开进信阳,我们便遭遇危险。那一天,林颖他们到李家寨慰问演出,五十九军一八〇师驻扎在那里。都是血战临沂的英雄部队,又归五战区指挥;只要能做到,大家当然愿意尽心尽力。但最终这次演出效果很差。简直就是不欢而散。我知道李家寨是你的老家。你们小李家虽然已经败落,那些宅院归了别人,但依旧矗立着。我很想进去走走,探访一番你的童年,体味一下王谢堂前翩翩飞燕的感觉,但却没有机缘。因为各处都已住满部队,我不能随便参观,只能远远地看看,如同用眼神抚摩一张褪色的照片。除了还在驻马店的干部培训班,这是整个二十七军团的最后一批部队,刚从驻马店南下。不清楚是一八〇师的哪个团。到了李家寨,刚要跟师政工处联系,突然听见人声扰攘。近前一看,几个士兵正在殴打一位少校。士兵殴打军官,毫无疑问是犯上作乱,但周围的军官非但不制止,甚至还要煽风点火。悄悄一问,原来是少校是军政部派出来的军风军纪纠察员,刚刚跟随一八〇师同车南下。在火车上他就发现这支部队纪律散漫,军风不振,从柳林下车之后查到李家寨,发现都存在同样的问题,随即向师部提出批评。一八〇师师长刘振三脾气暴躁,桀骜不驯,说一不二,是个横了被子就抬床的人物。刚打过胜仗的他哪里听得进去这个整天坐机关的小少校的批评,立即跟人家对吵起来。三句话没说完,就命令士兵动手。当然,此时他已离开现场。百姓不敢近前,只是远远地围观。得知内情,我们非常气愤,林颖立即找到政工处,向处长提出抗议。越是大敌当前的抗战,越要注重军纪。因为上个月,亦即7月的17日,柳林刚刚听到过隐约的枪声。不是鬼子的侵略,而是红枪会与国军的对抗。都知道信阳的红枪会厉害,坚守临沂成名的瘸腿将军庞炳勋,南口大战后走投无路投奔了吴佩孚,奉命南下增援武昌,结果刚到信阳,武昌已被北伐军包围,只得栖身于信阳东北部的洋河镇。败军无纪律,惹怒红枪会,被团团包围,一车给养遭哄抢,一名团长被刺死,营长司元恺受伤。经过协调,庞炳勋只能赔礼道歉撤防。庞炳勋吃红枪会的亏还算小的。碰钉子最疼的还是奉军郭松龄的残部魏益三。他跟庞炳勋前后脚儿到信阳,自己驻扎在城内,一部驻扎在罗山。因为军纪不好,游河镇的红枪会率先行动,随即全县响应,四面围城,好险没将魏益三活捉。尽管红枪会没有重武器,攻不下城池,但他驻扎在罗山的炮兵团却折损大半,看家本钱、三十门大炮丢了十六门。刚刚在忻口战役中殉国的郝梦龄、刘家麒两位将军,当时都在魏益三军中。前者任旅长,后者正是炮兵团长。面对红枪会,民族英雄也毫无办法。正是因为信阳的红枪会力量强大,余子明才要求来到信阳,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但就在他们加紧工作的同时,7月17日,萧之楚所部二十六军在罗山随意拉夫派粮,激怒当地红枪会,双方发生冲突。萧之楚所部这一军两师人马,分别出自冯玉祥的西北军,以及方振武所部,此前都来过信阳。他们也曾参加长城抗战,是最老牌的抗日部队。但尽管如此,扰民无度也难以获得谅解。罗山红枪会传书告急,信阳土城红枪会按照老规矩前往增援,事情越闹越大,信阳专署保安队只得出兵镇压,双发激战两天。尽管伤亡不能与台儿庄那样的战役相提并论,但毕竟是内耗,必须竭力避免。张自忠率军从驻马店南调信阳,就是接萧之楚的防务。二十六军撤出信阳,很难说与这一事件毫无联系。此时此刻,一八〇师的做派的确有危险倾向,不能坐视。师部借住在李家大院最旁边的那一进。我们直奔后院,找到政工处长,但他支支吾吾不敢回答,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房间看。随即刘振三从里面出来,气哼哼地喊道:“又是谁,挑我们一八〇师的毛病?”出来一看,认出是林颖,面色又和缓下来:“是你们!前几天在武胜关,是你演的《兄妹从军》吧?”“刘师长,你的士兵怎么能打军政部的纠察员呢?人家又不是鬼子!请你赶紧下令制止,那么多兵打人家一个,算啥英雄好汉嘛。”“我们在前方枪林弹雨,他在机关写等因奉此;我们在铁路上行军,他非要来挑毛病。这样的浑蛋,该打!”“听听人家的批评,是大度的表现。国军打国军,叫百姓怎么看呢?”刘振三嘴上没服软,但还是给了政工处长一个眼色,让他前去收场。处长一边走一边说:“多亏你们是女学生。要是男人,只能适得其反。我们师长除了军团长,谁都不认。宋委员长的命令都未必管用。军团长离开部队期间,三十八师各旅都滞留于黄河北岸,不肯过河。宋先生分别给旅长下令,我们师长依旧行动迟缓。也活该这个少校倒霉。他哪里知道这些曲折呢。”政工处长的话,让我不禁暗自为你担心。西北军不是号称纪律严明吗?一八〇师怎么会这样?将来你和他们如何相处?林颖悄悄道:“越是这样,越要派人进去。否则怎么改变他们的面貌?”慰问演出的第一首歌是桂声涛作词、夏之秋作曲的《歌八百壮士》,描写淞沪会战期间坚守四行仓库的八十八师团长谢晋元,及其麾下的勇士。这些曲折对演出的气氛不可能没有影响。但是唱着唱着,我还是声音哽咽,双眼含泪。泪眼蒙眬之中,我突然原谅了一八〇师那些军容不振的士兵,以及桀骜不驯的师长。说到底,他们要随时奔赴战场,跟敌人拼命。他们几乎每天都要面临生与死的抉择。那种压力,不是安享和平者所能体味的。让我对他们由原谅彻底转变为同情的,还是突如其来的轰炸。鬼子的飞机是从北边过来的。后来知道信阳城也遭了难。一共四架。它们带着鬼怪般的叫声,令人心折。街头早已慌乱一片,人们四散奔逃。中队长比较有经验,他领着我们迎着飞机的方向,朝北跑去。我怀疑飞机的翅膀已经削去我的头发,我甚至能感觉到头发被飞机吹起的波浪。抬头看看,飞机飞得很低,简直触手可及。二十年前将你惊吓早产的飞机,也是这样子的吗?街边一个女人冲我喊道:“白脸学生,不要抬头!”说到这里突然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我顾不得回应,跟着大家冲出街道,跑进镇子外边的稻田里隐蔽起来。此时疯狂的轰炸已经响起。敌机飞过镇子后又掉头向北,朝我们飞来。成熟在望已经弯腰的稻谷,突然散发出汽油的味道。我紧紧趴在地上,感觉脊背如同针刺般的疼痛。还好,鬼子主要的轰炸目标是军队和军用设施。在那个弹丸一般的岛国,炸弹也是金贵之物。因而镇上的平民伤亡不大。只是很多房子被毁,将街心那株据说种植于唐朝的银杏树衬托得越发高大。平民的伤亡再小,也终究是伤亡。听着幸存者焦急的呼唤,受伤者痛苦的叫喊,我心里万分庆幸那不是我,但很快又为这种庆幸而感到内疚。说到底,他们是我的同胞。或者还跟你有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此时此刻,演出队自然而然成了救护队。3.很快刘振三也率部拔营起程,周围暂时没再来部队,我们便在山上排演训练。大家认为单纯排练效果不好,不如直接到老百姓中去,以演代练。这不像正规的劳军演出,百姓人数也未必会有很多,效果差点没有关系。于是我们从萧家大楼上了鸡公山顶,在南街演出。山顶上毕竟温度低些,更加凉爽宜人,达官贵人也多。练着练着,突见一队兵开了过来,然后是一队便衣,中间簇拥着两个大人物,一男一女。那时我们正在唱《牺牲已到最后关头》。跟《大刀进行曲》一样,这首歌也是麦新作的词: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我们再也不能忍受!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亡国的条件,我们绝不能接受,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向前走,别退后。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拿起我刀枪,举起我锄头,我们再也不能等候,我们再也不能等候!中国的人民一起来救中国,所有的党派快快联合起来奋斗!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拿我们的血肉,去拼掉敌人的头!牺牲已到最后关头,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唱到最后,我再度泪眼蒙眬。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你们打响了吗?你还好好地活着吗?我使劲眨眨眼,挤掉泪珠,突然发现那两个大人物的样子很熟悉,报纸上经常会有他们的照片。谁呢?认出蒋介石后,我立刻意识到旁边的女士是宋美龄。宋美龄身着天蓝色的连衣裙,外加一条白色的披肩。蒋介石则是白绸裤褂外加礼帽。我看看林颖,显然林颖也认出了他们,大家都已认出,但未做表示。演出结束,宋美龄鼓掌,连声夸奖唱得好。她走到跟前,拉着一个女生的手,问问都是大学生,便说:“无论对国家还是个人,教育都是头等大事。可惜日本侵略,你们暂时不能读书。没有关系,你们可以撤到大后方就学,也可以先参加抗战,胜利之后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一个男生说:“先打鬼子要紧!”蒋介石眯眯一笑,点了点头:“你们宣传发动,跟打鬼子一样。信阳在平汉线上,驻军很多,你们感觉部队怎么样,纪律好不好?”我刚琢磨该不该为那位可怜的少校奏刘振三一本,林颖已经开口:“有的部队纪律好,也有的部队纪律不好。”蒋介石听完原委,脸色一沉。宋美龄叹道:“这个刘师长,实在是不应该。唉,他们刚在临沂打了胜仗,又是粗人,不懂礼节。委员长会训诫他,民众也要多多体谅担待。”林颖道:“将领作战不力,官员腐化堕落,百姓意见很大。报章常有批评,但上峰似乎老是看不见。长此以往,只怕冷了民众的心。”宋美龄道:“上峰怎么会看不见呢?今年以来,委员长不是已经下令枪决撤办了四十多名旅长以上的高级将领吗?八十八师在上海打得很好,你们歌颂的八百壮士,就是这个师的部队。但师长孙元良账目不清,委员长便下令撤职查办;继任师长龙幕韩在兰封作战不力,已经枪决。还有山东省主席韩复榘,那是上将,不也枪决了吗?就埋在鸡公山上呀。请大家放心,国府一定会负起责任。”蒋介石似乎要用问题堵住林颖的嘴:“你在读什么书?”“正在读《郭沫若日记》。”“郭先生有才,但是偏。他的书尽量少读。多读点王阳明、曾文正,才是学生的正道。”“王阳明、曾文正,恐怕不能让中国在二十到五十年内迅速崛起为世界一流强国。我们最喜欢的,还是科学。”蒋介石脸色又是一沉。宋美龄接着笑问道:“好辩才!说的比唱的还好。怎么样,敢上前线吗?”“那有什么不敢的!前两天在柳林慰问一八〇师,已经经历过轰炸!”“怕不怕?”“怕有什么用?鬼子已经打进家里,再怕也得先把他赶出去!”4.蒋介石来鸡公山,我们一点都不意外。武汉的夏天实在太热。以往的年份里,庐山几乎就是中国的夏都。七七事变发生时,二十九军便有许多将领在那里受训。包括守卢沟桥的团长吉星文。如今靠近长江的庐山已能感受到日军的锋芒,显然不是避暑的适宜之地。信阳的后花园地位,因战事而再度彰显。我们当然不知道蒋介石何时上的山,又将何时下山。一切尘埃落定,我们方才确知行踪。但那时我们并不关心这个。因为没有时间。回到萧家大楼的当天晚上,大队长就找林颖谈话。“你是不是共产党?”“不是啊。我只是个学生。”“委座侍从室的长官反映,你在委座跟前表现比较左倾。没有关系,现在是国共合作,彼此都是友党。你照直说,不必隐瞒。”“我当然不会隐瞒。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就叫左倾?怪不得人家共产党得民心!”“你这话的确有思想毒化的嫌疑!青年学生,疾恶如仇,偏激一点,我都能理解,否则这个社会也不会有希望。但是这样的话,还是不要随便乱说。”表现左倾已是中性词语,思想毒化才是他们对进步青年的通常称谓。次日深夜,我们接到通知:明天有慰问演出任务。地点是前线,因而具体位置和出发时间严格保密。做好准备,随时出发。天不亮我们便接到出发命令。队伍很精干,只有八名女生,要求是既能演唱,又要有救护经验。从萧家大楼下到新店,我们随即乘上汽车。这是个车队,我们车上有不少护士,前后各有两车护卫,车顶架着机关枪。中间有几辆车蒙着帐幕,看不见内容。车队一路向北,经过信阳县城再折转向东,沿罗山、光山抵达潢川,在县城内匆匆吃点午饭,再度上路。此时已经能隐约听到远处的枪炮,前面再度强调防空,说是敌机随时可能来袭。想想李家寨的恐怖经历,我心里一颤,强自笑道:“这不是空嘴说白话嘛,怎么防空,只能赌运气。万一真有敌机,只能祈祷炸弹离自己远点。别的还有什么办法?”带队的少尉剜我一眼:“不要胡说!蒋夫人就在前面。她要带着我们去富金山前线慰问七十一军。”车队过了商城县城,继续朝安徽开去,最终在武庙集停下。这里是七十一军的后方基地,医院辎重麇集于此,几辆摩托车来回穿梭,在土地上刻下深深的车辙,看来是在传递信息。到底是中央军德机械师,士兵的装备我不懂,但军装有眼睛即可看见。二十九军士兵都穿黑色的布鞋,所谓懒汉鞋,而七十一军却不,都穿胶鞋。枪炮声越来越响,我突然感觉这一切都如同夜游,不是真的。宋美龄真会在车队之中?这个少尉不是汉奸?我使劲捏捏手中的手绢,看那上面的确带着荷花图案,南苑之役前夕的恐怖经历,又重回心头。下了车我就能感觉到大地的震动。虽然见不到爆炸,但空气中浓烈的火药味儿已经令我嗓子发痒。我使劲清清嗓子,将它调整到可以随时出战的状态。这时前边有人挥手示意,我们立即越过人群,进入战壕。宋美龄说:“一会儿我们都要进入一线阵地。你们怕不怕?”“不怕!”大家齐声回答。我腿肚子打着哆嗦,但嗓门儿一切正常,保持着女高音的水平。一个上校正在打电话。随即他将电话交到宋美龄手中:“军长请夫人听电话。”“荫国,你们打得很好!你们的校长在鸡公山上召集军事会议,委托我来看看你们。他说过,他很为你们这些学生骄傲!我没多大本事,带了点弹药,还有救护小队、演出小队,来给你们鼓鼓劲!”“感谢校长!感谢夫人!夫人的盛情希濂心领,只是前线战事炽烈,非常危险,请夫人立即回去!你放心,我一定将校长和夫人的盛意转达给每一个弟兄,勉励他们奋勇拼杀,不完成预定任务,坚决不退!”“这怎么能行!我哪能过家门而不入!你不要多说,赶紧吩咐军械副官前来接收弹药,我马上去你的指挥部。”说完宋美龄没把电话递回给上校,而是直接扣下,随即招呼救护队,给战壕里的伤兵裹伤。宋美龄披着士兵的军服,蹲下给士兵包扎伤口,然后合力将他抬上担架。那个士兵流着眼泪,不肯后撤:“夫人,我的伤不重,还能打!你让我回去,我愿意战死这里!只要你通知我的家人,说我是战死的!我们三十六师那么多弟兄都倒在富金山,我怎么能走!”宋美龄像母亲那样擦去士兵的眼泪:“我懂,我懂!你先去养伤,伤好了再回来打鬼子!”上校是三十六师的团长张绍勋。他派个连长带领十名精干士兵,护卫宋美龄朝富金山顶爬去。我们紧跟在她的后面。最后面是专门的救护小队。上到半山腰,经过另外一个团的阵地时,该团团长已经手执电话,等在那里。一见宋美龄,他立正敬礼,然后递上电话:“夫人好!感谢夫人!军长请夫人听电话!”宋希濂焦急的声音随即传来:“夫人,敌机已经很久没来轰炸,按照规律,差不多应该要出动。请夫人千万千万不要上山!这里太危险!”“正因为危险,校长才派我来的嘛。”“校长和夫人的盛意,学生心领!请夫人先不要移动,我下山拜见夫人。”“荫国,你是一军之长,岂能随意离开指挥位置?我命令你留在原地!我马上就到。”血污,尸体,弹坑,弹壳;烧焦的树,翻开的泥土。到处都是死亡,但却有一簇不知名的鲜花,正在怒放之中。她像个专注的学生,丝毫不理会同桌的笑闹,静静地安坐于时间的彼岸。好像所有这一切都与她无关。正在此时,十余架敌机呼啸而至,然后就是排山倒海的轰炸。我们赶紧在交通壕里就地卧倒。宋美龄笑着对我说:“同学们不要害怕!五月份我在兰封前线已经经历过敌机轰炸,也没事嘛。”我来不及回答,爆炸已经淹没一切。土块砸在后背上的疼痛,令我庆幸不已。这说明炸弹没有炸着我,我还活着。我们在山背后,不是轰炸的重点,因而敌机很快便掉转方向,轰炸正面的主阵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回头再看那簇鲜花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弹坑。我很奇怪,周围甚至连片花瓣都找不见。仿佛它从来就没在史上存在过。这让我莫名地悲伤。仿佛那么多弟兄的死,都不及这一簇不知名的无足轻重的鲜花。炮火让我忘记了时间的距离。直到一位矮个子的将军牵着一匹高大的黑色战马迎面而来。见到宋美龄,他先立正敬礼:“夫人好!真是不该劳动您!万一您有点闪失,我怎么跟校长交代?这是我在兰封围剿第十四师团时,从土肥原贤二手中缴获的战马,我将它命名为土肥原,就用它送夫人下山吧。”宋美龄脸色一沉:“荫国,你这是什么话?中国是你和七十一军弟兄的中国,就不是我宋某人的中国?弟兄们在前线流血拼杀,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前来看看,还能做点什么?不要再说客气话,也不要赶我走!我必须到你的指挥部,跟各个师旅的弟兄们说说话。”宋希濂身体结实,脸庞方正,表情坚毅,带着湖南口音。他无奈地点点头:“既然如此,请夫人上马吧。”“不,请你上马。我要为你牵马坠镫。”“以夫人之尊,这怎么能行?千万使不得!”“为我大将牵马坠镫,有何不可?请不要耽误时间,我命令你赶紧上马!”宋希濂骑在马上,如同坐在火炉上。还好,很快便到了指挥部。指挥部接近山顶,山形的褶皱之处,隐蔽得很好。他下马引着我们登上山顶,借着树木的掩护俯瞰全局。富金山呈扇形控制着公路,临敌的一面有几条棱线直达山底,较为平坦。三十六师的主阵地布置在山腰间,地形很好。史河如带,闪闪发光;稻田平铺到天际,一派金黄。可惜此时并非世外桃源,而是血腥的战场。由此居高临下地远眺,残酷的厮杀如同沙盘推演一般近乎游戏,也像沙盘推演一般清晰。点点弹坑像为了收割或者播种而刨开的农田,炸飞的肢体就像散落的土豆。我清楚地看见了大地的伤口,以及它难以言说的疼痛。我知道它在流血,但强忍着坚决不肯流泪。再朝远看,日军野战医院的标识极度明显,炮兵阵地和补给基地都看得清清楚楚,运输车辆来往穿梭不停,可我军却不发炮轰击。“荫国,敌人目标很清楚,你怎么不让炮兵射击?”“报告夫人,配属我军的重炮已经打光。敌军的空中力量太强。小口径的迫击炮还有,但是够不到人家。”宋美龄叹了口气:“得继续争取美国苏联的援助。飞机,大炮,坦克车!这是蒋校长给你的亲笔信。”宋希濂读完信,双脚后跟一靠:“感谢校长栽培,领袖信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退后一步,即无死所。请夫人和校长放心,七十一军一定会为黄埔争光,为校长争光,为民族国家争光!”“好!我相信你,相信中国的好儿男!请接通电话,我对各个旅团的弟兄们说说话。”宋希濂首先接通八十八师师长钟彬:“钟师长,蒋夫人已经到达我的指挥部。你们要好好地打!你赶紧派出一部兵力,搜索我军侧翼与后方!鬼子正面攻击多日不能奏效,很有可能会两翼包抄。夫人如今在一线,丝毫不能闪失!”宋美龄跟钟彬通完话,随即把电话交给我们,让我们给八十八师的弟兄们唱一曲《歌八百壮士》。三个多月以前,薛岳指挥国军十几万人马,打算在兰封围歼日军第十四师团。该师团主官土肥原贤二,乃“满洲国”和“华北自治”的炮制者,与我国有血海深仇。因二十七军军长桂永清处置乖方,配属该军指挥的八十八师放弃兰封,师长龙慕韩被正法。而前任师长孙元良守卫南京时作战不力,丢下部队逃跑,又有经济问题,也被查办。经此两记耳光,全师士气自然会受影响,眼下大敌当前,亟须提振。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斗守战场!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飘荡!八百壮士一条心,四面强敌不敢当!我们的行动伟烈,我们的气节豪壮!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上战场,把八百壮士做榜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最后的几句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哭出来的。我们泣不成声,宋美龄也声音哽咽。宋希濂使劲咬着嘴唇,两眼通红,到底还是切断了眼泪的闸门。仿佛他挡住的不是汹涌的男儿情怀,而是鬼子的坦克车。下山途中,林颖悄悄对我说道:“知道吗?瞿秋白的死刑命令,就是宋希濂执行的。当时他是三十六师师长。”5.从富金山下来,原本风姿绰约的宋美龄已经满身征尘。天色已晚,我们顾不上吃饭便朝回赶。由此西行,第一站是商城县。刚刚过去一天,这里的形势便已骤然紧张。从符号上看,防守此地的是孙连仲麾下的三十军,军长田镇南。他们在娘子关和台儿庄打得都很壮烈。车队没有停留,匆匆向西赶去,直到潢川宿营。还没到潢川,车队忽然被拦下。原来已有军队开进此地,设置了路障,要逐一盘查。车子再度启动时,我看见两边的工事里已经架好机枪。随即城内的灯火遥遥入目,令人心内一阵轻松。虽然只是过客,但这灯火也给了我归人一般的喜悦。车队穿过潢水,经由东门进入县城。进去一看,小城几乎已成兵营,到处都是兵,戴着一八〇师的符号,正所谓冤家路窄。这个师开到潢川,军团部想必不远。你在哪儿呢?会不会也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富金山的惨烈我无法忘怀。三十六师满编一万两千五百人,最终撤下来的不足八百六十。虽然这个数字当时我们无法预见,但野战医院浩浩荡荡的伤兵,已经足以让我开眼。更多的人只能简单包扎后躺在地上,根本没有床位。我不知道等待你和二十七军团的将会是什么。我一定要活着见你一面。领队忙着找住处,我则忙着打听指挥部的位置。有个兵警惕地看我一眼,将我带到他的长官跟前。长官戴着少校领章,脖子左侧有块乌青的胎记。他一边卷烟一边问道:“你是干啥的?为啥要打听指挥部?你不知道那是军事秘密吗?×他娘,现在汉奸可不少呢。”我突然感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顿了一顿才说:“我要找个同学。他是你们军团部的少尉见习参谋。”少校始终不肯告诉我军团部的位置。尽管我打出了艺术大队的牌子。他说:“军团部的位置,我一个小小的营长,哪儿知道?明天早晨,你找我们旅长打听吧。能不能告诉你,只看你的造化。要叫我说,你还是赶紧离开的好。这里很快就要变成战场。×他娘!”宋美龄住在哪儿,我们不知道,也没有问。领队要求各个分队自己解决住宿。辎重队,医护队和宣传队。我们找到一家小旅馆,靠近南门,是艺术大队过去的熟人。此前他们从徐州撤到潢川时,曾经在城内驻扎宣传多日,当时就借住其中。第五战区的司令长官部,后来也曾在此驻扎。兵荒马乱中的熟人相见,让老板夫妇少了许多世故。他把我们安置得好好的,特地为我们做了当地的特色菜肴小炒肉,说这一顿算是接风洗尘,免费。宣传队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我跟林颖商量,想多留一天,跟你见一面。林颖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然后笑意像水一般慢慢洇出来。我羞红了脸。林颖道:“好吧。反正你也不是艺术大队的正式成员。不过你不能耽误太久,见一面就赶紧动身。你看沿途都是部队,肯定要大打。我看这架势,信阳未必能守住,都得做好撤退的准备。”次日早晨,送走林颖等人,我便开始寻找部队首长,独立三十九旅旅长安克敏。很可惜的是,我总是慢一步。他在城内四处游走,布置防御。检查各个营的兵力安排,炮兵以及机枪位置的设定,直到中午也没见到他的人。但借此机会,我认识了这个安静的小城。石头铺就的街道,黑瓦屋顶的房子,倾斜的屋面,简直令人乐不思蜀。我突然意识到,这样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寻找不是个办法,我还得学习宋国的那个农夫,就在旅部等待。旅部设在中学内。学校已经得到命令,立即放假,疏散师生。但等到下午,卫兵说旅长已经到军团部开会,何时回来不清楚。我顺口问道:“军团部在哪儿?不行我去那儿找他。”卫兵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说。”第二天上午,终于找到了安克敏。这位将军也像士兵那样穿着懒汉鞋,没穿皮鞋。他也不肯为我答疑解惑:“你说你是战区青年抗敌军团艺术大队的,你有公文吗?不是我不信任,鬼子的飞机实在太厉害,汉奸也是无孔不入,经常追着我军的司令部炸。”蒋夫人前线劳军,要严格保密。因而我不能对安克敏详细说明原委。好说歹说,他只肯告诉我一个方向,即潢川城南,让我自己去找。我去找了半天,尚未找到线索,城东已经传来隆隆炮响。逃跑的老乡说,春和集一带已经打响。危险到来时,我本能地想起了城堡,于是赶紧回到县城。回到旅馆,老板劝我赶紧走,说他也打算去乡下逃难,收拾一下明天就走。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只有离开。可是,我怎么舍得就这样空空地走掉。我将那条荷花手绢沿正中整整齐齐地剪断,随身带走半条,剩下半条用针仔细地缝在旅馆的布招边上。你们既然驻扎在城南,鬼子大兵赶到时,肯定会进城躲避防守吧。希望你能看见。请你的上帝保佑我。6.次日早晨草草吃完饭,我便直奔西门而去。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已经雇不到脚力,只有步行。沿途不断有敌机飞过,每当此时,大家都惊叫一声便紧咬嘴唇,朝两边的树林和稻田里躲避。但是很奇怪,鬼子一直没扔炸弹,一颗都没扔。走了半天,方才抵达光山县。虽然这一路是逃难,但没遭遇轰炸,我的心情又放松了许多。夜宿县城时,我随口问老板:“这里为啥叫光山?没有别的,光是山?我看周围多是丘陵,没什么山呀。”老板哈哈一笑:“要说咱们光山的历史,那可悠久呢。古代是弦子的封国,后来被楚国吞并。我看你是个文化人,大概是个女学生,一定知道司马光。他就是在这儿出生的。”我说:“那光山的光,是指司马光?”老板笑着连连摇头:“司马光虽然有名,但他才多少年?光山得名,是因为附近有座浮光山,县志上说每有光耀。所以才叫光山。”我说:“领教了。这儿离信阳还有多远?”老板道:“那可是不近。过去到信阳州得过四个驿站,一百多里呢。”公路已被人为破坏,挖得乱七八糟,以迟滞鬼子的兵车。要回信阳,看来还是得靠脚力。这一点很要命。我毕竟未曾经历西北军残酷的长途拉练。根据老板的指点,我不再一路向西,而是改道向北,奔息县而去,到那里搭乘淮河上的渡船,能省劲许多。光山到息县的距离比到潢川远得多。我走了整整一天,也没走到。脚板已经打泡,想走快也不可能。当天夜晚,只能借宿在农户家里。一听我介绍身份,他们便热情相待,次日早晨还特意派个长工,赶头毛驴将我送到息县的渡口。因着急赶路,我没打算进县城浏览。遥遥看见城门口站着士兵,堆着沙袋,城墙上还能看见露出头的机枪。符号显示,都是五十九军的部队,黄维刚的三十八师。看见这些士兵的胸章,我心头突然又升起奇怪的希望:你们的军团部,难道就没有可能移到这里?三十八师毕竟是张自忠的起家部队呀。于是我折转方向,朝城门走去。开到息县的是一一二旅。旅长李九思是长城抗战的英雄,第一次血战临沂时表现突出,取代了旅长李金镇的位置。他满口河南腔,总让人想起大碗的面条:“军团部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我们的任务,是要防守公路上的潢川,而不是息县。你赶紧走吧,鬼子估计很快就要过来。两翼包抄是他们的惯用伎俩。”离开李九思的司令部,在街上走出大约五十米,一个中尉突然跟从追上来问道:“民国十四年冬天闹学生,你参加过吧?”我点点头。“二十九军在固安演习,你还去慰问过,对不对?”“你怎么知道的?”中尉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闹学生那回,我扇过你耳光,你还记得不?固安慰问演习那回,我是中士旗手,就站在你们对面。那时就想给你道个歉,但队列里面不能说话。如今看样子要大打,结果还不定怎么样。既然见了面,那我就得把心里话说出来。”我立即想起陈宝玺的半片耳朵,脸颊也火辣辣地疼了一下。“难怪你不到三年就能从中士升为中尉,手段老辣嘛。”“不好意思,都是奉上头的命令。要求把你们驱散赶走,又不能真动刀枪,我们大头兵也难呀。扇你那一巴掌,我心里可不落忍呢。这么俊的女学生。我这提拔可不是靠镇压学生,全是靠参加抗战,靠战功!连长换了好几茬!”我的心气立即平复。说得再大,那也不过是家仇,而摆在眼前的是国恨。中尉告诉我,李九思很怕张自忠。冯玉祥时代,他在学兵团任值星官,因内务不洁,被实际主持学兵团的副团长张自忠责打成伤,住进了医院。他准定不会告知军团部的方位。但中尉知道军团部的位置,就在潢川城西的任大庄。任大庄?逃离潢川时,曾经从这个村庄旁边经过。真可谓擦肩而过。我来不及叹息,问中尉道:“你不怀疑我是汉奸?”中尉笑道:“民国十四年那一巴掌,不是已经试验过的嘛。不过你还是别去找了,那边打得很凶,军团部的位置说不定已经变动。”有人招呼,中尉随即超越我匆匆而去。他的屁股很大,几乎是中年女人的当量。从侧面看,身材像个烟袋,屁股就是烟袋的锅子。7.息县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直接以县命名的地方,号称中华第一县。西周时文王的三十七子、息侯羽达封在这里。不过当地人最熟悉最喜欢的人物,还是息夫人息妫。息夫人号称是春秋时期的四大美女之一,本名妫翟。因貌若桃花,又被称为桃花夫人。她是陈国国君之女,嫁与息侯为妻,回陈国省亲途中,遭姐夫蔡侯调戏。息侯闻听大怒,随即设计让楚国攻蔡。蔡侯明白原委,也以邻为壑,在楚王跟前不断夸赞小姨子的美貌,引得楚王动心,将息夫人掳回楚国。她跟楚王生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著名的楚成王。可尽管如此,她却整整三年未跟楚王交一语。楚王不解,询问缘故,她无奈地答道,我一个女人侍奉了两个男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息夫人。这个故事我约略知道,但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接近她。年老的船夫谈兴很浓,仿佛咫尺之外的战事跟他浑然无关。我说:“鬼子可能就要打过来,你怕不怕?”他说:“打仗我又不是没见过!这几十年,我耳朵边就没清净过,不是枪响就是炮炸,但都是一阵子。放心吧,打不久!咱中国多大,撑也得撑死他!”潮平岸阔,两岸树木成荫,农田成畦,风吹稻浪,阵阵清香。我几乎不敢相信,这里即将成为战场。息夫人当年经历的刀兵,也是这样的季节吗,或者还是桃花盛开的阳春三月?好梦总是不能长久。很快天空就传来飞机喘的粗气声。船上可没处躲。我见势不好,赶紧脱下士兵的军服,压到舱板下面。船夫看来真是没见过轰炸,等我盖好军装,表情神态立即平复如常,一再安慰我没事,说在淮河上行驶的民船,从未听说被人家炸过。但乘船的十几个人,个个都见过血腥,因而心里不住打鼓。只有一架飞机。它不断接近,不断降低高度。等飞到跟前,我甚至能看见飞行员嘴唇上刮过的胡楂儿。它绕着我们反复盘旋,我们像稻谷一样被吹得摇摇晃晃。大家个个惊恐万状,但却没有人敢高声惊叫。事到如今,这满船人似乎还要掩耳盗铃。飞行员故意不断侧飞,让我们看清他恐吓鄙视与威胁的种种表情,就像猫逗老鼠。他看来看去没找出破绽,还不放心,又用手势招呼船夫打开舱板。而舱板一打开,只有图穷匕见。炸弹落下,激起巨浪。摇晃中,我失足落水,在水下看见淮河已成红河。血液像花朵一样盛开,然后又像花朵一样凋谢。我手舞足蹈,似乎在尽全力向你告别。我已经死于鬼子之手,希望你能活下去,给我报仇。再度回到人世,是在息县王楼的一所农家。我大概是发了高烧,清醒与昏睡交替。清醒时眼前总有个妈妈,昏睡时则总是桃花夫人。妈妈不停地说话,而桃花夫人只有淡淡的微笑。仿佛她站在命运的岸边,坐视我经历她曾经经过的一切风浪。这是个大户人家,院落之大,在王楼首屈一指。主人待我出奇的好。因他们也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是北洋大学的学生。李文田在天津通电抗敌之后,北洋大学被炸成一片废墟。随后根据教育部的命令,北师大和北洋工学院等学校组成西安临时大学,今年3月又改成西北联合大学。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今年暑假,这家的闺女没有回来省亲,一来铁路要运兵,票不好买;二来呢,要在西安参加抗日宣传。母亲沉湎于挂念之中,更兼兵火渐近,心忧如焚,大概很高兴能找到这么一个情感的替代。我们如果不投身抗战,应该已从西安临时大学毕业了吧。无论如何,总是那姑娘的师兄师姐。我在这里住了两三天,还没完全退烧,便不得不动身。这一带打得实在太厉害。枪炮几乎就像是在我们的心房上震响。我很是怀疑,那个烟袋锅子身材的中尉是否还活着。尽管他扇了我一巴掌,但我还是情愿他多活几年,多杀些鬼子。淮河不能通行,还是得走公路。他们又派人护送我折回罗山,直到进入公路。我没有经过罗山县城。这里离信阳顶多也就两天的路程。沿途车轮滚滚,还在运兵。是胡宗南的十七军团。这个军团下辖第一军、第九十军两个军六个师,都是嫡系中央军,装备极好。我第一次看见国军的战车部队,以及一门又一门的火炮。它们让我信心倍增。看得出来,军委会和蒋介石的确下了血本。我期望他们快点赶到潢川城西那个我擦肩而过的任大庄,给你们提供有力的支援。除了中央军,还有川军。害我的那个士兵,我扯下了他的胸章,上面白底黑字写得明明白白,124D。一二四师。正宗的川军。其实不必看符号,从那杆烟枪就能知道他必是沿江而下的四川人。因为范长江的《悲壮的滕县之役》,那时川军的名声颇为响亮。毕竟同出一源的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在滕县死于国难。但推究其实,未免夸大。谁都知道,川军只靠一口烟气作战。鸦片劲儿一过,立即软成烂泥。因而五战区在补充少量枪炮和大批手榴弹之余,又特意给了他们一批烟土。尽管如此,他们也未能按照命令守满三天。滕县失守时,该师的伤亡失踪官兵不过七百多人。也就是说他们并未真正死守,部队是被打散的。当然我们都能理解,五战区刚刚枪决了作战不力擅自放弃要地的逃跑将军,也就是埋骨鸡公山的山东省主席、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适当美化一下滕县的断头将军、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以便鼓舞士气,也是情非得已的权宜之计。因而同为四川人的共产党员范长江,便根据李宗仁的转述,写成了那篇影响广泛的文章。相形之下,在滕县城外的一二四师表现更好。滕县打响之日,该师参谋长邹绍孟闻听儿子的考试成绩只有丙等,赶紧修书一封寄回乐山老家,要求他以民族复兴为计,好好念书。这封家书在《良友》画报的扉页发表时,邹绍孟早已在徐州战场殉国,读者纷纷为之落泪,这支部队因而也戴上了英雄的光环。可有谁知道,今天他们侵害了我,中国的同胞?那人死死压着我,腿上的伤疤粗粝而且凶狠,像毒蛇之吻。他持续地侵犯我,或者说是侵犯你,同时闭着眼睛,不住地喊妈。最后满脸泪水,号啕痛哭。仿佛高潮的标志不是射精,而是流泪。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疼痛羞辱,以及漫天的愤恨。他的身体抽搐着,半天方才平复。我回过神来,匆匆穿好衣服,拿着那片胸章声称要去找他们的长官。那个士兵立即将我拦住,在我跟前跪下哭诉道:“你莫要告嘛!我的伤还没好,动不动就腿疼,那些龟儿子非要把我赶回部队,教我当班长!格老子前头六个班长都遭鬼子打死了,马上就要开战,我肯定还是得死。女学生,我死得冤嘛!我又不是没有尽过忠,我在滕县已经死过一遭的嘛!”泪飞如雨,却也无法洗雪我内心的屈辱:“你活该!你在滕县就该叫鬼子打死!鬼子打死你,你是英雄,长官枪毙你,你是败类!这样的人留着是祸害,白白给国军丢脸,伤民众的心!”那人呼啦一下站起身来,拿枪顶住我的胸膛:“你莫逼老子!再不老实,老子一枪崩了你!老子前线卖命,还不晓得有明天没有,你慰问慰问老子,就哆嗦了?你留着做啥子,等鬼子进来,还不是要给他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走嘛你走嘛,老子不想闹出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