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有味忆儿时 二三、小妤姐
时间:2024-11-07 10:49:56
我自小就结下了书缘,读过的、收藏的旧书不少,“三、百、千”“四书五经”,连同那些铜版、木版刻印的古代诗文选本、专集,以及部分史学名著,流失了的不算,手头存留的总还有一百多种吧。那淡淡的书香中,不仅埋藏了我的辛劳、凄苦的童年,浸透着近三千个日日夜夜的心血;而且,许多书册上都留存着塾师的“手泽”——封面上有他用正楷题写的书名和我的名字,书页上还有他用朱笔点出的断句。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刻意地珍藏着。它们跟着我,从僻远的荒村走进了县城,又从县城到了我曾工作过二十多年的地级市,近三十年,又随着我进了省城。其间,它们也像人事一样,经历过甘甜,也遇到过苦难,甚至面临着毁灭的危险。说来,我们也是患难之交了。虽然那些书里没有什么珍本、善本,并不具备特殊的收藏价值,但是,“书卷多情似故人”,毕竟存在一种难剪难理的深厚感情。“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刚刚涌起,“破四旧”就开始了。那时,我刚刚从一家报社调到市委机关工作,行李和物品零乱地堆放在楼上一间暂时没有住人的空屋子里。这些锁在木箱里的旧书,也随之原封不动地运到楼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我整天提心吊胆地关注着这些旧书的命运,唯恐那些难以理喻、思想单纯的红卫兵,会把它们作为“四旧”的典型付之一炬,可是,又苦于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掩藏处所。为此,常常中夜惊悚,忧心如焚。一天,我在窗外闲步,突然发现这座楼房原是尖顶的,就是说,上面装有木质的桁架。那么,天花板上必然有着很大的空隙了。回屋看了看,墙后果然有个可以直达棚顶的绳索结成的缘梯。于是,便在一天深夜,悄悄地把书箱搬到棚顶上去,密藏起来,然后,再把缘梯撤除。化用朱熹老夫子《九曲棹歌》中的两句诗,从此,也就“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卷千篇锁翠烟”了。尔后,“破四旧”的飓风虽然止息,其他名目繁多的批判、斗争,却还是一场接着一场。随着我连续几年下放工厂、农村劳动改造,再就很少进入这座楼房来住宿了,更是难以提起展读旧书的兴致。直到机关给我分配了住房,家里从农村迁回城市,一切都安顿得差不多了,我才重新架起梯子,钻到顶棚上,沾着浑身满脸的灰尘,把旧书箱搬运下来。屈指一算,已经八个年头过去了。这天,我敲开了木箱的锈锁,把那些线装书一本一本地放到太阳底下晾晒着。顿时,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像三十几年前那样,依旧坐在塾斋的炕上。其中的“四书”是用一条布带子打着“十”字花捆起来的,解开布带,见到每页的书角,全都用蜡液熨过,使得那些因为翻检频繁、边角有些打卷儿的书页,变得十分平整了。我想起来了,这都出自小妤姐当年的手泽。书了。现在,翻看着这一册册的线装书,有如旧梦重温,说不出滋味是酸是甜,情怀是悲是喜,也许是几分欣慰又夹杂着丝丝的怅惘吧。翻着翻着,我突然发现《论语》上卷里夹着一张写在带格的彩纸上的字条。铅笔字,不怎么熟练,有些歪歪扭扭,却写得十分认真。三十几个字,都是竖着写的(标点是我加的,改了两个错别字):我要走了,也许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嘱咐一句话:你太淘气,闹了几次危险了。尽管过去没有见过小妤姐的字迹,但我知道肯定是她写的,不会是别人。小妤姐是谁?她是我的塾师刘璧亭先生的小女儿。小妤。她小小年纪便遭遇到惨痛的不幸。十岁那年,在警察署长家充任家庭教师的母亲,因为遭到东家的奸污而含愤跳进了辽河。从此,她便开始了流离转徙的动荡生涯——先是嫁到邻县的姐姐把她接了过去;待到刘先生在我们村里安顿下来,她又从姐姐那里回到父亲身旁。父亲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影响,不让她念书识字。可是,由于她赋性聪敏,又兼较长时期在私塾这种文化环境里熏陶,也懂得许多文化知识。她认识许多字,而且,背得出来《弟子规》《名贤集》《神童诗》中的不少词句。小妤姐的性格有些内向,比较孤僻,平素很少和邻居的孩子们交往,这可能和她从小就遭遇苦难、失去母爱有关系;但与我却很和得来,用现在的话讲,共同语言比较多。我虽然小她三岁,个子却比她还高,生就一副“孩子王”的英雄气概,又兼天资颖悟,课业拔尖,因此,很受她的青睐。有一次,我们坐在一起闲谈,说起了她的名字。她说:“小妤,是我的小名,母亲起的。我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多岁了,因此,我的大名叫作晚芳;后来父亲又说,还是叫野芳好。待到我母亲去世以后,父亲日夜思念,为了纪念我的母亲,便放弃了我的大名,叫起了小名。”“晚芳、野芳,名字都很典雅。”那时,我已经读过了许多书,便告诉她,“‘野芳’的来历,是宋代大诗人欧阳修的诗句:‘曾共洛阳花下住,野芳虽晚不须嗟’。这个大文豪,似乎特别喜欢‘野芳’这两个字,他在一篇文章里还写过:‘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她听了高兴得跳起来,称赞我说:“你知道的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