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季节之间几乎没有界限,春天和夏天只隔了一层朦胧的白帘子,这就是让人忧郁的南风天。少则一个星期,多则一个月,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澡堂,窗户一开,房间变成了水帘洞,衣服总也干不透,穿在身上,滑叽叽的,像湿苔藓一般。谢闯的心情和天气一样。老许出院后,他又被打回了原形。
五一节假期过后,天突然晴了,世界像洗完了桑拿,精神抖擞。那天清晨,谢闯听到芒果树上的鸟叫声,这声音也是久违的,听起来特别干净、明亮,像教堂里的唱诗班一样,让他觉得轻盈、通透。节后第一天上班,编辑部里叽叽喳喳,很是热闹,男编辑们围在一起抽烟,女编辑们则在讨论着新买的衣服。谢闯正在准备给一个读者回信,就听到余主编在叫他。
余主编也很清闲,他没坐在办公椅上,而是坐在沙发上泡功夫茶。水滚了,咕噜咕噜地响着。他一边洗杯,一边说:“来,小谢,过来试试我的英红九号。”谢闯虽然不知道英红九号是什么东西,但从余主编的口气来看,应该是稀罕的玩意儿。他受宠若惊,忙说:“我来泡吧。”“这茶跟人一样,每种茶都有自己的性格,泡的方法也是不同的,”余主编笑着,“如果方法不对,就泡不出那个味道。”说话间,白瓷的小杯里已经斟上了明亮的黄绿色茶汤,空气中隐约飘拂起兰花的芳香。谢闯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香。”余主编喝了口茶,一脸神秘地说:“这茶可是有来头的,是一个老朋友送给我的,他自己都舍不得喝。”谢闯又咂了咂嘴,回味了起来,这茶进口时,很滑,没有一丝涩味,香气在口中久久地回荡,过了一会儿,舌头上好像有一泓甘泉,变得清甜起来。余主编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康力公司?”谢闯点了点头说:“当然,是一家很大的企业,好像是生产电器的。”“康力公司的老总陈泽中是我的老友,这茶就是他送的,他托我推荐一个记者,帮他写本书,”余主编顿了顿说,“我觉得你有这个能力,就推荐了你。”余主编的话就像一缕阳光,驱散了谢闯心头的迷雾,他忙问:“写什么呢?”“明年二月二十八日是康力公司成立十五周年庆典,他们想回顾这十五年走过的历程,”余主编顿了顿,又说,“对了,我还没问你有没有兴趣写呢?”谢闯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当然,我当然愿意。请您放心,我一定能写好。”“我当然相信你的实力,如果不是学历的原因,我真想让你成为我手下的一员大将,”余主编笑了笑说,“稿费方面,他也跟我提了一下,说是给八千块。我帮你说到了一万块。”谢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当时,一万块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因为激动,他的身子像风中的树叶幸福地颤抖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这,这么多钱?!”“只要写得好,钱不是问题,”余主编说,“我们找个时间,约陈总一起吃个饭,谈一谈具体的细节。”谢闯激动地说:“多谢余主编了。您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是你用才华和灵气征服了我,”余主编带着长者的微笑说,“我这边有几本书,你看一下,说不定对你会有帮助。”
出了余主编的办公室,谢闯做了一次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天空很蓝,阳光很好。一幢幢的高楼,就像是梦想的森林,最高的那座楼——阳光大酒店,正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踏踏实实地站在了这座城市里,而不是像蒲公英一样悬浮在空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闯格外忙碌。他一边研读余主编提供的参考书,一边和何安琪一起策划写作方案。一周之后,方案终于整理完毕,为了感谢何安琪,谢闯请她去吃炭烧生蚝。
晚上十点,云窝镇早已经沉睡,而这里的夜生活却刚刚开始。马路边摆满了桌椅,树上都挂着明亮的白炽灯,笑声、划拳声、碰杯声不绝如缕。河边有一家“阿弟烧烤”,何安琪说那里的味道最好。灯光从垂下的柳条上轻轻掠过,像母亲在给女儿梳着长发。风从河上吹来,不冷不热。刚一坐下,老板就走过来问:“两位吃点什么?”“一打炭烧生蚝、两个烤鸡翅,”何安琪想了想又说,“两个烤茄子、一碟韭菜,再加一碟白菜。”老板又问:“要不要来一锅砂锅粥?”何安琪征询谢闯的意见,谢闯说:“要吧。”何安琪补充道:“加多一点菜心粒。”老板又问:“要不要喝啤酒?”谢闯说:“来两瓶珠江纯生。”何安琪帮谢闯烫完碗,从包里拿出一小袋铁观音泡了起来。邻桌是一对恋人,男的在喝啤酒,女的就在一旁给他剥虾,每剥完一只,就塞到他嘴里。谢闯投去羡慕的眼神,内心变得柔软起来。他好久未见罗永胜了,便问:“永胜最近很忙吗?”何安琪一听,脸色马上就变了,气嘟嘟地说:“提他干吗?”谢闯心头竟然一阵窃喜,以为何安琪看穿了罗永胜的本性,忙追问道:“你们吵架了?”原来他们是为买房子的事在吵架,何安琪想在佛山买,罗永胜想在广州买。谢闯听了,有些失望,他想提醒一下何安琪,可又怕她觉得自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啤酒来了,何安琪一边倒酒一边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哪里?”谢闯摇了摇头说:“你真会拿我寻开心,买房子的事,哪里是我这样的人敢想的?”“你太悲观了,康力公司的书一写完,肯定会有很多公司来找你的,”何安琪笑着说,“到时候,别说买一套,买三套都没问题。”经她这么一鼓励,谢闯的心里暖暖的,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了期待。她举起酒杯说:“来,我们提前庆祝一下吧。”两人碰了杯,一干而尽。生蚝终于端上来了,白白胖胖的生蚝,像婴儿在婴儿车里沉睡。不过,这婴儿车好像是用捡来的烂木头拼凑起来的,刷着丑陋的灰白色漆。这是谢闯第一次吃生蠔,说来也怪,这东西闻起来腥腥的,吃起来却很鲜甜。
吃完宵夜,谢闯送何安琪回家。走到人民路口时,突然跑来一个小女孩,她剪着蘑菇头,手里捧着一打玫瑰。她说:“叔叔,给你女朋友买朵花吧。”谢闯愣了一下,掏出钱来。他将花递给何安琪,她微微一笑,接了过来。到了楼下,何安琪问:“要不要上去坐一坐?”谢闯的心竟然慌乱起来,忙说:“太晚了,改天,改天吧。”他没有马上离开,站在楼下,点了支烟,看着屋子里的灯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