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霞回到家,三个酒鬼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李春林埋怨道:“怎么去这么久?你是去买酒,还是去酿酒啊?”李碧霞看都不看他一眼,竟然打开一瓶酒,咕噜咕噜喝了起来。酒像火焰一样沿着喉咙往下烧,一直烧到了胃里。他们惊呆了。她抹了抹嘴,酒瓶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说:“酒酒酒,你们就知道喝酒,你们知不知道林家出大事了?”大家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一样。李春林瞪了她一眼说:“你吃错药啦?胡说些什么,给我回房去。”她顿了顿,走到林镇长身旁,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林叔叔,你要有心理准备哦。”林镇长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仍装出很淡定的样子,一脸自负地说:“我?我们家能有什么事?就是小偷偷东西,经过我家,他都要绕着走的。”李碧霞觉得胃很烫,像一块烧红的铁。她说:“我刚才从你家门口经过,看到……”说到这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然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直往下流。林镇长着急了,忙问:“看到什么了?”李碧霞咬了咬嘴唇,摇着头说:“我还是不说了。”李春林说:“有屁快放,别吞吞吐吐。”李碧霞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要我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林叔叔,你要先发誓。”林镇长说:“发什么誓?”李碧霞说:“这件事关乎林佳妮的名声,你永远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是我说的,否则她会恨我一辈子。”林镇长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说:“好,你快说。”李碧霞说:“我刚才亲眼看到谢闯和林佳妮脱光了衣服,在你家床上……”她想说出那个词,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又想,最后用了一个并不贴切的词——“滚来滚去”。林镇长一听,像点着的炮仗,一跳而起,歇斯底里地吼道:“谢闯,我要阉了你!”
林镇长像野牛一样从屋子里冲出来。可是,这头野牛明显带着醉意,他很想走直线,可是脚不听使唤,越想走直,身子越歪,差点撞到廊柱上。
李碧霞的母亲看到他手上的朴刀,尖叫道:“不好了,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这会儿,李春林已经醉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祷告。王校长还算清醒,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林镇长的腰。
人一喝醉,力气就大了。两个人黏在一起,像一只蛤蟆背着另一只蛤蟆,一会儿蹿到东,一会儿蹿到西。林镇长扭着腰,试图甩开背上的包袱,与此同时,锋利的朴刀在空中乱劈,发出呼呼呼的声响。
折腾了好一会儿,林镇长终于累了,喘着大气,他连王校长都不认识了,愤怒地瞪着他说:“你拦着我干什么?”王校长说:“我是王校长啊。”“谁挡着我,我就砍谁。”林镇长说话时含混不清,嘴里像含了个乒乓球。
“王校长,小心!”李碧霞尖叫了一声,立刻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王校长松开了手,身体下意识地往下一蹲,后脑勺感觉到一丝凉意,朴刀从他耳边划过。如果不是躲得快,他的耳朵就飞走了。
周围的邻居听到喧哗,以为酒鬼在打架,兴奋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出来一看,发现竟然是林镇长在发酒疯。人越聚越多,大家你推我搡,拼命往前凑,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林镇长猛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便像豹子一样,往前一扑,只听轰的一声,自行车倒了,车铃滚到地上,立刻被人装进了口袋。王校长跑上去扶他。他盯着王校长看了好一会儿,打了个酒嗝,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推我?”王校长忙摆着手说:“我没有推你,是你自己摔倒的。”他不相信,大着舌头说:“你没推我,为什么要扶我?”说着,又要砍王校长。王校长见状,拔腿就跑。
林镇长摇摇晃晃朝家里走去。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经过一片池塘时,他踩到一块西瓜皮,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手里的朴刀,跳进了池塘。他脑子里直冒金星,趴在草丛里找朴刀,那样子,好像一头疯牛在吃草。
有一个好心的看客逗他:“镇长,朴刀掉进池塘里了,你下去摸啊。”林镇长果真抓着旁边的树枝站起来,往池塘走去,大家都屏住呼吸,以为他真的会跳进池塘,可是他只是弯了一下腰,等转过身来,手里多块石头,他紧紧地捏着,好像要把它捏碎一样。他走得太快了,突然觉得喉咙一酸,扶着墙壁,狂吐起来。
在小巷里转悠了半天,林镇长终于来到了家门口,见到大门紧闭,不禁怒火中烧,抬起腿就是一脚。门从里面锁了,怎么踢都踢不开。他气急败坏,扯着嗓门大骂:“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
门开了,出来的竟是邻居刘全海。刘全海手里拿着棍子,一脸怒气,刚想发作,见是林镇长,立刻软了。林镇长一把抓住刘全海的衣服质问道:“你怎么会在我家?”刘全海哭笑不得地说:“林镇长,你认错门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家在对面。”林镇长举着石头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发现自己真走错门了,慢慢松开刘全海,还向他敬了个礼。
他转过身,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看上去有些悲壮。看客们都屏住呼吸,因为,最精彩的一刻即将到来。林镇长走到门口,抬起愤怒的右脚。门是虚掩的,他用力过猛,身子往前一倾,像个土豆,滚进了堂屋。
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连衣橱、床底,甚至藤条箱都不放过,可是他一无所获,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绝望地吼道:“谢闯,你这个杂种,你给老子出来!”
他吼累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头一歪,呼呼大睡起来。看客们渐渐散去,他们期待的高潮并没有出现,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失望表情,就像去看电影,看到一半,竟然停电了。
林镇长不知道,就在他跌跌撞撞往家里赶的时候,一个燕子般瘦小的身影飞快地掠过了纵横交错的小巷,她越跑越快,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在黑暗、寂静的巷子里回荡。那是谢闯的妹妹谢萍萍。
谢萍萍像穿山甲一样钻进了林家大宅。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拉着谢闯就往外面走。谢闯一头雾水,问:“小妹,你干什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谢萍萍喘着气说:“没……没时间了,有人……有人要杀你。”谢闯觉得莫名其妙:“你吃错药了吗?我又没招谁,没惹谁,谁要杀我?”谢萍萍警惕地看了一眼林佳妮,在谢闯耳边轻轻嘀咕了一句。谢闯一听,笑出声来。他笑得很夸张。林佳妮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谢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林大镇长要杀我。”林佳妮还没回过神来:“哪个林大镇长?”谢闯说:“不就是你爸吗?”林佳妮更加吃惊了:“我爸?他连杀鸡都不会,怎么可能杀人?再说,他为什么要杀你?”谢闯说:“我还就在这里等着,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我。难道给他女儿补课,也要判死刑吗?”他越说越激动。
见他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谢萍萍带着哭腔说:“二哥,我看到林镇长拿着朴刀过来了,他喝醉了,走路像扭秧歌。朴刀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伤到了你,可怎么是好?!”她这么一说,谢闯隐隐觉得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一些,便问:“那你倒是说说,林镇长为什么要杀我?”谢萍萍说:“现在也没时间讲这些了,你再不走,等一会儿真要出人命了。”林佳妮听说爸爸喝醉了,也着急起来,她说:“我爸喝了酒,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经常会打我妈。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你先躲一躲吧。”谢闯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受了侮辱,不屑地说:“躲?我为什么要躲?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佳妮急得哭了起来。林佳妮一哭,谢闯的心就乱了,忙说:“好吧,我躲,我躲还不行吗?”
谢闯出了门,一脸茫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椅子的响动,林佳妮站了起来轻声说:“等一下。”木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盏灯亮了,又一盏灯亮了……他等了差不多两分钟,还没见她出来。谢萍萍终于忍不住了:“二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谢闯朝黑乎乎的天井看了一眼,终于迈开了脚步。
林佳妮拎着一只牛仔包出来,没有见到谢闯,带着哭腔喊:“谢闯,等等我。”谢闯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呼唤,马上又折返回去。
见到谢闯,她破涕为笑。看到她手上的包,他不解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林佳妮说:“我要陪你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很坚定。谢闯心头一颤,没想到自己一直暗恋的女孩早已心仪于他。他很想带她一起走,但又怕她受苦,笑着说:“别开玩笑了,你跟我走了,别人要说我拐骗幼女了。”林佳妮说:“我十六岁了,已经不是幼女了。”谢闯说:“你跟着我,可能会饿肚子。”林佳妮说:“我不怕。”谢闯又说:“说不定,我们再也回不来了。”林佳妮咬了咬嘴唇说:“我不怕。”谢闯说:“你这一走,就读不了书了,我们要去流浪,说不定,还要当乞丐……”没等他说完,林佳妮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怕。”谢闯又说:“可是,你的脚?”林佳妮说:“没事,我可以走了,不会拖累你的。”说着,走了几步给谢闯看,谢闯心头一热,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见他们还在缠绵,谢萍萍急得直跺脚。“你们两人就别磨磨蹭蹭了,快走吧。”林佳妮哭着说:“带我走吧,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什么苦我都不怕。”谢闯心头一软,接过她的包,蹲下身子说:“上来。”林佳妮迟疑了一下,趴在他背上,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闯背着林佳妮,像土匪背着山下抢来的压寨夫人,往后山走去。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东拐西拐,拐到铜盆巷时,前面突然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还夹杂着笑声。谢萍萍说:“糟了,他们就在正前方。”林佳妮的心跳加快,谢闯感觉有只青蛙,在他背上跳动。谢萍萍说:“我们赶快掉头吧。”谢闯在四周观察了一下,说:“不用,我有办法。”
谢闯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小时候,他经常和伙伴们在里面躲猫猫。他们闪进了旁边一座废弃的祠堂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屏住了呼吸。林镇长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大群看客,他们有说有笑,像看舞狮一样开心。突然,队伍停了下来,林镇长扶着门框,开始呕吐。谢闯就站在门背后,和林镇长的距离不到十厘米。林镇长一连吐了三次,队伍继续前进。杂乱的脚步声,从他们头顶没过,就像溪水从鹅卵石上流过。这时,林佳妮突然打了个喷嚏。谢闯也吓了一跳,心脏像拳头一样飞快地撞击着胸口。
看客们有说有笑,吵吵闹闹,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谢闯终于长长嘘了一口气。他感觉脖子湿湿的,以为下雨了,抬头一看,原来林佳妮在哭。谢闯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萍萍送他们到小镇北面的一间土地庙。过了土地庙,空气变得清新起来,云窝镇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天色很黑,世界安静极了,只有青蛙跳进池塘发出的扑通声。林佳妮一言不发,好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