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得很慢,看到缓缓后退的房子,谢闯才感觉它在前进。电影中,火车开动的一瞬间,经常会出现一个场景:情人在火车后面奔跑,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飞扬。谢闯犹豫了一下,探出头,月台上空空荡荡。他鼻子一酸,望着窗外那个灰扑扑的小城,暗暗对自己发誓:“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云窝。”
出了县城,火车像马蹄一样轻快。窗外的田野,像灰色的抹布飞快地擦拭着车窗。谢闯靠在窗上,忍不住畅想起未来——每月三百,一年三千六,三年就可以成为万元户,谢闯想着挣到一万块钱,就回家修房子。
车厢里热闹起来,萍水相逢的人慢慢熟络了,有一个年纪略长的男人,见多识广,在谈论着广东的种种奇闻逸事。比如,有一个新入行的小偷,竟然把手伸进了便衣警察的口袋;比如,跟路边的小贩买东西的时候,一不留神,真钱就被换成了假钱;比如,出租屋里经常要查暂住证,查到了就像蚂蚱一样串在一起,送去收容所……他像听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两天之后,广播里终于响起了《步步高》的音乐——广州到了。谢闯激动不已,他迫不及待提着箱子跑到门口。下了火车,他的耳边还咣当咣当地响着。空气潮湿闷热,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在监狱里关了二十二年,终于放出来了。
空气又热又湿,就如一条热毛巾捂住了脸。他身上穿着秋衣秋裤,汗水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边走边想象着罗永胜的样子,几年未见,担心认不出他来了。
出站口的铁栅栏外站满了人,举着牌子,有接人的,有招工的,还有拉客的……谢闯像看连环画一样看过去,来来回回看了五遍,都没有见到罗永胜那张猴脸。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事态一下子严重起来。临行之前,他特意打了电话给罗永胜,把火车的班次和到达时间告诉了他,这会儿怎么不见人影了呢?
刚出栅栏,马上有三个女人围上来,拉着他的衣袖,好像要把他撕碎,她们说话时,口水喷了他一脸,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她们的包围圈。
广场上挤满了人,有背包的,扛蛇皮袋的,还有挑担子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不安。各种各样的方言交织在一起,嗡嗡响着,他一句都听不懂,好像一条淡水鱼不小心游到了海里。他觉得眼睛不够用,一边寻找着电话亭,一边还在人群中寻找罗永胜。
太阳越来越毒,像是要把他融化。他好不容易挤到了广场的最北边,那里有一排矮房子,招牌上写着“公用电话”。他心中一喜,心想,广州就是广州,到处都能打电话,不像在云窝,只有邮局能打电话。他走进一间房子,看到一个又矮又圆的妇女正在吃瓜子,一边吃一边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屋子里装了风扇,一进去就觉得浑身舒服,像走进了一个阴凉的山洞。他说:“我要打个电话。”妇女便将电话往他面前一推。谢闯拨了电话,等着接通,心怦怦直跳,这个时候,罗永胜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如果找不到罗永胜,他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总算传来一个好听的女人声音:“这里是科达公司,请问你是哪位?”谢闯说:“我……我找罗永胜。”女人一听,马上说:“他不在。”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谢闯不死心,又打过去,还是那个女人接的电话,谢闯尽量客气地问:“请问,你知不知道罗永胜去了哪里?”女人气嘟嘟地说:“他死了。”谢闯抓着话筒,听着刺耳的忙音,好半天,才放下了。他一下子没了主意,望着广场上的人们,像是望着一片海水,他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吐了片瓜子壳说:“还打不打?”谢闯说:“不打了。”女人拿过电话,瞟了一眼说:“十二元。”谢闯一听,像被石头砸了脚趾,质疑道:“怎么这么贵?是不是算错了?你再算算。”女人也不恼怒,冷笑了一下,轻声说:“你想赖账?”谢闯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从兜里掏了五角钱,往柜台上一扔,转身就走。他以为女人会追出来,可是没有,她像女菩萨一样一动都没动。谢闯以为没事了,刚走出去没几步,眼角的余光就看到有三个穿黑背心的男人,他们又高又壮,手臂上的肌肉,像小南瓜一样,上面还文着文身。
谢闯没太在意,继续往前走。突然,他像是被木棍猛击了一下,倒在了地上,腰好像断了,身体被分成了两截,还没回过神来,脖子就被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他觉得无法呼吸,像死鱼一样张着嘴……
谢闯乖乖交了钱。他一下子陷入了绝境,身上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而罗永胜又不知道身在何方。他像迷失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但是,他一步不敢离开广场。他在广场上转来转去,不知转了多少圈,脚下像是生了根,再也提不起来。
地上有好心人铺了一排席子,一些人枕着行李在上面睡觉,他也坐下来。屁股刚碰到席子,就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像土行孙一样蹦出来。他鼻子扁平,颧骨突出,三天毛毛雨都淋不湿眼睫毛。他很客气地伸出手说:“老板,唔该一门。”谢闯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一门是什么意思?”那人又举起无名指,手指很短,被烟熏得很黄,像是黄铜铸成的。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老板,睡一小时,一块钱。”那古里古怪的普通话,就像鸟叫一样。这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仿佛不是坐在草席上,而是坐在烧红的炭炉上。中年男人很和善,一直保持着孩童般单纯的微笑,但是谢闯不敢拒绝,乖乖地交了钱。他口袋里只剩下一把硬币了。他记得有人说“广东遍地是黄金,处处是陷阱”,这下,他算是领教了。广场上到处都是陷阱,可是他又不能离开广场,一旦离开了广场,他就像一粒沙掉进了沙漠里,罗永胜永远也找不到他了。他实在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枕着自己的箱子,睡起了觉。
红烧土豆诱人的香味,让谢闯醒了过来。旁边有一个男人正在吃快餐,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谢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空荡荡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像夏日雨后的青蛙。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想着今天晚上可能要在广场过夜,他就觉得恐怖起来,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难道永远这样等下去吗?他这样想着,咬了咬牙站起来,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出站口走去。
一个大妈推着车在卖快餐,香味像一个妖艳的美女不停地撩拨着他,他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手伸进了口袋,最后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硬币在他口袋里叮当作响,这个声音,让他想起林佳妮,想起那个私奔的夜晚。
出站口不断吐出疲惫的旅客,他们大多扛着蛇皮袋,像是逃饥荒的难民,脚上穿着解放鞋,上面沾着故乡的泥土。灯光周围,白蚁翻飞。他像在沙子里淘金一样,仔细打量着从面前闪过的每一张脸,可就是不见罗永胜的身影。他旁边有一个女人,举着招工的牌子,她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谢闯很想上去搭讪,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突然,他觉得自己的手往下一沉,还没反应过来,箱子已经不在手上了,一个黑衣人扛着他的箱子拼命往前跑。
谢闯想起火车上有人讲起过火车站广场抢箱子的事情,行话叫“拎棺材”。他愣了一下,立马回过神来,飞快地冲上去。箱子里装着他的获奖证书,还有发表作品的杂志,在他看来,这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他追了五六米,距离越来越近,刚要伸手抓住那人的衣服,那人却主动停下来,回头看他,脸上堆着泡沫一样的笑容,谢闯认出这个“抢劫犯”,他就是罗永胜。
见到罗永胜,谢闯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说:“我打电话到你单位,你同事说你不在。”罗永胜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一言难尽啊,回头再跟你细说。先找个地方,安慰一下肚子吧。”罗永胜的出现,让谢闯松了口气,像一个溺水者,被人救上了岸。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云窝镇上的居民早已进入了梦乡,但广州却比白天还热闹。街道两边摆满了桌椅,全是烧烤档,档主不停往肉串上涂作料,香味弥漫。谢闯太饿了,不停地咽着口水,而罗永胜好像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脚步越走越快。不久,他们拐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路上湿乎乎的,像一段猪肠子。一家家的快餐店门口,放着煤炉子,上面炖着一大锅茶叶蛋,玻璃罩里的不锈钢碟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炒菜,一只小风扇上系了一根红色的飘带,不停转动着,老板坐在门口收钱,一沓毛票,整整齐齐地攥在手里。在一家快餐店前,罗永胜停下脚步,转身问他:“有没有带钱?”谢闯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原来罗永胜比他还要穷。他摸出一把硬币说:“就这么多了。”罗永胜接过来,一枚枚认真地数着,好像那是一把金币,数完之后,眉头往上一挑,笑着说:“还好,够买两盒饭。”他大摇大摆地进了店,把那把零钱往老板面前一放说:“来两盒饭。”
吃完饭,罗永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眼珠子像重新刷了黑漆一样。他叼了根牙签说:“你小子运气不好,我风光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我失业了,你却来了。”谢闯吃惊地问:“什么时候的事?”罗永胜说:“就是前两天的事,连这个月工资都没发给我。”谢闯很失望,他一直以为自己从井底爬上来了,谁知道刚到了井沿,又被人一脚踹了下去。他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当了经理了吗?”罗永胜说:“什么狗屁经理,在老板眼里,所有的人都是打工仔,叫你滚蛋,你就得马上滚蛋。我只不过摸了那个女的一把屁股就被开除了,谁知道她和老总有一腿呢?如果知道的话,就是倒贴我一百块,我也不会去摸。”谢闯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有什么打算?”罗永胜好像并不泄气,一脸乐观地说:“只能找工作啦,你放心,我在广东认识很多老乡,饿是饿不死的。”天色已晚,谢闯开始关心住宿问题,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住哪里?”罗永胜笑着说:“五羊国际大酒店。”谢闯以为这家酒店是罗永胜的老乡开的,又问:“有多远,要不要坐车去?”罗永胜说:“11路直达。”谢闯一边走,一边盯着路边的公交车,根本没有11路,后来,才知道所谓11路指的就是两条腿。他们往广州的南边走去,灯光越来越稀落,最后竟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了。谢闯觉得腿快累断了,罗永胜终于停下来,指着一片荔枝林和芭蕉树说:“五羊国际大酒店到了。”
谢闯永远无法忘记他到广州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扯了两片芭蕉叶,放在地上,当成了床。两个人躺下来,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谢闯想起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火车的情景。罗永胜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去宝安,我女朋友在那里。”谢闯并不知道宝安有多远,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心总算踏实了一点,起码那里会有饭吃,有地方睡,工作嘛,只能慢慢找了。
广州的蚊子以热情好客出名,而且个头特别大,拿罗永胜的话说,抓上三只,加个辣椒,就可以炒上一碗了。谢闯被蚊子咬醒了,浑身发痒,他们索性又摘了两片芭蕉叶盖在自己身上,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走到这里,肯定会被他们吓一跳,还以为是两具尸体呢。
广州的天气,也是变幻莫测的,雨说下就下,从不打招呼。雨打在脸上,很痛,像有人拿透明的长筷子不停戳着脸。地上很快积满了水,罗永胜比较有野外生存的经验,他将芭蕉叶顶在头上,像猩猩一样敏捷地爬上了荔枝树,谢闯也学着他的样子,爬上了另一棵荔枝树,他们紧紧抱着树枝。隔着一层芭蕉叶,谢闯仍然能感觉到雨的重量,它不停地弹着他的脑门。广东的雨真够热情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蚊子也少了,风吹在身上,变得凉快起来,谢闯疲惫不堪,像树熊一样,抱着树枝睡着了。睡着睡着,他的手自然就摊开了,仅仅有一根枝条,支撑着他的身体。他以为自己睡在床上,习惯性地翻了个身。只听一声巨响,他从树枝上掉下来,脸朝下,扎进了水洼。他索性找了个水塘,脱光了衣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