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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三十五章

时间:2024-11-07 11:16:06

女儿的出生给谢闯濒临破产的婚姻带来一缕阳光,她像一根细线,把谢闯和李碧霞重新绑在了一起。那段时间,谢闯总是失眠。离开康力公司以后,他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他曾以为,凭自己的能力,找一份工作会很顺利,可是,他错了,在大学生满天飞的时代,一个初中毕业生想要在佛山立足,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怪,虚假的东西总有人相信,真实的东西反而会让人怀疑,很多公司的人事专员看过他的简历,都觉得他是在胡编乱造。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进鼎鼎有名的康力公司?怎么可能当上副厂长?

他投了几百份简历,均杳无音信。有一次,他差点就成功了。绿地生物有限公司准备录用他,这是一家生产杀虫剂的企业。他在家等通知,等了一个星期,都没等到通知,实在等不及了,便打电话去询问。人事专员告诉他,他们后来到康力集团人事处了解他的情况,康力公司的人说他是个骗子,当年是用假学历混进康力集团的,东窗事发之后被开除了。谢闯想要申辩,人事专员早已挂了电话。他紧紧握着电话,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与绝望袭上心头。

那几年,楼市突然红火起来,到处都在盖房子,整个城市变成了大工地。谢闯在《羊城晚报》上看到金城房地产公司发布了招聘启事,要招总经理和销售经理,金城是全市实力最强的地产公司之一,他投了份简历。他想着凭自己的才干,当个总经理应该一点问题没有。负责招聘的是一个小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刚从大学毕业。她看了谢闯的简历,又看了他的求职意向,冷笑着说:“大叔,你的条件离总经理太远了。”谢闯说:“我很认同金城的企业文化,很想成为金城的一员,实在不行,做个销售经理也行。”“我们这边,连保安都要高中毕业的,”小女孩笑着说,“如果你真要是愿意,勉强只能当个保安。”谢闯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眼睛里充满怒火。小女孩早已没有了耐心,阴阳怪气地说:“要不你到其他公司去试试吧,说不定还能当董事长呢。”按照谢闯的性格,肯定拔腿就走了。但巨大的家庭压力和一次次的失败,让他不得不屈服。他咬了咬牙,挤出三个字:“我愿意。”

就这样,谢闯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保安,试用期三个月,月薪一千元,转正后,月薪一千六百元。穿上保安的制服,衣服不合身,他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觉得很滑稽。但这种挫败感,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想起母亲的话——要想做成大事,就要把自己变成一根弹簧,这样一来,在任何时候,遭遇任何困难,你都不会绝望。一个卑微的小保安,也可以有大梦想。他认为,这只是一个新的起点,他坚信自己会东山再起,而且会走得更远。他不会一辈子当保安的。

那时,谢闯和李碧霞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谢闯沦落成保安后,李碧霞对他彻底失望了,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在女儿周岁那天,她主动提出离婚。谢闯把房子留给她们母女,净身出了门。

那是一个潮湿、闷热的黄昏。他拉着行李箱出门,心如死灰,好像是走出旅馆一样。他满身疲乏,就像经历了一场地震,从废墟中逃出来的人一样。到了楼下,他抬头望了一眼家里的灯火,曾经温暖的灯火,此时此刻显得冰冷而遥远。一个邻居见到他,问他是不是要出差,他点了点头。

公司的住宿条件很差,小小的房间里住了七个人,凌乱、污浊。烟味、汗酸味、臭袜子的味道充斥其间。他疲惫不堪,没有洗澡,就上了床。那天夜里,他梦到女儿,她光着胖嘟嘟的小脚,满屋子找他,奶声奶气地叫着爸爸,他抱起她,想亲她的脸,她却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他心头一颤,眼泪沁湿了枕头。

谢闯的工作是守停车场,他站在门口,每当有车进来,他都要敬礼。他最害怕遇到熟人。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你越怕的事,它就越会发生。新楼盘发售那天,看房的人很多。下午刚上班,来了一辆黑色的皇冠车,他像往常一样敬了个礼,车却没动,车窗缓缓地摇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狭长的脸上,焊着一张尖尖的嘴,像一把老虎钳,他不是别人,正是康力公司的丁厂长。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饱满的胸部,像两把撑开的小花伞,白花花的大腿,晃得人眼花。丁厂长从车上下来,幸灾乐祸地说:“哟哟哟,这不是谢大厂长吗?几年不见,我还以为你到哪里发财去了呢?没想到竟沦落成了一条看门狗!”谢闯的脸一阵阵发烫。丁厂长见他不吭声,又说:“谢厂长,你的脸黑得像棺材板一样,小心我投诉你,扣你的奖金。”谢闯不搭理他。丁厂长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叉着腰,一脸得意地说:“谢闯啊谢闯,今天这个日子,我永远都会记得,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这时,后面的车已经排起了长龙,按着喇叭咒骂起来。丁厂长意犹未尽,边上车边说:“这房子我买定了,我要你天天给我敬礼!”

丁厂长的关怀,对谢闯触动很大,他明白,自己要想东山再起,首先要补的就是学历,没有这张入场券,他永远没有机会。第二天,他就报名参加了市里的自学考试。保安的生活,是十分枯燥的,保安们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见到他连上厕所都捧着一本书,纷纷取笑他。他也不恼,只是淡然一笑,心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半后,谢闯终于拿到中文的大专毕业证书,接过证书的一刹那,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这张薄薄的纸似乎有千金重,就因为这张纸,他遭受多少磨难,多少屈辱,这中间的辛酸与痛楚,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痛哭一场,可是没有,他格外地平静。他走进一家小店,要了份牛肉粉,又加了一份牛筋、一份牛肚,好好地犒劳了自己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谢闯为跳槽忙碌起来,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他步行去市中心,准备买一套西装。两年来,他还没买过一件新衣服。经过喜来登酒店时,看到一个穿着时髦、举止优雅的中年女人走出来。一看就是很有品位的女人。他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听到一声尖叫:“抢劫啦!抢劫啦!”谢闯回头一看,看到一个小伙子正飞快地往前跑。路上的行人看到了,个个无动于衷。谢闯没有多想,冲上前去。他的耐力很好,曾在学校跑过五千米赛跑,还拿了亚军。抢劫犯眼看就要被追上了,索性将包往空中一扔,像一只敏捷的松鼠,穿过汹涌的车流,跑到马路对面。谢闯将包送还了那个中年女人。她取出一沓钱,要感谢他。他拒绝了。女人又让他留下电话,他也没留。

谢闯很快就忘记了这件小事,也没跟任何人提起。大概过了两个多月吧,一天下午,烈日炎炎,谢闯正在上班,汗水把他的衣服浸透了。一辆白色的宝马车开过来,谢闯像平常一样敬礼。车开进去两三米,又退了回来,车窗摇下来,谢闯一看,正是那天遇到的中年女人。女人兴奋地对她丈夫说:“他就是帮我把包追回来的小伙子。”夫妇俩下了车,一个劲地向谢闯道谢。女人说:“我老公要跟你们董事长谈点事,回头找个时间,我们要好好谢谢你。”谢闯说:“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半个小时后,他们出来了,硬拉着谢闯去吃饭,他们太过热情,谢闯不好推托。

吃饭的地方叫天一茶馆,环境很好。一走进去,谢闯觉得就像到明代的一个员外家做客。砖雕、木雕、宫灯、中式的桌椅……到处都是传统的元素。最特别的是收银台,一排铜钉的木柜子,就像中药房的一样。这里的菜品,和它的装修一样,都是精细的、别致的,盛放在色彩清雅的碗碟里,像一件件美丽的工艺品。香煎黄花鱼,色泽金黄,外面脆如薄饼,肉质嫩如细雪,一端上来,香味便弥漫开来,夹上一筷,细细地品,嘴里便充满了金色的芳香。五香鲍鱼,色彩鲜艳,味道丰美,层次感强,鲍鱼肉质细嫩,香味绵长。葱油肚,厚而且脆,咬下去有轻微的声响,像肥皂泡破灭一般。紫贝菜鸡蛋汤,类似木耳菜,清甜、滑爽,与家常菜不同,有一种野性……

谈话中,谢闯得知,女人叫李丽娟,是个舞蹈演员,而她老公杨南杰,则是著名的房地产策划大师。李丽娟不停地给他倒酒夹菜,谢闯觉得她很亲切,就像是自己的姐姐一样。

见谢闯知识渊博,谈吐不俗,李丽娟不解地问:“看你的谈吐,觉得你很有文化,怎么会去当保安呢?”谢闯淡然一笑,说:“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他把自己的经历简单讲了一遍。曲折的故事、多舛的命运,让夫妇俩听入了迷,他们都为他深深惋惜。谢闯却格外平静,他笑了笑说:“我倒是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磨炼,我相信自己不会永远当保安的。”杨南杰问:“那你后来还有没有读书?”谢闯说:“我一直在自学,不久前刚拿到了大专毕业证书,下一步,还准备考本科。”杨南杰也叹了一口气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当保安实在太可惜了。”李丽娟说:“老杨,你跟董事长那么熟,让他重用一下谢闯嘛。”杨南杰就问他:“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谢闯突然觉得机会来了,便说:“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最想做的是房地产策划。”杨南杰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谢闯又说:“如果你觉得我有潜力的话,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杨南杰有些为难:“做我们这行,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见气氛有点凝重,杨南杰端起酒杯说:“来,喝酒,喝酒。”杨南杰去埋单的时候,李丽娟悄悄问谢闯:“你是不是真想拜老杨为师?”谢闯点了点头。李丽娟是个爽快人,她说:“老杨是个谨慎的人,从来不收徒弟的。不过,你先不要着急,他的工作我来做。”谢闯感激不已,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人生将迎来新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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