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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2章

时间:2024-11-07 11:23:38

狭窄深邃的地洞里一团漆黑。

吕克特,确切地说,不是138岁早已去世的同姓诗人弗里德里希·吕克特,而是军事顾问海因里希·吕克特醒来时,他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更不知道身处何地,唯一感觉到的是,自己倚墙坐着,屁股底下有一堆麦秸,身上盖着棉被。酒力已过,此时的吕克特渐入清醒,他拼命扭动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嘴里塞着一团棉布,眼睛蒙着布条,不但双脚被绑,双手也被结结实实地反捆在背后。

吕克特就这么坐着,直到耳边响起有人进洞的声响。凭着专业经验,他很快判断出自己身处地洞。在德国和巩县兵工厂,他无数次侧耳倾听长长炮管里的风声,从风的速率节奏他能判断炮管中的膛线是否均匀。当耳边响起沙沙声时,吕克特准确地判断出,有人,且是两个人爬了进来,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洞口粗约一米,洞深约两米。两个人的脚步停在了吕克特面前。吕克特左右摇头,鼻子里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他想说话。

来人并不言语,只是慢慢地解着吕克特脚上的麻绳。吕克特心里知道,他要自由了,或者就算没有自由,也应该有人向他问话了。麻绳解开了,吕克特等待来人掏出他口中的棉布,解开他反捆的双手,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吕克特被来者从地上提溜起来,当四只粗壮的大手分别抓住他两只胳膊的时候,吕克特确认,是来了两个人。吕克特刚一站定,一人就解他的皮带,扒他的裤子,他感到了莫名的侮辱,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扒下他裤子,窥探他的隐私,羞辱他的人格。学枪械学的吕克特也像每个德国人一样,对法律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如果自己的嘴不被堵上,他一定会对来者高喊:“德国宪法第一章第一条第一句,人之尊严不可侵犯。”但现在他喊不了,只能一边使劲摇头,一边用脚乱踢,以示抗议。令吕克特始料未及的是,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吕克特被打,使他恼怒万分,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德国宪法第二条来,“人人有生命与身体之不可侵犯权,此等权利唯根据法律始得干预之。”这一条法律一般德国人都背不出来,但吕克特可以。吕克特在德国时,每次喝醉酒回到家里发酒疯,金发碧眼的老婆骂他,一般情况他尚能忍受;骂得重了,他就忍受不了动手打人。每当他抬起手,狡猾的老婆便脱口而出:“德国宪法第二条规定,人人有生命与身体之不可侵犯权,此等权利唯根据法律始得干预之。”吕克特敢于欺负老婆,但不敢藐视宪法,扬起的手不得不放下。老婆嚷过几次后,吕克特便记住了这一条。吕克特刚回忆到这里,又是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在脸上,火辣辣地痛,他终于明白,德国宪法在这个黑暗的中国地洞内不适用了。

裤子和裤头被捋到脚腕的吕克特被按在了一个尿罐上。当尿罐冰凉的一周触及他温热的光屁股时,吕克特心里只想发笑,对方费了一番周折,原来是让他拉屎拉尿。长时间的惊慌已经使吕克特忘记自身的生理需求,现在这么一松弛,马斯洛的第一需求便成为必要,寂静的地洞里哗哗啦啦响起了远古以来人类就非常熟悉的声响,吕克特一阵酣畅淋漓的痛快。大小事办完了,吕克特摇了两下屁股,正当他为下一步犯难的时候,竟有人用纸替他擦起了屁股,吕克特心里再次暗暗发笑,自从他长大成人,自己还没有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看来,绑匪也不好干啊。

裤子裤衩被提好后,吕克特由两人架着重新坐回了原处,双脚也被再一次捆了起来。吕克特紧张万分,难道两人要走了?两个人没走。吕克特嘴里的纱布被掏了出来。嘴里没有纱布,吕克特顿时一阵轻松,接着是一阵猛咳,他习惯了用鼻子呼吸,突然增加了一个比两个鼻孔还大的孔,他还不习惯。

咳声停下,吕克特嚷嚷不休。

“WieheissenSie?Warumfassenmich?(你们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

两人无语。吕克特认为,对方听不懂德语。

“Whoareyou?Whykidnapme?”他用英语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两人还是无语。

吕克特只能尝试用汉语。

“你们,谁?为什么——我?”吕克特改用汉语,但不知道“绑架”怎么说。

两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了吕克特脸上。

“WennIhrPraesidentJiangdieseDingeweisst,werdenSieGerichtsverhandelt(如果你们的蒋委员长知晓这事,你们会被送上法庭的)!”吕克特想通过警告让对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咣咣又是两记耳光飞来。

吕克特懵了,他心里明白,事情麻烦了。

懵懂中,冰凉的瓶口塞进了吕克特的嘴里,咕咕咚咚一阵水声,半瓶冷水下去了。

接着,一块食物塞进了吕克特嘴里。一动不能动的吕克特这时才恍然大悟,刚才解决了出的问题,现在是进的问题。吕克特咀嚼着食物,他不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首先,他知道,自己吃的肯定不是东义兴的卤肉烧饼,因为既不脆也不香,嚼起来像一团散沙,用舌头怎么团也团不起来。又嚼了一会,感觉出也不是厂里每天从洛阳唯一的一家面包店给他买来的西点,没有奶酪的醇厚,没有黄油的滑润,甚至连丁点儿唤起味觉的油星都没有。难道是白面馍?刚来巩县时,他第一次看到这种中国食物,圆圆的、白白的,不放糖不放盐不放油,见中国同事不要菜吃得津津有味,他也拿起一个吃了两口,哪里想到嚼起来寡淡寡淡,粘牙沾舌,他毫不犹豫地就吐掉了。吃过两块之后,吕克特心里明白,嘴里的食物连白面馍都不如,白面馍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甜味,但现在吃下的东西既涩又糙,夹着苦味,味同嚼蜡。吕克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吃的是红薯面窝窝头。

嚼了几下窝窝头,吕克特一嘴吐在了地上。

吕克特的嘴巴重新被纱布塞了起来。

两个陌生人的脚步声消失。

吕克特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与恐惧之中。

黑暗与恐惧之中,吕克特只能以回忆度时。

回忆从自己来中国的奇特经历开始。

1930年初春,三十一岁的吕克特获得了赫赫有名的柏林工业大学机械工程博士学位,踌躇满志的他来到了鲁尔工业区,在埃森克虏伯兵工厂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小心翼翼工作三年之后,吕克特成为了工程师。1931年对德国来说是重要的一年,对吕克特自己也一样。这年的一月,希特勒上台。纳粹党违背《凡尔赛和约》,暗地里为“扩张领土”和“征服生存空间”做军事准备,兵工厂内日夜机器轰鸣。这年的圣诞节前,工作卖力、业绩突出的吕克特被任命为枪械分厂的副厂长。这只是吕克特的其中一件喜事,另一件就是交过一次女友的他结婚了,妻子是埃森市长金发碧眼的女儿,歌剧院的一位歌唱演员。

同事们个个认为飞黄腾达的日子在向吕克特招手,这小子需要的只是耐心和时间。但同事们想错了,美丽的婚姻把吕克特害惨了。激情四射的半年时光过后,生活还原到本来面目。吕克特一刻也忘不了公差、膛线、表面张力、热胀系数等一大堆枪械学概念,即使在饭桌上、在公园里、在老婆的被窝里。一天晚上,在从安琪儿剧院回家的途中,美人问他:“今晚我唱《图兰朵》最后一段,由C大调转成D大调时是否平顺?”心思还在白天车间里的吕克特脱口而出:“过盈配合!”美人大吃一惊。一边开车的吕克特一边解释:“机械制造过程中,两个或两个以上零件的配合可分为滑动配合、过渡配合和紧配合,过盈配合属于紧配合,意思是相配对的轴径要大于孔径,必须采用特殊外力挤压进去……”美人大怒。和一个整天嘴里离不了枪管、炮膛、来复线、内外弹道的书呆子谈音乐,无异于对牛弹琴。对吕克特来说,端坐在安静的音乐大厅里听歌剧是一种折磨,他更喜欢兵工厂内机器的轰鸣,那种轰鸣比贝多芬的交响乐,比瓦格纳的歌剧更让他热血沸腾,就像他每一次听到伟大元首激情的演讲一样。想到台下无数观众谢幕时为她数次鼓掌时,自己的丈夫却心不在焉,汽车里的美人忍不住伤心啼哭。见娇妻生气,吕克特见风使舵,“唱得好,唱得好!就是有一点,C大调转成D大调时,嗓子有挤压的痕迹,因此让人听起来有瞬间的颤抖。你应该采用滑动配合。所谓滑动配合,就是孔的实际尺寸大于轴的实际尺寸所组成的配合,机械学上的孔就是你的嗓子,轴就是气流,只有嗓子打开,气流才会不折不扣地流动顺畅,形成平滑动听的高音……”吕克特的解释是理性的,但他的妻子需要的则是感性的,吕克特认为妻子不懂科学,妻子则认为吕克特不懂艺术。两人间的裂痕因为科学和艺术的差异在逐渐加大,大到终于有一次不可收场。

坐在黑暗地洞内的吕克特回忆起那次盛大的晚宴,心里窃窃私笑不停。至今,他仍然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妻子和市长岳父是一对草包,不懂科学的草包。

那是1932年的狂欢节之夜,吕克特的岳丈请了十余位埃森各界名流到市中心最豪华的饭店“莱茵河畔”吃饭。吕克特夫妇和贵宾们一起端坐在豪华的长条楠木桌前,提刀动叉,尽享山珍海味、美酒咖啡。那一晚,前餐、沙拉、开胃汤之后,每个贵宾都点了自己喜欢吃的主餐,吕克特点了一盘饭店最拿手的Spagetti,Spagetti是意大利文,翻译过来就是西红柿海鲜酱意粉。大厨端上来的盘子里海鲜酱鲜红夺目,面条金光闪闪,十分诱人。每个贵宾都对自己盘子里的主餐赞不绝口,乐得市长大人像个狂欢节上的小丑。吕克特始终没有讲话,市长岳丈不得不点名提示:“海因里希,Spagetti可中你意?”德国人叫人只叫姓,后面还要加上先生或者博士,其他贵宾和吕克特说话,每句前面都要加吕克特博士,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直呼其名。吕克特博士说话了,“酱做得好,色泽鲜亮,闪闪发光,就像刚淬火刨光的钢材!”众人大笑,知道这位机械工程博士三句话离不开本行。评完了酱,大家纷纷停下刀叉,等待博士对面条的评价,对一盘意粉来说,酱重要,面条更重要。“但面条出了问题!”吕克特对着众人说了一句,德国绅士权贵应邀吃饭,最忌讳说主食不好,一是大厨没面子,二是主人没面子。听到女婿的话,市长岳丈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就怕这个书呆子坏了狂欢节上的气氛。见多识广的市长赶紧挽救,微笑着对坐在对面的吕克特说:“不可能,我吃遍了埃森所有饭店的Spagetti,‘莱茵河畔’的面做得最正宗!”市长岳丈的这句话是有用意的,目的在于提醒吕克特赶紧打住,不能再多说半句。严谨认真的机械工程博士吕克特对任何一种错误都是不会放过的,用专业术语讲叫作零容忍。在兵工厂里,如果他发现哪个枪管和炮筒里的润滑油擦得不均匀,零容忍的他会暴跳如雷:“润滑油不均匀会影响一场伟大战争的成败!”工人们听后愕然,不知所措。吕克特继续训话:“润滑油不均匀,枪管炮筒就可能生锈,生锈后膛线就会损坏,膛线坏了,本来该打到敌军阵地上的子弹炮弹就可能落到我们德意志帝国军人的阵地上,如果恰好我们伟大的元首正在这个阵地上视察……”工人们个个浑身颤抖,满头冷汗。吕克特最后举起双手,在众人们面前晃荡不停,“两只手是让你去劳动,不是让你们偷懒的。”

由于牛顿惯性原理,对工作严谨,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吕克特也一样,包括今天晚上的这盘Spagetti。市长岳丈的话一落,西装革履的贵宾们都认为博士女婿会顺势而动,改变态度,但他们都错了。吕克特用叉子挑起一根面条,举在大鼻子蓝眼睛前面左右展示了一下,然后娓娓道来:“尊敬的女士和先生们,请大家仔细看看这根面条出了什么问题?”市长女儿和坐在吕克特旁边的埃森党卫队队长凑近叉子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吕克特说:“在我们兵工厂,车、钳、铣、刨、镗、钻几道工序加工过的枪管和炮筒在组装之前都要放到油箱里浸泡,经过浸泡并擦干后才正式组装。请问夫人,一为什么浸泡,二水比油经济实惠,为什么不放到水里浸泡?”只对C大调和D大调感兴趣的市长女儿尴尬地摇了摇头。“尊敬的施密特上校,您呢?”党卫队队长天天舞枪弄刀,哪里想过腰里的家伙还有这么多说头,同样尴尬地摇了摇头。吕克特不得不自问自答:“加工生产这些枪管和炮筒过程中,会在它们的内表面和外表面留下油污斑点,放在油里才能把它们去掉。放在水里为什么去不掉油斑?这个问题的答案得去翻翻化学书。”娓娓道来的吕克特卖了个关子,卖关子的同时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叉子,一根悬挂在叉上的Spagetti在空中晃荡不停。金碧辉煌的大厅内鸦雀无声,没有人能回答博士的问题。吕克特再一次自问自答:“化学上的相似相溶原理耶!具有相同分子结构的溶剂方能溶解同类溶质,说得简单点,手上沾了油漆,各位得用汽油或者酒精洗,清水是洗不掉的。”吕克特呜呜哇哇说了一大通,饭桌上的贵宾们实际上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手上的油漆得用汽油或者酒精才能洗掉。市长岳丈和一帮人正疑惑吕克特所言到底与Spagetti有何种关联时,吕克特博士举着面条站了起来,“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我这盘Spagetti吃起来口感粗糙,缺乏正宗高贵Spagetti的滑溜和韧性,肯定是煮面过程中厨师偷了懒。”吕克特话音一落,大厅内唏嘘一片。慌慌张张的厨师被叫了过来。“我尊敬的厨师,您煮面时锅里添的不是清水,是用煮过面的面汤给我煮的这盘Spagetti。”戴着竖立高帽,一身洁白如雪的厨师支支吾吾。吕克特看到火候已到,对着厨师厉声呵斥:“您看看这面条表面,凸凹不平,肯定是原来的面汤溶解所致!”厨师满额大汗,扑通一声瘫软在地。

全埃森都敬佩市长家的博士女婿,但在市长家,书呆子处处受到刁难排挤。吕克特下班以后不愿回家,而是去酒吧喝酒,喝得烂醉才回家。

又过了半年,吕克特和市长女儿离了婚。

离了婚的吕克特每天夜里继续游荡在酒吧,直到1932年底被兵工厂除名。

没了工作的吕克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科布伦茨,在父亲开的一家葡萄酒厂混饭吃。

一想到科布伦茨,黑暗中的吕克特心里一阵暖洋洋的。在他的记忆中,家乡留给自己的是明媚的阳光,是清澈的河流,是可口的雷司令白葡萄酒……

在去柏林读大学之前,吕克特一直没有离开过科布伦茨。科布伦茨位于德国西部,是一座三分之二被森林、绿地和水域所覆盖的古罗马城市,莱茵河和摩泽尔河在该城交汇,两河交汇之处是一块突出的三角形陆地,人称“德意志之角”。三角陆地之内耸立着德意志帝国首任皇帝威廉一世的跨马铜像,彰显着帝国统一的辉煌业绩。身处异国黑暗潮湿地洞内,吕克特仍然清晰记得铜像底座上镌刻的德国诗人马克斯·冯·申肯多夫《给祖国的春天问候》一诗中的最后两句:“只要团结和忠诚,帝国将永存不灭”。

从埃森兵工厂被开除后,每天傍晚,吕克特都会身披夕阳余晖,独自一人登上耸立在莱茵河畔陡峭山脊上浪漫的埃伦布赖特施泰因要塞和史特臣岩城堡,俯瞰被古罗马人叫作“孔夫伦特斯合流之地”上威廉一世身着将服的雄姿,期待自己能在威廉皇帝的指引下,与伟大帝国的命运“合流”。就这么足足等了两年,吕克特等来了命运的转折之机。

早在1927年,蒋介石为了取得北伐战争的主动权,一直秘密联系自己向往崇拜的德国,希望德国能派遣一批军事顾问来华,中国将给予德邦政策特殊待遇和顾问个人薪酬方面的“厚重之爱”。但《凡尔赛和约》第179条规定,禁阻德国人民离开其领土,以投效于任何外国之陆军、海军或空军,或随之以助陆军、海军或空军等练习。在蒋介石反复请求和软磨硬泡之后,聪明的德国人想出了一个法子,不派现役军人前往,而以退役军人个人“自愿”名义进行。1928年11月,经过反复协商,鲍尔带领的顾问团远涉万里,来到了中国的首都南京。顾问团成员受总顾问领导,直接向蒋介石负责,任务是协助中国发展经济和军事。

时间转眼过去了六年。1934年春,法肯豪森应蒋介石之聘担任第五任德国来华顾问团总顾问,法肯豪森在挑选随员时,有人向他推荐了吕克特。吕克特既非军人,又不是公职人员,而是一位无业流民,符合来华的条件。消息传到闲居在家乡科布伦茨的吕克特耳朵里,一听要到遥远神秘的东方担任军事顾问,还有丰厚的待遇,二话没说他便欣然应允。

一切都在秘密情况下进行。吕克特离开家乡科布伦茨时,开葡萄酒坊的父亲也不知道儿子要去哪里,往儿子行囊里塞了几瓶十年窖藏雷司令作为道别之物。

法肯豪森来到南京后,立刻帮助蒋介石进行对红军北上长征的围追堵截,有身经百战的法肯豪森协助,蒋介石一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在发回德国外交部的电文中,这位总顾问信誓旦旦:“溃败红军已经失去根据地,彻底消灭之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八十多个顾问团成员绝大多数活跃在国民党王牌部队的师部和军部,不会操枪打战的只有吕克特一个。蒋介石重金聘来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吃白饭,来到中国后,吕克特没有去部队协助军旅长指挥打仗,也没有按照德式战术训练国民党主力部队,而是重操旧业,去了当时中国三大兵工厂之一的河南巩县兵工厂担任技术顾问。

忆及自己来到巩县两年多的经历,吕克特觉得有必要闭上自己的双眼,尽管他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相信一位哲学家说过的一句名言:“对一个人来说,只有关闭身体上的一扇门,才能打开心灵上的一扇窗。”对自己在远东广袤中原度过的两年多光阴,吕克特决定通过静静的、均匀的、连贯的方式用心来回忆。回忆的节奏不能太快,太快必将遗漏不该遗漏的闪光之处,从而缺乏细节之美,德国机械学博士从来不会忽视细节;当然也不能太慢,太慢会使一个个美好的片段串不起来,从而缺乏均匀和连贯,德国机械学博士同样也鄙视杂乱无章的机械运动。想到这些,幽暗洞穴里的吕克特仿佛置身于时光之河高高的、长满青苔的堤岸上,耳畔涌动着由分分秒秒组成的波浪之声,虽然眼睛一团漆黑,心里却是亮堂堂一片。

吕克特是1934年5月的一个傍晚坐火车从南京到巩县的,他自己坐在中间一节包厢内,前后两节车厢有五十多位手端卡宾枪的军警护卫。喝着父亲塞进行囊里的“雷司令”,咀嚼着列车专门为他个人准备的黑椒牛排,吕克特心里惬意徜徉,他没有见过伟大的元首,恐怕元首出门也不过如此这般。

吃过惬意的晚餐,几个人被允许进入吕克特的包间,鱼贯而入的是河南情报总站站长洪士荫、巩县县长李为山、兵工厂厂长黄业壁和德语翻译曾鸣泉。黄业壁首先说:“顾问,我来给您介绍一下咱们厂!”一句话把吕克特说乐了,人未到,厂子就有他一份了。

从黄业壁的介绍中,吕克特知道,自己的工厂不简单。巩县兵工厂最早由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筹划,河南地处中原战略腹地,而巩县又处河南之中心,故把占地2700亩的兵工厂选建于此。1915年8月,依靠德国专家支持,兵工厂开建,设动力厂、机器厂、炮弹厂和制枪厂四部分,并有专线铁路与外面相通。由于中国内战频繁,兵工厂几易其主,段祺瑞、张学良、冯玉祥等军阀都利用过这个厂子为自己造枪造炮,直到1930年,蒋介石军队占领巩县,从此兵工厂就归属南京国民政府。

黄业壁最后说:“顾问,咱们厂研制的‘七九式步枪’在1931年国际射击比赛中,比你们德国步枪还多打500发,排名第一呢!前几年围剿共匪,厂里的生产能力还勉强跟得上。现在小日本犯我东北,委员长要求厂里日夜兼程生产备战,技术力量就跟不上了,特别是德式设备的调试维修,更使我们犯难,您这次来,用一句中国成语讲,叫作雪中送炭!”

黄业壁说完,李为山接了话茬:“为保护这个厂,委员长派来了一个高射炮营,要说步兵,可就多了去了,国军第九军军部就设在县城边上的康百万庄园,顾问恁今后走在巩县大街上放个屁,前后左右能有百十个腰里带家伙的闻到香味!”县长的一席话把吕克特逗乐了,他心里不停嘀咕,自己的屁在德国是臭的,在中国怎么会变香?笑毕,一身中山装的洪士荫开了口:“吕顾问,您到巩县后住在厂里的专家楼,出门乘坐从南京调来的一辆奔驰轿车,厂里还给您配了一个做西餐的师傅,安全由我们河南巩县情报站负责,在巩县和河南谁敢拔走您一根毫毛,我就用这个脑袋换回来!”洪士荫说完,脱去礼帽,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洪站长的脑袋已经秃顶,在包间米黄色的灯光下泛着青光。听完洪士荫的话,包间内没有人讲话,只有德语翻译曾鸣泉说:“洪站长,顾问不姓吕,姓吕克特。”县长李为山说:“原来顾问是复姓,复姓好,复姓好,物以稀为贵!”

包间内一片大笑。

大笑使地洞内的吕克特浑身抽搐了一下,他赶忙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他喜欢这种笑声,中国人的笑声里充满着敬意,充满着崇拜,充满着希冀,这种笑声自己在德国是听不到的,但吕克特此时再也听不到刚才的笑声了,他摇了摇头,才意识到笑声来自脑海里。

吕克特不想让美好的回忆中断,他又赶紧闭上了眼睛。

来到巩县的第二天上午,吕克特由黄业壁陪同参观工厂。刚走出专家楼的大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座高大的水塔。德式水塔!吕克特一声惊叹。三十米高的红砖水塔呈倒圆锥形,上粗底细、圆形的窗户以及绕水塔周围盘旋可达顶端的木质楼梯都是典型的德国风格。自己上学的柏林、工作过的埃森和家乡的水塔都是这种样子,吕克特爱屋及乌,与巩县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

参观完整个工厂,吕克特额头上铺满了一层汗珠。他没有料到中国小县城的兵工厂会有这么大,这么全,除了厂房没有自己工作过的埃森克虏伯兵工厂高大雄伟以外,设备几乎和德国一模一样。每来到一个分厂,机器旁的中国工人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向新来的洋顾问行注目礼,嘴里齐呼:“吕—顾—问—威—武!”巩县人爱看戏,见到大人物都模仿老戏里的唱词喊威武。吕克特莫名其妙,但知道这话肯定是礼貌尊敬之语,微笑点头并回应一声:“当克(谢谢)!”身边的新顾问满头金发,西装革履,满身香水,工人们十分好奇,尽管吕克特已离开几米远,他们仍在举目观看,哪里料到吕克特忽然扭过头来,劈头盖脸一声大喝:“看什么?两只手是让你们去劳动,不是抱在胸口的!”吕克特的这句话很快在一万多名职工中传开,人人在心里嘀咕,这个姓吕的洋毛子不一般,翻脸不认人。

参观过程中,吕克特身边除了黄业壁和曾鸣泉,还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贴身卫兵,外号“镢头”,和主人相差无几,一米八的个头。护卫之所以要个头高,洪士荫选拔时有过一句话,“不但能挡住子弹,还得挡全子弹”。另一个人是司机,叫蔺天基,腰里也别着家伙,必要时兼职卫兵。一行人参观的最后一站是“防空洞”,这着实令吕克特大吃了一惊。整个巩县兵工厂地下藏着一个庞大的地下通道,深约二十米,长约二十华里,呈“回”字形结构。地道不仅是地面遭袭时的避难地,里边还有数间厅房,大的约四十平方米,小的也有二十平方米,厅高接近三米。厅房门口挂有训示厅、办公室、生产车间等标牌。黄业壁告诉吕克特,这个地下工程也是德国帮助建造的,通道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通风孔。

中午的接风宴席设在康百万庄园。裴君明军长为吕克特打开奔驰车门的第一句话是:“顾问,偌大个中国只有委员长才能把您请到巩县,您一来,整个巩县洋气了三分!”裴君明看到从轿车里钻出来的吕克特西装革履,满身香水,顺口就是这么一句。军长的话刚说完,身后的庄园主人康奕声鞠躬致礼:“博士来到俺这破家落院,蓬荜生辉啊!”

盛大的午宴设在西方三丈,八个冷盘、十六个热菜、三汤三面摆了整整一桌。吃得吕克特不但松了上面的领带,也松了下面的裤带。看着满头冒油的吕克特,县长李为山说:“顾问,当年慈禧太后来康百万庄园,吃的也是这三十道。”一句话把吕克特说懵了,自己在德国时,一餐只有沙拉、伴汤和主菜三道,在中国一餐三十道,巩县好!他心里暗自庆幸来到了好地方。

李为山餐桌上的另外一番介绍之语,别人听了没有感觉,但吕克特有,不但有,他更加认为巩县是个好地方。李为山的话是这样的:巩县地处中原,地面上哗啦啦流淌着两条河,一条是黄河,另一条是伊洛河,两条河在巩县城北边交汇,伊洛河清,黄河浊,交汇形成了漩涡,犹如一黑一白交融的图案,从此太极八卦图就出世了。太极八卦吕克特博士是知道的,那是东方文明的神秘符号,一个具有博大哲学思维的图腾,这个图腾出自哪里,就说明那个地方非同一般。李为山的话使吕克特认为巩县不一般,这还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其二是让他联想起自己的家乡来科布伦茨来。科布伦茨出名,不就是因为莱茵河和摩泽尔河在那里交汇吗?德国的两条河交汇形成了著名的“德意志三角”,中国的两条河交汇形成了“太极八卦”,太相似了,自己出生在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万里迢迢来到他国,没有想到竟又来到另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好,真没想到,我从西方的湍流之城来到了东方的湍流之城!”博士吕克特这会用起了物理学上的一个名词“湍流”。

曾鸣泉翻译完博士的话,餐桌旁的每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顾问所云。

“物理学家说,湍流是流体的一种流动状态。当流速较小时,流体分层流动,互不混合,称为层流;流速逐渐增加,流体的流线开始出现波浪状的摆动,摆动的频率及振幅随流速的增加而增加,称为过渡流;当流速增加到很大时,流线不再清楚可辨,流场中出现许多小漩涡,层流被破坏,相邻流层间不但有滑动,还有混合。这时的流体做不规则运动,这种运动称为湍流。”机械学博士慢条斯理把湍流概念一五一十做了诠释。解释完,吕克特看了一下每个人,大家既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都怔在座位上。

桌子旁边的人听不懂,吕克特并不奇怪,他动嘴讲这句话时就没打算让旁边人听懂,听不懂才是他要达到的效果。见无人反应,他这时来了一句:“对不起,又扯到物理和机械学上去了,湍流其实很简单,把话说得普通点,就是两条河流交汇,肯定会产生漩涡,有漩涡的流动就是湍流,我的德国家乡科布伦茨处于两河交汇之地,我称为湍流之城,想不到巩县也有两条河交汇,是东方的湍流之城!”

“湍流之城有什么特别的?”洪士荫问。

“只有湍流的河流才会有浪花,只有住在湍流之城里的人们的生活才会五彩斑斓,丰富多彩!”

“好,好,为两座湍流之城鼓掌!”众人皆为吕克特顾问的言辞喝彩。

吕克特从心里暗下决心,自己要在这座东方的湍流之城翻出巨大的浪花,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想到这里,吕克特举起满满一盅白酒,一饮而尽,随即他笨拙地用筷子夹了一大块卤鸡肉,吃了下去,接着又夹了一筷红烧野兔肉,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地洞内的吕克特也使劲用牙咀嚼,但他怎么也嚼不动,嘴里没有卤鸡肉,也没有红烧野兔,只有一团结结实实的纱布,口水浸透了整团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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