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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5

时间:2024-11-07 11:33:11

小广场沉入黑夜,老人们继续踩着音乐起舞,树林里的嗜赌者无须邀约就从四处赶来。这些精力过剩的老家伙、唯恐天下不乱的功利主义男人、整天做着白日梦的守财奴和演说家、抛弃妻子就为攥住一点尊严的胆小鬼,这片小树林让他们得到短暂庇护,只要有机会,没完没了的赌局暂时满足了这些家伙的少许渴望。景瓦在树林边的长椅上坐等。他天没擦黑就来了,仔细打量那个老男人是否出现。傍晚很冷——昆明冬天的白昼耗尽热力,夜里气温骤降;何况昆明四季不分,但每一天四季分明;寒霜和薄雾爬上周围的夹竹桃,肥厚的叶子渐渐发白;跳舞健身的老头老太太将滑轮拖车上的小音箱开到最大,音乐带着某种歇斯底里;一轮又白又薄的弯月出现了,灰色天空仿佛被抽干水分般皱缩,缺少了白天阳光灿烂的气度,几颗暗淡的星星在天边眨眼。

你该买件衣裳啦。权姐在他身后大声说。他起身回头看她。不到半个月,她憔悴了许多。她靠近他坐下来,问他事情的缘由,他简单说了。她说,看来那老家伙就没打算放过你。

他一声不吭。

你真该买件衣裳了。会越来越冷的。

他点点头。

你见着他没有?

没有。

估计不会来了。

我的刀……

我认得。对你来说比命还重要。

我就带了它出了户撒。

走吧,我们过去守着,把他揪出来。

他们走进小树林,待在阴影中。夹竹桃的气味浓烈刺鼻。聚集在林中空地上的男人们在赌一种套圈游戏——不知谁搬来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最大的靠前,最小的靠后,依次排列;站在这头的投圈者必须站在规定范围之外抛出圆圈。圈子是树枝、竹片一类东西拼凑的,随便绑缚成形;随着投圈者一次次尝试和失败,周围看热闹的男人不断发出幸灾乐祸的怪叫声;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套住哪怕距离最近的石块,看似简单的游戏其实很难。曾经威胁他非看刀不可的老家伙仍未现身。他一阵绝望。如果丢了刀,还有勇气待在昆明?

你确定是他?

错不了。

老杂种!不过,就算他来了也会赖账。大概早把你的刀卖啦。

他低下头,嗅到泥土向上蒸腾的阵阵寒气。

他们很久没说一句话。星星闪现在夹竹桃的缝隙间;小广场外围的路灯越来越亮;终于有人大赢特赢了一把,周围发出阵阵尖叫,赢了的人急着向庄家要钱,后者,一个小瘪三或吸毒者模样的四十岁左右家伙,只得掏出一大把钞票狠狠塞给他;周围的人一哄而散,有人建议玩另一种——将石块重新码好,用另一块石头投击,击中者赌资翻倍。这个游戏难度更大,筹码更刺激,三四个男人立即附和并迅速下场一展身手,另有一小撮不甘心的家伙跑到另一头玩三批扑克,赌注高得吓人。

来了!权姐低呼。

他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个眼神凶狠、挺着肚腩、身材魁梧的老家伙出现了,像个夜游神一样闯入投石游戏的场地中央,高声说庄家画定的距离不合理,明显太远;不等众人反应,他抬脚就在场地中部画一条线。有人大声附和,也有人低声反对。他不容分说,就站在自己画定的起点线后举石投去,正中前方的石头,发出叮当脆响。他咧嘴大笑,转身向吸毒鬼般的庄家讨钱。给我给我,快点,日你妈,至少一赔三吧?庄家一面嘟嘟哝哝一面乖乖掏钱,之后大声对周围的男人说刚才老表画的线不算数,谁要玩必须按此前的规矩来;众人一阵喧哗,骂他狗日的只会捧老表的臭脚;有人冲上来将他搡开,准备自己当庄家,重新制订规则。叫老表的老家伙狠狠给了后来者一巴掌,对方莫名其妙又百般讨好地回头望他。滚!老表大喊,日你妈,哪个先来哪个订规矩,你他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那人低眉顺眼,嘻嘻哈哈赔着笑脸溜到一边。老表让众人接着下注,自己缩到外面悄悄数钱,再将那沓钞票塞进牛仔裤的后兜里。

他手里当然没刀。景瓦抬脚向他冲去。黑暗中这个高大健壮的老家伙满身虚肉,一推就倒。老表倒地后高声大喊,四周的男人围过来,却无人上前制止景瓦,似乎也无人看清他。灯光幽暗,在他头顶和身侧闪动。老表打算跳起来,却被他狠狠压在身下,难以动弹。老表一身臭味——上了年纪的老男人特有的汗臭口臭馊臭,一件薄毛衣剐蹭着他的脸,让他恶心难忍。可他狠狠压着,两脚绞住对方双腿,活像一把大剪刀让他无法翻动。老表喉咙里发出困兽将死的呼呼声,一面招呼刚才受他庇护的吸毒鬼庄家,一面大喊小狗日的你有种让老子站起来……迟迟无人帮他。景瓦的声音又冷又硬,不容置疑。

刀,我的刀。你还我的刀。

哪样鸡巴刀?你狗日的瞎眼了!

你还我的刀。

起来,有种让老子起来。

刀,你还不还我的刀?他动手揍他。声音响亮。

兄弟,你让我起来,先让我起来。老表开始告饶。

终于有人出来帮忙。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开,将老表扶起。后者还未拍掉身上的灰就向他冲来,被他一脚踹开。老表终究老了,早已气喘吁吁,被他揍得不轻。众人再次拉开他们,老表不敢再打,但气势不减,小狗日的,你给我等着。给我等着,有种,你他妈戳在这里给老子等着。

权姐拉开他,也劝开老表。她和颜悦色,说老表哥,如果是误会,我们陪你上医院,该出多少医药费我们一分不少;如果不是误会,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还我兄弟的刀。他一个人跑来昆明,别的没有,就这一把刀。老表坚决否认,说自从那晚之后哪个狗鸡巴日的杂种见过他和他的刀?黑暗中,权姐悄悄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沓钞票,趴在他肩头耳语。老表总算消了气,像个白痴般站在众人中间大声武气地发誓,他再没见过什么户撒刀,要是见过,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好死。众人一片沉默,之后权姐拖着老表往树林外走去,他紧紧跟随。再没人跟来。他听见有人低声赞叹说,狗日的阿昌人,有种!还有人说,少数民族就他妈一根筋,敢拼命,要是那把刀还在他手上,保准一刀劈了老表……

他们来到灯光明亮的街边,已远离小广场。老表仍气咻咻的,不断咒骂景瓦。权姐暗暗示意景瓦别着急,她自有办法。他无法听见她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但老表总算消了气,转身盯着他,像打量一把好刀。

小狗日的,我今天看在她面子上,算了。

景瓦盯着他的双眼。泪汪汪的,两只眼泡又白又大。

小狗日的,我告诉你,刀我没拿,但我知道它在哪里。

他喉头发紧。

老表看看他,再看看权姐。

权姐凑上来问他还有没有钱,他说没了。权姐直叹气,转身对老表说,老表哥,我也没钱了,不信你搜。

老表一屁股坐在路灯下的花台边上,呼呼直喘,犹如一只受伤的老狗。

八千。少了这个数,老子一个字不说。

她和他彼此看着。老家伙在灯光下使劲摇头,吐唾沫,眼神凶狠而凄迷,仿佛早早下定决心。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权姐和他讨价还价,一番争论后最终在五千元上定格。权姐掏光了钱包,让他去附近ATM取了全部的钱。他们把钱交给老表,后者闭上眼睛接过去。老子碰上你们,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他说,这点钱多,我操,你说多不多?你要嫌多就拿走,老子一分不要,刀就拉鸡巴倒,你这辈子莫想再见它一眼。

谢谢老表哥,谢谢!我们没钱了,真没钱了。

日你妈,有种打死我呀,打死我!老表斜睨着他。你狗鸡巴日的不服是不是?你觉得一分不给再打死我这老狗日的就能拿回你的刀是不是?你看着我,你看着。小狗日的,有种你打死我,打死老子不让你偿命。你狗日的信不信?

他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老表骂够了,拍拍手,站起来。

刀在吴井路老李手上。

吴井路老李?哪个老李?

日你妈,扶老子回去。回去了我再告诉你。

谢谢老表哥。

谢鸡巴谢,扶着!

他只能跟上去。权姐搀扶着这个精疲力尽却诈光了他们全部家当的老家伙,沿昏暗的如安街走向光华巷,经百货大楼,穿出百联广场抵达正义路背面的某老式小区。红砖房的老旧墙面闪着磷光,长长的筒子楼道散发恶臭,似乎下水道严重堵塞。老男人的住处在三楼走廊尽头,光线漆黑,他们踢翻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在楼道里滴溜溜打滚,发出惊人的喧响;老家伙掏出钥匙开了门,拉亮电灯。他跟进去,屋里乱得不能再乱,前后就一间房,中间一个硕大的老式三门柜将空间分割,靠墙有床,床边有开裂的黑皮沙发,地上一个黑乎乎的电炉。似乎房间的每个角落、每寸地盘都堆满了脏衣服、鞋袜和废报纸,他们几乎没法伸脚。老表踢开一只脸盆,在床边坐下;床上胡乱堆放的被褥衣物隆起一座小山,恰如巨大的王座托住他肥硕的身体;他向后靠,一瞬间仿佛气息将尽,衰老得如同床下那几只皱皱巴巴的破袜子。

老表哥,我们走了。权姐说。

走?我还没告诉你吴井路哪个老李呢,你走?他挺一挺身体,冲她咧嘴大笑,笑得一阵咳嗽。喝杯水再走?他说,麻烦妹子你烧一壶水。水管就在外面。对,门口,你开灯就看见了。

权姐找了半天才从柜子和沙发之间找到那只布满污垢的黑茶壶。她拎着它走到门外走廊上,依言拉亮电灯,在水龙头上接了水。此时,老表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盯着景瓦。你把电炉插上,对,插上,插座就在你旁边。

他插上了,炉子呜呜嚣叫,出现一大片血红,让他想起陇川的落日。屋里很难闻,一股子无法形容的霉臭味,随电炉的热气散开。权姐拎着水壶回来了,坐到电炉上。水珠在炉底咝咝作响,冒出几缕白烟。

谢谢妹子。谢谢。他抹一抹脸,冲着他哈哈傻笑,笑完了看着他。记住,小狗日的,吴井路的李果,古玩城的李果。记住了?他抬脚做一个踢他的动作,一声长叹。你们要走就走,不走就等水开了喝杯茶再走。

我们还是走吧,谢谢老表哥。

他一声不吭,盯着茶壶底下通红的炉火。

狗日的老李。老表骂骂咧咧,瞪着景瓦。我没弄走你的刀。真不是我。但我认得哪个弄的。才卖了八百。才卖给老李这个狗鸡巴日的八百。这个狗鸡巴日的杂种只出八百。他哈哈大笑,笑得难以自制。我操,你说说这帮孙子,你说说你们,我操,我轻轻松松搞定五千。这帮傻逼。他笑得前仰后合。你告诉我,兄弟,你这把刀到底值多少?

在户撒,有人出两万,我也没卖。他说。

老表噌地从床上跃起,两脚撑地,两手在空中比画。狗日的老李,吃人不吐骨头啊!

茶壶吱吱尖叫。

小狗日的,你把老子打伤了。我明天就上医院检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准备好下半辈子服侍老子,给老子端茶送饭,端屎端尿。

他抬头盯着他,毫不示弱。

没事的,我看老表哥没事。权姐笑着说,我们打算报警,那个老李最好说出哪个卖给他的刀,咋能让老表哥背黑锅?

老表眼中的凶光瞬时暗淡,他伸手揉背,脱下外套细看。那上面一大条脏兮兮的泥痕,但显然,无论他还是这件黑色外套都无大碍。小狗日的,你有种。到底是少数民族。你们阿昌族杀人不偿命?

当然要偿命。他说。

老表哈哈大笑,粗粝的笑声堵住喉咙。他不停喘息,往地上啐口唾沫,走到柜子面前,拽开抽屉,找出一只小小的注射器;之后,他掀开前襟,往自己肥肥的肚皮上扎去。他和权姐怔怔望着。

胰岛素。老表说。十年的糖尿病了。狗日的,人死病断根。

你没有老婆,也没娃娃?他说。

死了。都他妈死球了。

权姐低声告诉他,听说老表老婆早死,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一个不知所踪。老表哥从前是粮食局的?她抬起头。老表扔了注射器,放下衣襟走回床边。是,粮食局。当年粮食局有钱。我操。你莫跟他讲哪样我老婆儿子,他懂个球。说他们死了就行。老子混江湖的时候,管我爹妈搓鸡巴。这个世界,哪个管得了哪个?哪个顾得上哪个?对不对,小狗日的。他俯身盯着他的眼睛,寒气逼人。景瓦挪开目光,看着老家伙的背影投到墙上。灯光似乎随电炉的余光来回摇曳。他庞大得如同一袋土豆。没人管得了你,你自己管你自己。哪个不是生下来就奔着死去的?我不怕死。我告诉你,老子不怕死。两个小狗日的也早死逑了,一个去深圳,一个去他妈德国,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你们哪个都不晓得……他盯着权姐。后者看看景瓦,默不作声。还有一个长到十四就满世界疯跑,挣上大钱,雇一辆豪华版凯迪拉克来接我,日你妈,半路上被一颗炸弹活活炸死……

他一阵紧张。不是害怕,更不是恐惧,而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他示意权姐能否现在就走,可她似乎全没听见。老表粗哑的嗓门继续响下去,仿佛要将整个屋子挖个底朝天。他已无法忍受他粗重的喘息和浑身的臭味。他突然意识到老表已离死不远了,因此对一切都锱铢必较、兴致勃勃;然而,他也意识到老家伙大概从未遇见他们这样的听众,哪怕只是耐着性子装样。

我是老昆明,一家三代,正宗老昆明。日你妈,我爱昆明,但是你看看昆明爱不爱我?我爹,当年状元楼下玫瑰酒庄的大老板,我妈,当年官渡洋皂厂的千金,我媳妇,明媒正娶根正苗红的官渡区六甲乡大美人,嫁给我三年生一对双胞胎。日你妈,一个男人,你说说,知足吧?是我自己不知足,从粮食局辞职跑世界,开馆子,卖服装,倒烟卖表,我日,哪样赚钱的事情老子没干过?当年青年路一溜服装铺子,老子的店面十一家,雇二十个小工守着,天天睡大觉也能挣钱。后来两个小杂种翅膀硬了,倒他妈的钢材,一夜之间把老子败个精光……两个小狗日的偷钱跑路,一夜之间,就像我他妈的从没生过,从来没有过两个儿子。小狗日的。老三厉害,赚够了,开一辆加长版凯迪拉克接我,轰隆——

老表哥,我们走了。权姐起身告辞。

我还在等,我在等,等小儿子回来。狗日的。死了病断根,死了人干净。干干净净。我日你妈。人活一世,争来争去争个鸡巴,有钱也会变成穷光蛋。有钱算个鸡巴。

我们走了,老表哥。权姐又说。

他抬头怔怔盯着他们。电炉上的水壶拼命嚣叫。走?你们要走?他眯着眼睛来回打量,长长叹一口气。好,走吧,你们走。给我倒杯水吧。

权姐抓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往里搁了茶叶,倒上刚烧开的水,再把水壶拎一边搁好。

老家伙低头望着血红的火炉。

水要是冷了你就自己烧。

再见。

记得断电。断炉子的电。

我认得。我还用你管?

他尾随权姐深一脚浅一脚从筒子楼里出来,站在冷飕飕的初冬夜晚深深喘气,仿佛被老男人的房间憋得够呛。他们一路向北徐行,穿过正义坊、华山西路,走向翠湖。

他三儿子真被炸死了?

哪有三儿子!权姐说。路灯光在她脸上跳跃。瞎编的。其他事情大概是真的。五千!不要脸啊。

汽车一辆接一辆从身边滑过。他叹口气说,我不该揍他。

这个晚上,他做梦也没料到他们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权姐告诉他,公司破产后的全部物品——包括为员工租赁的出租房里的桌椅都被贷款方拿走;房间里就剩一张高低床,今晚还有三个同事挤在那里,床上连张褥子都没了,只有光秃秃的木板和满地垃圾。她无法想象他们如何躺下。

她看着他。我没钱了,我口袋里连三十块钱都没了。

我也没钱了。他说。对不起。

她一声长叹。莫说这个,兄弟,跟我用不着说这个。

翠湖出现在幽暗高大的银桦后面,湖水呈银白色,不见一丝波澜,一弯上弦月躺在水中,刚刚飞抵昆明的红嘴鸥早已返回滇池草海,仍能看到岸边围栏上白花花的粪点子,远远看去亮如银圆。

如果我的刀还在——

你刀还在也没办法。难不成卖了它?她忽然明白了,哈哈一笑,哪个还敢跟你赌啊?

他们在翠湖边站了许久,觉得太冷,于是穿出空蒙幽冷的水汽与银桦树暗香走向钱局街,两侧店铺大多开着,灯光四溢。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如何结束此夜。两人长久的默默无言加剧了某种惨况。他猜她差不多四十或四十不到,她坚毅的表情是他从没见识过的。他随后感到这个城市大得无从知晓;甚至连她这种打拼多年的女人也无法知晓。和最初的想法差得真远,干吗这么冲动直奔昆明?明明可以和青娜结婚成家过日子的,继续打刀,继续种地,继续参加阿鲁窝罗节和薛老八、裴五东们一比高低。没准,某个神秘的时刻,自己也能打出一把七彩宝刀。七彩。只要时辰、心境和功夫全都对路,只要你脑子里没有一丝杂念,只要炭火烧得够旺够足,只要淬火赶在寅时丑分……哪个户撒打刀人没有勃勃野心?那干吗不计后果跑出户撒?户撒村口的老松树又高又大,阿鲁窝罗节前,全村刀匠都会赶往树下祭奠拜祀,他们相信松树之神才是户撒刀的捍卫者,也才是刀匠们的信念所在。那天清晨大雨滂沱,他在大松树下连磕三个响头才走出户撒。他不敢回头,没勇气也没信心。它虬结的松枝状如手臂,此后再不能为他遮风挡雨。漆黑的梨炭、锻刀的炉子、上好的钢板在哪里?昆明这鬼地方还能让他锻刀淬火?权姐在钱局街与文林街交口的坡顶站定,问他说,我们去哪儿呢?

他使劲摇头。

权姐哈哈大笑,将手里那只白色挎包举在半空,要不我把它卖了?一个老客户送的,应该不便宜。

他还是摇头。

权姐连声叹息,但微笑不止,两眼在霓虹下闪闪发亮。窄窄的文林街商铺林立,到处回荡着音乐、人声和马达,街边拥塞停放着一溜汽车,街心来往对开的车子不得不小心避让,这加剧了交通堵塞;装扮奇特的年轻小孩们叽叽喳喳,从黑暗中拥出又归于黑暗或四周的酒吧和夜店;几个开车的小子探头恶骂,仿佛自己的爹妈被前面挡道的司机屠杀了;街边跑着流浪狗,它们皮毛脏乱,脸色很差,街口的公厕臭气越来越浓,很快遮住烧烤摊上的气味。没事的,没事,大不了我们露宿街头。她说,居然满脸快活。他表示全听她的。她辨别着方向,往西迈开步子。我知道一个地方,她说,那里不冷,也有地方躺下。走吧,跟我走。

他们穿越凤翥街,经一道小小的缓坡来到街尾。他一眼就看到它了——高高隆起的背,坚实,黑暗,向四面伸展,巨大的钢筋混凝土身体托住车流,看上去孤苦而沉默。她说,西站立交桥,来过吗?没有,你肯定没来过。它差不多三十岁了,快赶上你我的年纪啦。她带他走向桥下,四周巨大的水泥石柱下方各有几个平行的坑洞,每个坑洞刚好能容一人躺下。她在略显空旷的桥底转了一圈,这里黑乎乎一团,但桥外射入的灯光很快让人适应了。坑洞大多被流浪汉霸占,再往西走,一个巨大垃圾堆一侧,桥墩两个立面各一个坑洞,刚好能容纳他们。她招呼他过去,问他,还行吗?他说,行。

就是这股味道受不了。

睡着了就没事。

你跟我换换吧,这头好一点,味道不大。

不行。他说。我就睡这头,很好。

白天就好啦,白天我们先把垃圾弄走。

白天不用睡这里吧。

她笑了,笑声飞入黑暗。

他渐渐闻不到垃圾的臭味了,甚至能闻到甜丝丝的类似甘蔗发酵后的暖昧。陇川坝子里常能闻到这气味,那是几座新建糖厂散发出来的,它吸引着陇川年轻人,为之带来无限甜蜜的想象,迫使他们认真思考是外出闯荡还是留下来。

冷吗?权姐说。

还好。不冷。这里能挡风呢。你冷吗?

不冷。

能生火吗?后半夜肯定会冷。

喏,他们有火。

他顺着她声音看去。东侧桥下,几个邋遢的流浪汉点起一堆大火,烈焰的光影来回舔舐立交桥底,他们不断往火里抛入垃圾、纸片、碎木茬子;无人能够说清他们从哪儿弄来的木头,反正昆明到处拆迁,多的是废弃朽烂之物,冬天一烧即燃。他们的行动并未受到任何部门的强制管理,或许因为太晚,西站立交桥位置太偏。这堆火焰给了景瓦鼓舞,他走向流浪汉们,讨要火种和木头;四五个面目模糊的老男人对景瓦十分友好,他们呵呵笑着给了他六七根大木头,塞给他一枝烧旺的干柴。他道了谢,抱着它们往回走,发现其中一根木料大得超乎想象;他只好招呼权姐帮忙;两人很快就在最西头的立柱旁燃起火堆;几个流浪汉冲他们大声喊道:那边太臭啦,你们要是受不了,可以过来,这边还有地盘。权姐回答说不用,还好。一个流浪汉又扯着喉咙高声说,木头不够就过来拿,反正烧不完。权姐说,好的,谢谢啦。的确,那群家伙脚边还堆着不少黑乎乎的木料,一看便知是老房子拆迁剩下的。他问权姐要不要过去,她摇摇头,说这些人不明底细,最好就待这里,挺好的,差不到哪儿去。垃圾的臭味似乎减弱不少,甚至已难以分辨,并不比外面下水道臭气更难容忍。现在,两堆火焰纠结闪烁,在平滑的立交桥底划出虚幻而真切的蓝色弧光,仿佛科隆大教堂或罗浮宫的美妙穹隆,汽车在桥顶飞驰,制造着小小的混响与震颤;热浪蒸腾,他们各自躺进圆坑,他估计这是施工留下的储藏室,否则哪有这么齐整;距此不远的一家歌舞厅传来音乐,在火焰和汽车呼啸的间歇跃动。

还冷吗?他说。

不冷,很热。地也是热的。她说。

他凝视火焰,将一根木料添入。这让他想起过去阿昌人家经常使用的火盆。他对此轻车熟路,知道如何让一堆木柴哪怕是湿柴顺利燃烧,发出惊人的光芒与热量;他和火从未分离,夜里冷了生火,锻刀打刀生火,自十四岁抡锤打刀以来更是每天都面对或大或小的火,它们炙烤他拨弄他安抚他,从未让他伤心失望。但现在,他头一次发现跳跃的火焰下方缺少钢板和刀。它们凭空虚蹈,毫无依托。这到底是暗示还是谴责?

你咋打算?她躺在坑洞里,声音发闷。

我?明天就去吴井路,古玩城,找到那个老李,找我的刀。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

小心,在昆明混饭吃,万事小心。

你呢,你咋打算?

没想好。

你从哪儿来?

文山。我家很远,大山里,还没通公路。

比户撒还远?

差不多吧。

你明天去哪里?

找一个朋友,碰碰运气。

不回文山?

开哪样玩笑!我出来五年,哪样大风大浪没见过?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混不好我从江东花城三十九层楼顶跳下来。

不会吧权姐!

她笑了。

木料发出噼啪声,远处几个流浪汉开始跳舞,身形自由可爱。有人嗷嗷吼叫,有人挥动木料敲打地面为他打着拍子。

你找到你的刀打算咋办?

认不得。

这样吧,我明天先找我朋友,看看有哪样工作适合你干,你也可以过来。

行。

我曾经赚过二十万呢,你信吗?

二十万?!

骗你是孙子。三年前我打工的饭店老板借我店本,我开了个普洱茶庄,生意很火,一年净赚二十万。我不贪心,我花五万干哪样你认得吗?

他摇头。

我拿出五万,把我们老家十七个老人接上来,包一辆车带他们游遍昆明。石林、世博园、金殿、西山、团结乡,整整玩了三天,还一人买一件新衣服穿上,包车送他们回老家。他们激动啊!我后来过年回家,谁见了我都拉我回去吃饭,喝酒,比亲闺女还亲。

他默不作声。

不骗你。我要是说半句假话,明早走出去就被车撞死。

我信。没说不信。

你看,做个有钱人也不难嘛。

难的是一直那么有钱?

对了,你说对了兄弟。钱来得快,去得更快。二〇〇七年普洱茶嗖嗖往下掉,市场崩盘,哪个鬼老二都想不到。我所有货款都进货了,茶叶砸在手上,血本无归啊。

生意不好做呢。

说说你,兄弟,你在户撒干哪样?跑昆明来干哪样?

我就是个打刀的。

打刀就该待在户撒嘛。

他不再说了。她也就不再开口。地面滚烫,藏身坑洞里不仅闻不到垃圾臭味,也一点不冷。几个流浪汉还在跳舞、唱歌,不时扭头看看他们的火,大声说如果木头不够他们可以送过来。他谢了他们好意,说他们就要睡了,如果火堆熄灭,麻烦几位大哥帮忙添柴。对方回答没问题,放心睡吧,做个好梦。于是他和权姐各自躺在热热的水泥地上,枕着原本就有的一两张硬纸板沉沉睡去。他梦见自己回到户撒的火炉前,烈焰熊熊,一把成形的刀正等着淬火。桥上车声隆隆,仿佛梦境深处的隐秘雷声。他在梦中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醒来时天已大亮,早有骑车者陆续经过桥下。火堆看上去刚熄不久,从柴火的数量和位置判断,几个流浪汉一定精心为他们续过木头,且将火势控制得很好,以免搅扰他们。他起身转到侧面,权姐背对火堆睡得很熟,他叫醒她,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去吴井路找我的刀。她坐起身,似乎还待在梦中,好的,她说,多加小心,兄弟。还有坐车的零钱吗?真有吗?那好,记得给我电话。他谢了她,向西走出桥底,那几个流浪汉依然在坑洞中酣睡,火堆刚刚寂灭,地上有白乎乎的炭灰。

他在环城西路问明方向,计算了一下手头零钱,在西昌路口站台上了一辆开往东站菊花村的9路公交车。车厢空空荡荡,整个城市和它孕育的出行者们似乎尚未醒来,窗外清冽明亮,深蓝的天空中躺着大片白云,初升的旭日娇嫩而新鲜;刚刚从滇池草海飞出的红嘴鸥成群出现了,它们逆光飞行,从无数的高楼上方金灿灿地掠过;他坐到车厢尾部,打量外面渐渐拥挤的车流和行人,打量他们之外新的拥堵、流淌和无穷无尽,他忽然十分难过,想起大概还躺在坑洞中熟睡的权姐,想起她和自己一样还没吃一口东西。但这感觉很快消失了。昆明初冬的清晨清澈、无瑕、干干净净。庞大的公交车轰鸣疾驰,他并不熟悉的大街还未塞车。晨风扑面而来,发出迟缓悦耳的呼呼声。他在吴井路口下车,打听到古玩城方向后大步向前。大约五分钟后,他一眼看见古玩城高大的仿古式城门。陡峭的飞檐断了一半,看上去荒诞而怪异。

城内的店铺大多没有开张,他问了一家小店店主,有没有一个老李。对方回答说往里走,再过两条小街就到。他向内走,很快就找到这家黑底白字的博雅古玩店,但门关得严严实实。太早了,九点刚过。他折出古玩城,就近找了一家米线馆,要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锅米线。填饱肚子的感觉真好。他从店里出来,沿窄窄的吴井路走了三个来回,将近十点才重新踏入古玩城大门。这一次,不少店铺已摘下窗板开张,但除他之外,还没有一个来客。

博雅古玩店的窗板仍未卸下。他待在阳光里等着。光线强劲温暖,很快就让他微微冒汗了。十点刚过,一个个子稍高、偏瘦、穿一件酱红色鸭绒服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大步走来,看一眼店旁的景瓦,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景瓦跟进去。店里还暗着,男人按亮电灯。周围的橱窗、搁架和柜台上全是古玩,茶色的瓷器、发黄的破书、巨大的木制品、陶制兽头、奇形怪状的小摆件、长长的羽毛和残缺的字画,青花瓷与黄龙玉放在突出位置,居间一个古旧的石头水缸里荷叶飘动,几条大尾巴金鱼无声游弋。店里充斥着奇异的檀香味。

随便看。男人面带微笑,推开窗户,擦拭桌椅。

刀,我在找一把户撒刀。

男人停下来,打量他。

什么刀?

户撒刀。

男人一声不吭。

是我的刀。上面有个景字。

男人让他在水缸后面的明式靠椅里落座。

你说什么?你的刀?

是。我亲手打的刀。

男人笑了,摇摇头。你凭什么向我要一把不存在的刀?

他们说,就在你这里。你买了这把刀。你花八百就买了我的刀。

没有这把刀。

有。景字外面画了圈,我亲手刻的。

男人眯起眼睛。他看起来消瘦、憔悴,仿佛被一个彪悍的女人搞得焦头烂额。

好吧,兄弟,即便刀在我手上,也是我光明正大花钱请回来的。你准备出多少?

那是我的刀。

已经不是了。

它是。它上面刻着景字。

男人又笑了,无奈摇头。不是了。它现在归我。我买了它。如果你非要不可,你必须花钱,天经地义啊兄弟。

我没钱。

那你就带不走它。

可它是我的刀。

兄弟,你不能对一个已经花了钱的买家说他买的东西是你的。法律是保护买家的。你没有资格拿回去,就算这把刀是你打的,曾经是你的。

他们抢了我的刀。

男人起身走了几步后重新坐下,问他喝不喝水。他说不了,他不渴,他只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它不再是你的了。现在是我的。你还不懂?我相信你懂。

我懂。可我不能丢掉它。我大老远跑来,我不可能不带着它。

那好,你给我钱。

他使劲摇头。

这就难办了,兄弟。你觉得,我该咋办?

他一声不吭。看着鱼缸里三条金鱼在荷叶下钻进钻出,红彤彤的尾巴将水缸照亮。

我给你干活。他说。

男人满脸困惑,但讥诮地笑着,摇摇头。我这里不缺人手。

他不再说话。

真是你的刀?

是我的刀。

你打的?

是。花了整整二十八天打的。

你是户撒阿昌人?

是。

男人起身走向玻璃柜台,在那后面的空间里,他俯身拉开一只抽屉。他听见他拽开抽屉但一无所见。男人仿佛消失了,被高大的柜台完全挡住。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后是小小的金属扣子敲打的轻响。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难以呼吸。他知道是它。他找到了它。他站起来走向男人。后者转身,将刀放在柜台上。正是红龙。刀鞘没有任何变化。两条龙也毫无变化。它在微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他一把抓起它,抽半刀出鞘,店里寒光闪烁。

是我的刀。他说,同时还刀入鞘。动作潇洒娴熟。

男人微笑不答,并不阻止他死死攥住刀,而是劝他坐回去,好好聊聊。

看出来了,这真是你的刀。

是我的。我打了二十八天。

用的什么钢?

弹簧钢。

好钢!削铁如泥啊。

二十七条毛巾齐刷刷一砍就断。

是吗?男人笑了,找来一块抹布让他表演。他站在店中,抽刀出鞘,将毛巾覆在刃上,手腕轻轻一抖,毛巾断作两截。断口十分整齐,简直像裁出来的。男人使劲拍掌。我操,真不愧是阿昌户撒刀!他说,你要是不来,我标价就三万。八百换三万,你说我这生意做的!

他还刀入鞘。我没有钱。他说。

这样行吗?男人盯着他的眼睛。你再给我打三把差不多的刀。

打刀?我咋给你打?回户撒——

男人摇头。伸出三根手指。就三把,行吗兄弟?

行。问题是——

我没让你回户撒。

不回户撒,哪来的炉子,哪来的钢?

男人笑了。我给你介绍个去处。你只管打刀。除了打刀你恐怕再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你就算想干也干不了,没人让你干,你只要打刀就能养活你自己。你真是比所有跑来昆明卖苦力干零工招摇撞骗的家伙幸运多啦,因为你碰见了我,因为我懂你的刀。而且,我认为,我也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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