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枪声与耳语 46

枪声与耳语 46

时间:2024-11-07 12:50:31

我站在门口,望着刘纪开着皮卡车离开派出所。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汪传法走到我身边,抬手捋着落上雨滴的头发,转身对着空荡荡的院子,感叹了一声:“人啊,他们这样的人!”

我理解他的感叹。他们虽然死了,却还在因生前的行为,而使自己不能安息,同时还在折磨着活着的人。他想和我就此交流一下看法。可是我现在不再想和任何人讨论这个案子了。我一直不能忘记阎强的话,……有些秘密就让它们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下吧。

“跟我回家吧,让玉娥擀点炝锅面条。”

我说不饿。

他打着雨伞走了。我拨打杜雪家的电话。

“喂,哪位?”听筒里传来一阵电视里的人的对话声,接着声音调低了。

“杜雪——”

“嗨,你在县城还是回来了?”

“回来了。吃饭了吗你?”

“刚吃完,我做了蒸茄子,还拌了苦菊。”她说,“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我打算去县城,让我师兄帮着,去走访出租车。”

“我跟你一起去吧!”她说,“明天早上烙几个煎饼煮点粥,去你宿舍一起吃早饭,好不好?”

和杜雪通完话,我又拨打我姐家的电话。她家和我父母同在一个镇上。

“姐,”我说,“过几天我带这个人回家。”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咱娘前天还让我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找对象的事有影儿了吗。”她说,“你哪天带她来?”

“具体哪天还定不下来,反正就是最近这几天吧。”

“你得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们好做好准备,收拾收拾房子,买点菜。她叫什么名字?”

“叫杜雪。”

她迟迟不想挂电话,一个劲儿打探杜雪的情况。

我回宿舍煮了方便面,快十二点时才上床睡觉,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脑子感觉很清醒,身体却疲倦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传呼机的铃声把我唤醒时,已是天光大亮,一隙朝阳透过窗户,在床前的墙壁上照出一道狭长的光影。屏幕上闪烁着一行字:“我已在大门口,快起床!”

杜雪头上包着黑色纱巾,戴着太阳镜,穿着浅灰包的长裤,月白色的长袖上衣,戴着一双新的灰色手套。摩托车踏板上放着不锈钢保温桶,和盛着一摞煎饼的小竹篮,上面盖着雪白的毛巾。

她把保温桶和竹篮放在灶台上。我昨晚吃方便面的锅碗摆在那儿,还没有收拾。她拿起来,去泉池边洗涮干净。她盛上两碗八宝粥,我们吃了一顿简单而幸福的早餐。

“昨天卢老板来了吗?”我问。

“来了,钱退还给他,事情都处理完了。”

“周末跟我一起回家吧!昨天晚上我给姐姐打了电话,她盼望得很。”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了,微微皱起眉头,好像在算着日子,“到八月十五吧,咱们买上月饼回家去看望老人,先去你家,再去杜庙俺家。”

如果没有出现那起凶案,她和罗德林正常办理了离婚,现在我们就可以在亲友面前把关系明确。她要守孝到百天。我理解,也赞同。

她擦洗了灶台和锅碗,然后拿起扫帚,从里面的屋角往门口清扫尘土。她做得很自然,一举一动都像是这个屋子的主妇。

“水泥地太容易起尘土,我要铺上木地板。”我说,“把房间隔开,东面客厅和西面卧室。”

“你的房子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不装修一下,就怕你住不习惯。”

“你能住,我就能住。”她说,“我觉得这个老房子挺好的,石头墙这么厚,冬暖夏凉。”

她说的对。清晨的石屋里很凉爽,院子里已是热浪滚滚,瓜叶儿在阳光下蔫蔫的,野草却一点也不惧阳光,依然显得昂扬挺拔。

“有几根黄瓜已经长成了,”我说,“但是草长得太快了。我去薅草,你烧水,喝一壶茶咱就出发。”

她灌了一壶泉水,放在煤气灶上,打着火,然后拿起一个塑料盆,收拾要洗的衣服。我这几天换下来的衣服都堆在了橱子上。

我去除草,走出屋门,阳光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瓜秧和青草的气息一齐扑面而来。她端着盆子去泉池边洗衣服。

我走到瓜田前,她还没有出屋门,于是我又返身回到阴暗的屋里。她愣在橱子前,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薄手套,脸色煞白。手套装在一个白色塑料袋里,是从我昨天穿过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我把手套给疏忽了。

我急忙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把手套拿过来,她紧紧攥着手套,猛然转过脸来,凝神望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不是惊奇,也不是困惑,而是陌生。她用一种我从没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过的神情凝视着我,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是我捡的。”

“这是我的手套……”她的声音颤抖,我能感觉到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正在这时,汪传法骑着摩托车来了。

“鲁松,毕镇长叫你呢!”汪传法说,“今天开始收公粮,让你去粮站维持秩序。县电视台上午来录像,毕镇长担心现场有人闹事。”

“去不了,我今天有别的安排。”我说。

“那你去向毕镇长当面解释吧。”汪传法说,“毕镇长在派出所等着呢。”

“你就说我生病了,反正你觉得怎么对你有利,你就怎么向镇长交代好了。”

杜雪从屋里走出来。“别为难传法了,快去吧。”她说,“衣服我带回去洗,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我在粮站忙活了一天,晚上回到派出所,在办公室里抽了几根烟。雨又下了起来。杜雪给我打电话时,已经九点半了。

“鲁松,”迟疑了一会儿,她说:“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夜雨中的小镇显得格外寂静,我骑着自行车驶过黑暗中的石拱桥,车胎沙沙地碾轧着碎石路。索桥下的小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响,她家窗口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一抹竹林。我在大门口下车,抬手刚要敲门。两条狼狗隔着大铁门对我狂吠起来。院子里的灯亮了。杜雪呵斥了一声,狗安静下来,她把狗关进笼子,打开大门。

她冒着小雨站在大门旁,我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她把大门关上。楼房拱顶走廊两头各亮着一盏灯,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我跟随她穿过院子,两盏灯在她身后和右侧分别照出两个斜长的影子。她踏上走廊前的台阶,说:“鲁松,把你的自行车搬到走廊下来吧。”

她站在走廊下,看着我把自行车搬上来,靠着墙壁支好,然后帮着我脱下身上的雨衣,抖了两下,把它搭在自行车上。她拉开客厅的门,我走进去。客厅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是从楼梯那儿的壁灯照过来的。她扭着脖子,望了一眼夜雨朦胧的院子,闪身进来,带上屋门。

我跟着她向楼上走去。

台阶上铺着大理石,楼梯扶手是水曲柳木做的,手感光滑。拐角平台上摆着一大盆兰草,叶面反射着灯光。对着楼梯,二楼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着木框的山水画,左上角写着一行字,“恭贺德林兄乔迁新居”,右下角署着刘纪的名字。画幅右手的一间屋子透出橘黄的灯光,屋门半关半开,露出一角铺着米色床单的大床。忽然从屋里传出来一阵压抑的笑声,接着是一男一女的对白,是港台味十足的古装剧。

画幅左手的那间屋子也亮着灯光,屋门开着。杜雪在我前面走进去。屋子很大,也很空。靠墙的三层木头架上,中间一层是茶叶和茶具,上层斜放着一把柳琴。柳琴旁边,一摞杂志码得整整齐齐。屋子中间摆放着栗色的木圆桌,圆桌上挨着绿色的暖水瓶,是一个小小的黑檀茶台。三把藤椅呈三角形围着圆桌。我在背对着屋门的藤椅上坐下,杜雪坐在我左边。她穿着黑色长裤,蓝色碎白花的蜡染上衣。长发用发带缠成一个马尾辫,蓬蓬松松垂在后背。头顶发丝上的沾带的雨珠,在灯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泽。屋里有一股檀香和淡淡的脂粉气。小瀑布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子里传进来,清晰得犹如响在耳边。

她打开一个小锡罐,用茶匙取了茶叶放进小巧的带滤芯的玻璃壶里,凑近暖水瓶嘴,注入热水,然后拿起两个青瓷浅口小碗,摆在小茶台上,浇注茶水,青茶的香气飘散开来,霎时就充满了房间。她把壶里的头道水倒净,重新注入三分之一热水。十秒钟开始出汤。她端起茶碗,翻转手腕把茶水倾浇在茶台上,然后倒了一碗七分茶,平展双手,用指尖捧给我。

茶水在灯光下微微泛黄,很清澈也很香。她看着我两口就把茶喝光了,抿着嘴角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执起茶壶,又给我倒了一碗。她端起另一个茶碗,举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鲁松——”她叫了我一声,很轻松地问道:“你今天挺累的吧?”

“我不累啊,又不用我扛麻袋,我只是维持一下秩序。”

她望着手里的茶碗,好像陷入沉思。随着一阵疾风吹过树梢的呼啸声,雨也骤然下大了,雨点吹进敞开的窗子,落在写字桌上。我起身去关了窗子。

“哟,我卧室窗子还没关!”她快步出去,接着卧室里的电视声音消失了。

我走到架子前,信手抽出一本杂志,是一九九七年的第九期《大众电影》。从一九九二年起,从左往右按年份码放着,一直到最新的一期。另外还有《知音》和《青年文摘》,不过期数不全。我放回杂志,把柳琴拿了起来,几根钢丝弦,我用指尖拔动了一下,琴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突兀。杜雪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望着我手里的琴,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她的目光缓缓离开柳琴,落在我脸上。

我把琴向她递过去,走回我先前坐着的那把藤椅。

她接过琴,坐在我对面。

我望着她,目光期待着她能为我弹奏一曲。她低头垂目,望着怀中的柳琴,没有弹奏的意思。

“杜雪,你当年上台扮什么角?”

“对于学习戏曲,两年时间只能算是入了门,上台只能演个丫鬟使女。就那么三两句台词都说不好。”

“假如你一直学下去,你最想演什么角色?祝英台还是穆桂英?”

“现在我说不上来了,那会儿什么角色都想演。”

“杜雪,你想没想过以后再去学戏?”我说,“不是说去登台演出,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爱好,也可以让生活丰富多彩嘛。”

“不可能了!”她忽然笑了起来,“我的人生比什么戏剧都精彩——当然算不上精彩,说离奇更合适。”

她用手指拨动琴弦,一串短暂的旋律,琴声戛然而止。她用手掌捂着琴弦,抬起脸来,泪花在眼中闪动。

“你真的就没有怀疑我吗?”

“什么?”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鲁松,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明白了,却又不愿意承认。”她放下柳琴,站起来直视着我,声音像是从剧烈起伏的胸膛里发出来的,“我一直想告诉你,当时我就想告诉你!——是我,是我开枪打死了他!”

如同暴雨中不断抬高水位的堰塞湖,终于决堤了。也许,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痛苦的时刻。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