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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传略 复社

时间:2024-11-07 01:04:08

《思旧录》周镳条下记道:

庚午,南中为大会,仲驭招余入社。

仲驭是周镳表字,大会是金陵大会,社是复社,庚午则即1630年。简而言之,是年太冲第一次来南京,赶了个正着,正赶上复社历史上著名的三次大会之一金陵大会,并在周镳动员介绍下就此加入复社。

眉史氏《复社纪略》之“复社总纲”,有复社酝酿、草创及发展壮大的简要时间表。崇祯二年第一次集会,于苏州尹山湖举行,称“尹山大会”。崇祯三年第二次集会就进军南京,称“金陵大会”。再过一年,即崇祯五年壬申,举行“虎丘大会”,最后完成复社创建史。

其中,金陵大会有承前启后的意义。从前面所讲太冲如何由奉祖母深视叔父临时起意参加科举已知,这年乃大比之期。四方举子齐赴南京,沉寂三载乡试三年一期的贡院重新喧阗,人如潮涌。算起来这是“一举粉碎客魏集团”后首次乡试。人人扬眉吐气、心高气爽、骚动不宁,都有一股做点什么的兴奋。

复社的萌芽,几年前出现,但影响区域还未逾苏州左近。本期乡试,提供了绝好的会盟四方之士机会,所以前后三次“大会”,这次最具里程碑意义,它令复社从一个局地组织,发展到号令和引领整个东南青年士林,举例而言,皖籍的方密之、浙籍的黄太冲,都是这一次融入其中的。

又由于本次乡试,一些复社领袖和中坚分子大获全胜,称得上齐放共绽。“乡试,杨廷枢中解元。张溥、吴伟业并经魁。吴昌时、陈子龙并中式。”如此佳绩,令复社名声大振,随之翌年会试,吴伟业梅村高中头名会元,继而殿试连捷中了榜眼;张溥则为会试“会魁”大致相当前五名。一时间,复社如日中天,号召力无与伦比。复社的政治倾向,与东林一脉相承。如果说东林是朝堂上的改革集团,复社就是它在野或主要由青年学子组成的后备队伍,故而有称复社为“小东林”者。但是眼下,“小东林”的声势已有后来居上况味,渐渐盖过了“大东林”。尤其东南一带,无论政治、思想与文化,领风气和抛头露面的,主要是复社。到了崇祯末期和弘光间,这一点看得格外清楚,马士英、阮大铖集团明显以复社为主要对手,阮大铖张网欲兴大狱的矛头,更几乎都指向复社的活跃分子。

复社的姿态,比东林更激进。他们有时会嫌自己的前辈缩手缩脚、暮气沉沉。太冲就对史可法在国变之后南京定策过程中的优柔颇有微辞,又于《汰存录》中激烈批评夏允彝是非混淆,从中都可看出青年一代有更强的叛逆性。这些已是后话,暂且按下。

太冲参加了金陵大会,又曾参加桃叶渡大会、留都防乱公揭两次复社重大集体行动,但崇祯五年壬申(1632)虎丘大会他不在场。他太年轻,当时又没有多高的文名,在复社中还算不上一线人物,领袖“娄东二张”张溥、张采以下,周钟、顾杲、吴应箕及“四公子”陈贞慧、冒襄、方以智、侯方域等好些人,风头都比他劲。但《黄宗羲年谱》记太冲这年从皖地赶赴南京加入防乱公揭行动却说:

以顾子方杲,端文公孙与公为首,次左硕人国柱、子直国禄,二人忠毅公子、沈眉生寿民、沈昆铜士柱、魏子一学濂,忠节公子等。

而以我们看到的资料,似乎不是这样。参与策划的陈贞慧在《防乱公揭本末》中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

崇祯戊寅,吴次尾有《留都防乱》一揭,公讨阮大铖。次尾愤其附逆也,一日言于顾子方杲,子方曰:“杲也不惜斧锧,为南都除此大憝。”两人先后过余,言所以。……次尾灯下随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唱,飞驰数函:毘陵为张二无张玮,金沙为周仲驭,云间为陈卧子陈子龙,吴门为杨维斗杨廷枢,浙则二冯司马冯晋舒、冯京第、魏子一,上江左氏兄弟左国栋、左国材、方密之、尔止方以智族弟。

亦吴应箕动议,顾杲慨允首唱、领衔他是东林书院创始人顾宪成之孙。当事人吴应箕《与友人论留都防乱公揭书》亦说:

留都防乱一揭,乃顾子方倡之,质之于弟,谓可必行无疑者,遂刻之以传。

也只提到以顾杲为首。故《年谱》谓太冲于其事“为首”,与上不合,《年谱》之说,当本太冲《弘光实录钞》“《南都防乱揭》,首杲,次宗羲,次左国栋,次沈寿民,次魏学濂。”一句。单看这一句,可能只是述其签名先后——这份公揭,其实就是后世的“大字报”,由大家自愿签名,张贴在公共场所,也许签名的时候,太冲名字签在了顾杲之后,《年谱》因而理解为“为首”?当然这也纯系猜想,原样的防乱公揭,我们无缘见之。但全祖望另有一说:“乃以大铖观望南中,作《南都防乱揭》。宜兴陈公子贞慧、宁国沈徵君寿民、贵池吴秀才应箕、芜湖沈上舍士柱共议,以东林子弟推无锡顾端文公之孙杲居首,天启被难诸家推公居首,其余以次列名。”指太冲以天启被难者方面的代表,而领衔在公揭上签名,并说这是几位皖籍名士力推的结果。这一点,倒与太冲在皖得讯,从那里直接赶来南京,颇合得上。只是这说法的出处,我们暂时还不知道。

总之,这张或系中国史上的第一份大字报,太冲参与其中,又因签名居前,被阮大铖牢牢记住,埋下后来的祸根。

加入这群体,是太冲青年时代最大收获。彼时他的人生轨迹还比较简单,既未著书立说,亦未授徒讲学,别的事业和社会身份角色也都谈不上,故与复社的关系,就是最具实质性的经验了。从中,他找到并正在形成思想认同,见识形形色色的人,极大扩展了视野,且从天南地北的朋友们那里,真切感受着充实与快乐。所以对于太冲三十五岁为止这一人生花季的时段,南京无疑是它的中心点。后来他追述此时的友近,一多半是在南京结识。如:何栋如“住南都乌龙潭”,范景文“其为南大司马……余谒公,公出其书画”,方震孺“辛巳,公在南都,余往还久之”,沈寿民“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沈寿国“庚午,同试南都”,周镳“庚午,南中为大会,仲驭招余入社”,韩上桂“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庚午,余奉祖母太夫人在经历官舍,与之为邻”,韩如璜“南中诗会,无有不赴”,麻三衡“余交之于南中”,林古度“住南京……余赠诗”,梁稷“辛巳,余复遇之于南中”,何乔远“为南司空,四方名士多归之”,张自烈“举国门广社,而社中与予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兴陈定生、广陵冒辟疆、商丘侯朝宗、无锡顾子方、桐城方密之及尔公张自烈表字,无日不相征逐也”……

在太冲而言,南京就是一段不可重复的岁月。他本人的格调,是不张狂而倾向于自敛的,我们从他任何其他时段看到的,都是素朴、持重、清俭、慎行和苦学,可是在南京,他却卷在一种张扬不羁乃至纵情声色的情形中。盖因彼时的南京,实在是一座借着个性解放抒发变革苦闷的城市。读《同人集》《板桥杂记》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与“世纪末”时期巴黎塞纳河左岸颇有几分相似。那里,充斥着从精神和肉体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亚人,以漂泊、流浪为乐事的反传统艺术家。而崇、弘之间的南京,也有一个漂浮无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荡的群体——那些因赶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举子,很多人后来已经忘掉原来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们几年以至十几年滞留南京,参加一轮又一轮乡试,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却仿佛乐此不疲、心满意足。

南京的气象和人物,其他任何城市都见不到。张溥条记道:

庚午,同试于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沈眉生、沈治先及余三人而已。

这是一份令人眼晕的名单。维斗是杨廷枢,卧子是陈子龙,骏公是吴梅村,年少是万寿祺,眉生、治先是沈寿民、沈寿国兄弟,再加上一个黄宗羲……个个风华绝代,都是中国文化史上夺目之星。

要注意“为会于秦淮舟中”。“秦淮舟”何物?便是有名的秦淮灯船:

秦淮灯船,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称既醉,客曰未晞。游楫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

秦淮灯船固不自庚午始,但一定自此而盛。因为过去实在并没有一个叫作复社的团体。这么多抱团、嚣张、风雅而轻狂的举子,三天两头在此邀妓同船、聚游酣饮。到了他们手中,秦淮才真正称得上一片文物风流的热土。

韩上桂一条,记了旧院的另一番见闻。韩上桂,即授太冲诗法的那人,他大宴名士于曲中,让伶人演唱自己所作词曲,凡为名士击节叫好者,当场给予重赏,出手极阔:

伶人习其填词,会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观者一赞,则伶人摘之而去。在旧院所作相如记,女优傅灵修为《文君取酒》一折,便赍百金。

张自烈条写一班复社公子“无日不相征逐”,尤其是《桃花扇》主角侯方域的行状:

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谓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尔公以为然。

世所称的“明末四公子”悉在座,太冲显然与场中情氛不甚相谐,但追声逐色,却是复社人等常态。

又比如方以智:

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

“状元”在此指参加献演诸姬之优胜者。这次活动,不妨名之“秦淮名姬选美、才艺大赛”。

“四公子”另两位,宜兴陈定生、如皋冒辟疆,也出手不凡。旧院名姬李小大《板桥杂记》称“李大娘”,红极一时,“定生访之,屡送过千七百金,犹未轻晤。”冒氏晚年,一位世家晚辈于赋诗时叹道:“江左一时风流人物,今复存者,惟我辟疆先生,年登八十……”此语竟令耄耋辟疆唏嘘不已,和其诗:“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薰月亦愁……”诗余,意犹不尽,专门写了一段跋,来回忆往昔风流,而时间的起点就是庚午年:

余庚午与君家龙侯、超宗,追随旧院。其时名姝擅誉者,何止十数辈。后次尾、定生、审之、克咸、勒卣、舒章、渔仲、朝宗、湘客、惠连、年少、百史、如须辈,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共睹欢场。

列于其间的,是一些复社名士的表字。“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足见他们整天泡在欢场之中。所以,如果说自庚午年起,旧院已是复社的宿营地,应未如何夸张。

太冲与这班复社才子,诗酒流连是有的,但那些轻薄嬉戏的行径,一点不曾沾染。这方面,仅凭他自己的叙事当然不足为据,我们有把握这样说,是因遍搜同时代人的回忆,从未找到太冲放浪形骸的描写。一来他品性端方,不是风流自许的人,据亲炙过他的学生邵廷采说,“其貌古而口微吃”,通常一个有口吃情形的人,心怀比较谨严;二来太冲家境一直清寒,不比那些食甘餍肥的公子,从小养成享乐挥洒的风度。他对侯方域的不以为然,说明他们确有差别。但差别也不意味着反感,复社才子们的思想倾向,太冲是亲近的,而他们的才华,太冲更感欣赏。南京的交往,在他始终是美好、清新和充满青春热情的记忆,就像这段文字所呈现的笔调:

辛巳,在南中,与共晨夕者数月。在观音阁,夜半鸟声聒耳,朗三推余起听曰:“此非‘喧鸟覆春洲’乎?如此诗境,岂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别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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