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三傍晚六点整,妞妞都要在放学后雷打不动地去少年宫,在那里上一个小时钢琴课。
事实上,课余除了学钢琴之外,周六周日的白天,她还要分别去上奥数和英语。从汤普森、哈农、拜厄到车尔尼一路学下来,如果钢琴只是为了个人消遣或陶冶性情弹一弹,妞妞还是很喜欢的,因为那些神奇的乐音通过自己的手指,从琴箱里流淌出来的一刻,她总会有种莫名的感动,仿佛自己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徜徉在琴声的河流之中,或者,变成这条河流中的一朵朵美丽的浪花,人的四肢和躯体会突然变轻,轻得就像一片美丽的云彩,可以随风飘荡。妞妞的手指细长匀称,当初就连钢琴启蒙老师也禁不住赞美过,说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现在妞妞最喜欢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鹅舞曲》,那感觉真是好极了,轻盈、灵动、俏皮,随意舒展,明朗欢快,每每弹起它,总让她觉得自己变成四只小天鹅中最漂亮的那一只,在音乐的海洋中翩翩起舞。
但妞妞很快就明白了,所有学习钢琴的孩子,每隔一两年顶多三年,都要参加专业晋级考试,而家长们都像是给小闹钟上发条似的,把孩子的时间和精力一股脑儿拧得紧紧的,让他们连做梦都惦记着练琴这件事。妞妞开始没想到,钢琴考级简直跟比赛似的,比语文数学考试严格多了,好多家长观众都在台下观看,主考官凶巴巴的,一个挨一个念名字,被叫到的人提心吊胆上台去,战战兢兢完成自己的演奏任务,稍一出错就紧张得十指发抖,甚至找不到中央C键,更别说继续演奏下去了。在妈妈出国之前,妞妞刚好通过了钢琴水平三级考核。那个证书像模像样,加盖了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国音乐家协会的鲜红印章,妈妈将它郑重其事地裱在镜框里,然后悬挂在妞妞卧室钢琴正上方的那面墙壁上,每天抬头可见。妈妈当时无比自豪地说,这是咱们妞妞获得的第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证书,相信以后,还会拿到很多很多,到时候妈妈全都给宝贝裱挂起来。
但也就是从那时起,妞妞心里突然开始莫名地抵触钢琴了,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考级和证书,就觉着弹琴是件挺无聊的事,像要应付作业检查似的。妞妞甚至慢慢地学会了偷懒,只要家长不在身边盯着,她就只顾拣自己喜欢的曲子多弹几遍,而像她不太喜欢的巴赫之类,便避而远之,或干脆不弹。巴赫的东西总是又晦涩又诡异又艰深的,刚练习的时候,就像小胳膊非要抡起大斧头劈木柴,费劲不说,听起来也吭哧吭哧的,好像爬二十层楼梯那样艰难。这学期钢琴老师开始让她备战五级考核曲目,也就说她可以直接跳过四级,这也是爸爸的意思,他说要赶在妞妞小学毕业前钢琴通过十级,一旦上了中学,功课会更紧,就没有太多时间保证练琴了。因此,难度可想而知,曲目里面就有巴赫的《小步舞曲》《二部创意曲》和莫扎特的《C大调小奏鸣曲》《土耳其进行曲》等,想想脑子就大了一圈。
少年宫的琴房,小得像一只只火柴盒,四周的墙壁装了简易的隔音板,还贴着一幅贝多芬的画像,在那蓬松卷曲的头发掩映下,音乐家正凝眉闭目沉思,或许他是在思考自己多舛的命运吧。靠墙有一架脏兮兮的钢琴,上面沾满了无数孩子的指纹手印,还有一只黑乎乎磨得油光发亮的琴凳;另外,门背后立着一把折叠椅,血红色的人造革椅垫,被无聊的手指抠出好多个破孔,蜡黄色的海绵从空洞里冒出来,这是专供琴童的父母陪坐用的,此外就别无他物了。当然,这里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可摆放物品。每次只要走进去,妞妞都有种将要窒息的惶恐,好像房子里的空气随时都会被耗尽。以前她跟爸妈嚷嚷过好多回了,实在不想在这里学琴,可他们偏说这里距离妞妞的学校最近,放了学她自己就可以步行过来,连一条马路也不必过,安全,且省时省事。妞妞总算明白了,大人的话永远都是圣旨,小孩子只有无条件服从的份儿。
现在,妞妞踟蹰着,将头伸进琴房虚掩着的门里,她的耳朵立刻就被巴赫凶猛地撞击了一下,与此同时,她听到钢琴老师的一声尖细而突兀的断喝,停!给我停下!这个小节你是怎么弹的,啊?好几个半音竟连一个都没弹出来,你到底有没有长眼睛,不会看谱吗?妞妞顿时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通过门缝,她惊愕地看到,钢琴老师那涂成紫红色的指甲,正毫不客气地戳到那个跟自己一般大的男孩的脑门上,对方的身体便摆小船似的朝琴凳的一头躲闪,感觉就像只不倒翁,老师的手指戳得越凶,男孩身体摆晃得就越夸张。
我问你在家有没有按老师的要求练习,啊?今天先到这里,下周我还要检查你的《小步舞曲》,要是再弹不好的话,看老师怎么收拾你!
那个男孩就跟中了弹似的,慢吞吞从琴凳上挪开了屁股,他的耳朵好像被巴赫的那些讨厌的半音塞满了,对老师提出的要求没有做出任何有效回应,甚至好半天,根本没敢抬眼看一下老师。当他呆头呆脑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抱着书包垂头丧气地朝门口走来时,正好跟刚要进门的妞妞碰个满怀。
这一刻,妞妞心里忽然有种叫作同情的暖流开始升腾。也许因为胆怯和颤抖,男孩的脸色跟虚脱了似的难看,额头和鼻尖上湿漉漉的,浑身上下好像都在拼命冒汗。当他从妞妞旁边擦身而过时,她甚至感受到了对方那种逃之夭夭前的压抑和兴奋。莫扎特、巴赫、肖邦、舒曼……这些外国佬有时的确让孩子感到厌烦和恐惧,他们为什么要编出这么多难学难懂的玩意儿来折磨人呢,弄得孩子们在钢琴课上跟胆小鬼相仿,首先学会的不是把琴弹好,而是该怎样逃离这个火坑。
其实,妞妞也一样,每次弹不下去的时候,都要想方设法逃避。去年有一阵子,她死活不想练琴,因为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有一大堆家庭作业,等她磨磨蹭蹭对付完,差不多快夜里十点了,再坐在钢琴跟前就如同小和尚念经,她还跟爸爸顶嘴说,有本事你弹呀,后来惹得爸爸很是大光其火,甚至不客气地给了她两巴掌,并发狠说,要是再不用心练,他就把钢琴砸了。那晚她大哭了一场,觉得爸爸很坏,一点儿都不理解小孩子。可是,想到爸爸真的要砸那架雅马哈钢琴,心里还是非常舍不得的,毕竟学了几年了,就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包,背上一学期都有感情了,何况,这架钢琴当初爸妈是作为她八岁的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事后爸爸也主动跟她道了歉,而且,还大刀阔斧地对练琴的时间做了调整。爸爸说以后放学回家咱们先练琴,而且,只要认认真真保质保量弹够一节课时间就行,然后你可以稍玩一会儿,再去写作业。爸爸还解释说,练琴需要全身心投入,等晚上做完作业再弹,孩子已经哈欠连天打蔫了,根本无法保证学习质量。此后,妞妞的钢琴学习才慢慢变得顺利一些了,至少每天放学回家她会主动坐在钢琴跟前。
练琴需要完全静下心来,还要精力充沛,手心老是冒汗,如坐针毡,就算是《玛丽有只小绵羊》这样最简单的曲子也拿不下来。比方说这周,妞妞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好在小鹿阿姨来家里帮忙,不然她简直活不到今天。估计爸爸这两天医院的事太忙,所以一直也没有督促她弹琴的事,她也就得过且过了。现在,妞妞非常后悔,钢琴老师正在气头上,自己这几天在家根本没有好好练琴,来这里纯粹是找骂的。老师需要稍事休息,离开琴房时叮嘱她做好准备,也就是说,很快就要验收那几首考级的曲子了。妞妞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自己的书包,忽然间才意识到,她压根就没带那本考级用的琴谱,昨晚身体不舒服,小鹿阿姨让她早早上床睡了,甚至连正常的家庭作业也没写完,还是今天一早去学校临时补的,幸亏小鹿阿姨心细,让爸爸提前给老师发短信说明了情况。
惨啦,我可怎么办呀?妞妞诚惶诚恐,好似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钢琴老师愤怒的红指甲分明还在眼前点点戳戳,肯定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你是干什么吃的?连琴谱都不带,跑来混日子吗?干脆给我滚回去好了,别在这儿浪费老师的宝贵时间,我下面还有好几个学生呢!而她的小脑袋肯定也会像刚才那个男孩,被戳得摆来摆去……或者,老师也会网开一面的,带不带琴谱没关系,你弹吧,老师现在就要检查上周布置的巴赫……这样一来情况更糟,她压根儿还没练熟呢,更没有按老师要求背会琴谱,她该怎么跟老师解释呢,难道说自己身上来那个了,不,打死她也不会跟别人说的,这完全是个人隐私。
妞妞几乎不敢再往下想,在这间狭小得教人透不过气的昏暗的琴房里,没有谁可以帮助一个孩子,没有超人,没有蜘蛛侠,也没有奥特曼,就连贴在墙上的贝多芬也合上了双眼,仿佛在聆听什么——妞妞差点就忘了,贝多芬后来的耳朵根本就什么也听不到,急性中耳炎摧毁了这个天才的听觉,他只知道沉迷于自己的音乐世界,他根本不会在乎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她又兀自想起刚才男孩迫不及待离开琴房时,身上所散发出的臭烘烘的热汗味,也许,他真的被吓坏了,要不上钢琴课怎么会流那么多汗啊。妞妞终于停止了那些无谓的胡思乱想,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跑得越快越好,不然钢琴老师准没好果子给她吃!很多时候,妞妞觉得钢琴老师的目光比钢刀还要坚硬,她绝对不容许孩子犯这种低级错误,不带琴谱你还好意思来上课,放羊的孩子还知道拿根鞭子呢!
逃课的感觉远比想象中美妙。因为逃离了那个教人窒息的火柴盒,妞妞觉得自己已被安全地排除在一场随时会爆发的火灾之外了。尽管于她来说还是头一遭,可除了紧张和恐惧,心里不免会感受到的一丝刺激与兴奋。少年宫的电梯从来不为孩子们开放,据说是因为来这里参加音乐、美术、舞蹈、武术、棋类等兴趣课的孩子太多了,多得难以想象,一部电梯根本塞不下,所以,电梯就被禁止使用,来这里的家长和孩子都得老老实实爬楼梯,一共八层,这里领导办公的地方是一至三层,老师授课的地方都在四层以上。
妞妞一口气跑到大厅,浑身开始冒汗,书包在后背上兴奋得哇哇乱叫,她的脚步声凌乱而慌张。她忽然注意到,先她之前逃离火柴盒的男孩,正趴在玻璃门旁边朝外面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妞妞马上意识到,逃课所带来的首要问题,就是现在根本没有人会来接她回家,爸爸早就跟她说好了,周三下午放学后她自己从学校直接去上钢琴课,他会在七点半来少年宫大厅门口等她。那个男孩把脸紧贴在玻璃墙上,两只手掌也跟投降似的,高举起来按在上面,从后面看他有点像只大猩猩,一副被人类囚禁起来的无辜模样。
她不由自主地来到他身边,也许他俩都是同一个钢琴老师的学生吧,可以算作同学或琴友,没有那么绝对的陌生感。男孩突然侧过脸瞅着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嘴巴张得老大,他的双手依旧那样高高地贴在玻璃墙上,看上去非常滑稽。对方这种大惊小怪的表情,让妞妞觉得很不舒服。她没有说话,目光随意飘向玻璃墙外,一直飘到车来车往的街道上。这时,她的耳朵里又莫名地出现了巴赫,快板的巴赫,激越的巴赫,难以理解和掌握的巴赫,磕磕巴巴的巴赫,教人惊慌失措的巴赫。
妞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逃课,尽管她有时候是有些懈怠的,在家会敷衍爸妈,本来规定该练十遍的曲子,她往往只弹五六遍了事,或者,掐头去尾地练一练。可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后果地逃离琴房,毕竟太不可思议了。那些神秘的音符像巫婆的魔咒,一路尾随追逐而来,不管她跑多快,跑到哪里,它都会根尾巴似的如影随形,搅得她心神不定。她使劲摇了摇脑袋,像是要摆脱这条可恶的乐音的尾巴。你不上钢琴课了吗?男孩终于忍不住好奇,咕哝着问了她一句,双手依旧很突兀地高高举起,又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绳吊着。妞妞才得以从巴赫沉闷的古典的曲调中暂时解脱出来,玻璃墙能照出她的影像,虽然不甚清晰,但她完全能看清自己此刻的忧伤和犹豫不决。
我逃课啦。她想都没想就直接回答,因为我忘了带琴谱来。接下来,好像该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一句怎么样,不过,她什么也没说。男孩吃惊地上下打量她,眼神中透出的那种东西,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总之,他始终大张着嘴巴,一点儿也不亚于刚才在琴房被老师训斥时的样子。最后,男孩终于把举起来的双手一只一只从玻璃墙上拿了下来,大概这样能更好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了。妞妞像是忽然有了主意,我要走了,她像在跟男孩告别,又或者只是自言自语。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这样的短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出了大厅没走几步,只见迎面一个妈妈模样的女人,生拉硬扯着一个很小的女孩,正疾步朝少年宫方向走来。小不点大概刚进幼儿园小班吧,哭得像个泪人,被大人拉得双脚几乎离开了地面,一路跌跌撞撞而来。女人一边用力拽着孩子的小手,一边絮絮叨叨循循善诱。别哭了,好不好,宝贝听话啊,咱们上舞蹈课该迟到啦,只要你听话乖,下课后妈妈给你买好吃的……显然,小家伙没有被食物收买,依旧没心没肺地哇哇大哭,一条鼻涕亮晶晶地挂在人中那里。
妞妞不由得止住脚步,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她依稀记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样子,也是妈妈带她来的,那时她也不大一点儿。妈妈说咱们妞妞打小一听见电视里唱歌跳舞,就跟着音乐扭来扭去,兴许是个音乐小天才呢,浪费了多可惜呀。所以,爸爸和妈妈决定送她来少年宫学琴,先试听了几节课,然后,就在她八岁生日到来那天,家里添置了一架价值不菲的雅马哈,从此以后,不管爱与不爱,妞妞的生活就跟钢琴结下了不解之缘。转眼间,那对母女已经消失在玻璃门里了,妞妞隐隐约约又看见那个男孩,他好像又把脸和手贴在玻璃墙上,还是跟猩猩似的,远远地望着她,很羡慕的样子。她眼里忽然一酸,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她低头用手揉了揉,随后快步向前跑去。
钢琴的乐声彻底消失了,她耳中再也听不到巴赫肖邦和柴可夫斯基,让所有外国佬的古典音乐统统滚蛋吧,现在她只想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她可不想被囚困在讨厌的火柴盒里,也不想再看到钢琴老师凶巴巴的样子。此刻,她不需要钢琴,也不需要什么优美的音乐,或者她从来都没有真正需要过,所谓的需要,不过是为了讨父母欢心,现在她就想做一次胆大妄为的逃离或冒险。要知道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是头一次这样,独自在大街上行走,尽管从学校到少年宫这条街她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这里的每条路、每个巷口、每幢建筑,甚至路边的每一棵槐树,她都清清楚楚,不过多数情况下都有大人陪伴在身边。爸爸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这很危险,那很危险,过马路要小心,街上随时都有人贩子,他们会用花言巧语把小孩骗到手,然后像卖一只兔子一样,把你卖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比这更惨的是,把你活活弄死,丧尽天良地出售你的每一个有用的器官……可是今天,这些警告全部作废了,在爸爸没有出现之前,妞妞只想把时间浪费在所谓的危险重重的大街上,想到这些她简直兴奋得想要大声尖叫了。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街上到处是人和车的海洋,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钻来钻去,那感觉就像一条孤单的小鱼,妞妞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主要是她个头还不够高,体重也才七十斤,陌生的人群所形成的巨大旋涡,总是把她推得东倒西歪。路过一家大型商场的时候,妞妞终于止住脚步。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周六或周日总会抽时间带她逛一逛的。所以,现在妞妞忽然有点儿心血来潮,就像所有家庭主妇那样灵机一动,她决定也像妈妈那样进去美美转上一圈,一来可以把钢琴课的时间消耗掉;二来在商场里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危险”。
几乎在所有商场里,孩子们最喜欢玩的就是电动扶梯,妞妞也不例外,只要登上那种黑色的传送带,顿时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好像孙行者腾云驾雾一般,所有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妞妞以前甚至幻想过,要是从家到学校能有一条传送带就好了,那样爸爸就不用每天接送她了,她只要出门站在上面就平安无事了。辨别好方向,她打算一口气乘扶梯爬到商场的顶楼,然后开始一层一层像大人那样走马观花往下转。电器、卧具、服装、首饰、儿童用品……那些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在感兴趣的货品前欠身弯腰,柔软细长的手指不停地翻来拣去,她们全身心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像孩子们看见了诱人的糖果那样着迷;寥寥无几的男人在商场里显得多余而又突兀,跟幽雅而又盲目的女士相比,他们个个目标明确,总是直奔自己所需的物品跟前,或者把大量的宝贵时间都用来偷窥那些漂亮的女售货员,为的是等待自己的女伴,同时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
从顶楼转到一楼的时候,脚脖子就有些酸了,再也走不动了。妞妞很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而最好的去处,就是一楼大厅正面摆着的那一长溜多功能按摩椅。那些黑色的高靠背椅上,都被安装了特殊装置,只要人坐在上面,销售小姐就会让客人体验一下现代高科技产品的捏揉敲打,往往是从头到脚,一整套做下来,得需一刻钟左右,浑身上下的疲倦感也都随之消失了。问题是,人家根本不会请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享受这种服务,这些东西老贵老贵的,动不动要好几百甚至一两千块。妞妞越发觉得口干舌燥,看来转街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排按摩椅,忽然就想喝点什么了。
她尾随在那些购买欲旺盛的顾客身后,随波逐流走上扶梯,然后径自来到地下一层的超市。这里好吃的东西简直多得吓死人,一排排货架像森林一样又稠又密,五颜六色的包装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富含维生素的热带水果散发出奇异的味道,新鲜蔬菜和肉食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息,让世界上最棒的警犬也会抽搭着鼻子无计可施,花样繁多的碳酸饮料果汁奶茶应有尽有。唯独没有人会真正留意防腐剂、食品添加剂、杀虫剂、苏丹红、塑化剂这些隐形杀手藏在食品的哪个部位,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只在乎自己口袋里的票子,只在乎永无止境的温饱和小康,一有空闲就会乐此不疲地钻进一家家商场和超市,屎壳郎搬家似的,恨不得将所有商品统统搬回自己家去,最后再以垃圾的形式堆山填海般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郊区的空地上。在这样弥漫着复杂的食物气息的拥挤的环境里,妞妞很快就有种迷了路的感觉,少年宫她不想去,这里同样也不欢迎她,她口袋里可是连一分钱都没有装!其实,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储钱罐,里面都是父母平时给她的零用钱,少说也有几百块,但问题是,她的生活几乎全部由大人打理,储钱罐于她来说不过是个摆设,她从来没想过如何去支配它们。
——奶茶真果粒,喝出营养新滋味,欢迎广大顾客朋友前来品尝!
——富含多种维生素的新一代果珍饮品隆重上市啦,浓情蜜意,秋冬居家必备,诚邀您先尝为快啦……
就在妞妞觉得自己快要迷失在铺天盖地的食品海洋中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甜美的吆喝声。她循着声音快步走过去,原来是商家请顾客免费品尝新近推出的饮品,香甜浓酽的奶味在空气中肆意招摇。妞妞的眼睛顿时开始放光,喉咙里都快伸出一双贪婪的小手了。阿姨,这个……我能喝吗?妞妞没深没浅地伸出小手去。推销小姐居高临下望着她,露出跟电视里奶茶广告如出一辙的甜美笑容,可以呀,小朋友。说着,立刻将一只很精巧的小纸杯递到妞妞眼前。快尝一下吧,非常新鲜的,口感很棒哟,我们正在做活动,买一送一,如果整箱买呢,还可以另外抽奖,一等奖是……妞妞不等对方说完就一饮而尽,这种杯子比普通纸杯小得多,简直不够人一口喝的。怎么样?小妹妹,阿姨没骗你吧,这款奶茶可是大歌星周杰伦亲自做的电视广告,最适合你们学生了,天天喝就会越来越聪明,要不要再来一杯?销售小姐一副欲擒故纵的口气。
妞妞顾不得许多,她还不具备任何商业头脑,甚至不懂得含蓄和矜持,嘴馋和口渴才是当务之急。她连忙点头,生怕对方临时改变了主意。很快,销售小姐又斟满了一杯递给她,还十分呵护地叮嘱道,当心点儿,别烫着手了,小美女。妞妞简直喝得不亦乐乎,这样一连喝了两杯,竟还打出一个带着酸奶味的小饱嗝。小妹妹,很好喝的吧,还不赶快让家人给你买一箱,要知道过了今天,优惠活动就要结束了……妞妞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对方,其实她还想再来一杯的,的确很好喝,她的脸蛋微微泛红,也许刚才喝得太猛,她使劲抿住下嘴唇摇了摇头,不,不,我不……她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然后,迅速转身跑开去。
这种时候,妞妞觉得自己真的进入了匪夷所思的冒险环节,耳边忽然奏响了舒曼的《勇敢的骑士》、莫扎特的《魔笛变奏曲》以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切都是那么光怪陆离,险象环生,又那么扣人心弦,让她心惊肉跳。她似乎听见身后传来吧嗒吧嗒的急促的脚步声,有谁在拼命追赶她,仿佛黑暗森林里的怪兽,正在追逐美丽善良的芭比公主,而刚才那个笑眯眯的销售小姐,不过是魔鬼派来的狐狸密探,经过一番乔装打扮来诱惑她的,自己喝下去的奶茶,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脚,那不过是一种神奇的迷幻剂……
妞妞后来是在超市出口处,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截住的,对方老鹰捉小鸡似的,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她后背上的书包的背带,那一瞬间她双脚已离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