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上庄记 14

上庄记 14

时间:2024-11-07 01:36:20

清明放假我没回去,虽然加上双休日三天假,倘若只是扶贫,回去可以多住上几天,可这教书是要按时到校的,一来一去顺利就得三天,不顺利得四天,五一还放假,等五一再回去。老村长捏着一卷纸来了,说:“害得你清明也回不去上坟,按说这清明是要到坟上的,明日你到十字路口烧了吧,十字路口也能得上,老先人惦记哩。”又说,“十块钱纸钱你得给我,不然,你烧发你先人也得不上,让我先人得了。”清明城里人叫扫墓,上庄人叫上坟。我说:“我上过坟了。”老村长说:“清明还没到,你就上过坟了?”我说:“城里兴早上,怕到了清明有事打扰耽误了,三周前我回去开扶贫跟踪会就上过坟了。”老村长说:“清明节现在不是放假了,专门让上坟哩,咋还能有事打扰了?”我说:“清明不是叫小长假,安排出门旅游的,赴同学聚会的……”老村长说:“噢,就是把敬先人的事不当回事嘛,清明节那就是亡人的节日嘛,上坟要是能随便择日,定个清明节做啥?国家都放假哩,哎,现在啥规矩都守不住了。”我脸红了,老村长说:“我不是说你,现在这风气不好,我儿子也说是七事八事的,不想回来上坟,我一骂就说有你上了就行,你说这是啥话,上坟敬祖的事我能替了他?他年年得给我回来,今年倒好,单位上组织出去旅游了,单位上组织咱还能说啥。”我掏了十块钱,老村长说:“坟不能重上,上过坟了就算了,我给我家先人烧了去。”又说,“活人免个死人意,谁知道亡魂在哪里,阴阳的经都这么念哩,可留传下来的都是规矩,是规矩就该守着。”

老村长的话让我很惭愧。这些年了,清明节这天我没按时上过坟,都是在离清明还有几周、一个月选个周末就上了,即使清明节有了假期,也是如此。每年一入三月,兄弟姐妹就开始张罗扫墓的事了,都说早早上,到时候万一有个啥事打扰了。听上去似乎很看重这个节日,事实上这让清明作为节日的意义大大打了折扣。一年只有一个清明节,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在这一天打扰这个节日呢?无非是为旅游、同学聚会等诸多事由腾出时间。对于一个节日,这失去了起码的尊重。清明扫墓,是对祖先的思时之敬,是对祖先敬意的延长,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且是一种守望,更是一种责任。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写道:“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为可恨的一种。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显然,在城市清明节成为旅游的小长假,这是一种集体背叛!

我上了挡山,站在老疙瘩峰上,上庄的村庄和坟地历历在目。因为在上庄只有村庄和坟地,才生长着茂密繁盛的树木。在这片苍黄萧索的土地上,有树木就很醒目了。上庄坟院里的树木比村庄里的树木更古老,这是因为村庄的树木长成可用之材,人们就会砍伐做木头用于日常生活,而坟院的树木除非自然死亡,无人敢轻易砍伐,树木就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上庄的坟院都以家族为单位,只有出了五服才可另立坟头,不出五服另立坟头便是背祖叛宗了。所以有几十座上百座坟茔的坟院很普遍,一座坟院占据一面山坡,呈金字塔形排序,极其威严壮观,坟院中超百岁的大树很普遍,硕大的树冠,山风掠过,飒飒有声。有些树与坟院同龄,一派高古气象。

坟院的树木以椿、槐、杨、柳居多,我问过老村长,为什么坟院不栽种些花果树,老村长说是有讲究的,一是花果树不抗旱,容易死掉;二是骨架小,长不成参天大树;三是花果树招娃娃,揪果子容易攀折,也打扰先人的清净,人死了图的就是个清净嘛;四是花果树中有些树像桃木、杏木都镇鬼,坟院里就更不能栽植了。他说按说坟院栽松、柏最好,可松、柏高贵,咱这里栽不活,椿、槐、杨、柳长得快,活得旺,只要扎下根去,几年就长成大树了,“椿”与“春”同音,“槐”与“怀”同音嘛。按说榆树抗旱,皮硬,抗虫害,牲口也啃不动,是咱这里看家的树种,可榆和“愚”同音,栽了榆树子孙后代会愚。

人们挎篮提篓从一户户庄院出来,沿着一条条小路汇到一起,集体走向坟院。平时看到的人不多,但聚到一座坟院,人还真的不少。在坟院里,人们跪成几排,奠酒焚香,升表烧纸,不时传来哭声,然后背土添坟。炮声意味着上坟完毕,人们就坐在坟院里享用泼散后的供品,小孩追逐嬉闹,大人笑语喧哗,就像一种团聚。我想起了《帝京景物略》的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许多传统只有在乡下得到了完美的继承。

上过的坟,坟头都压了纸,就像绽放出一朵圣洁的白菊,在这以苍黄为主色调的山野十分惹眼。

老村长上过坟也上挡山来了,我递根烟过去,老村长说:“把你喔烟点上几根撂到这荒野里吧,今儿吃个啥都要泼散一下。”

这我懂,是一种随时祭祀,依旧表达着一种敬意。

老村长说:“山野里有孤魂野鬼哩,孤魂野鬼也是鬼,阴间跟阳世是一样的。”

我点了几根烟,扔在荒野,说:“从上坟看上去比平时见到人的要多。”

“村里没有这么多人了,许多人都是赶回来上坟。”老村长说,“比不上以前了,以前上坟的队伍拉得老长老长的,坟院都跪满了。像顾、黄、曹、朱这几个大户,坟院都过百座坟了,许多人大灾荒时都跑到陕西、新疆去了,清明节还回来上坟。一二百人的队伍,满山坳都是人,气派着哩,你就能感到生在一个大家族多么有势。一门人(一个户族)旺不旺,看清明上坟就知道了。我家祖坟在陕西,民国十八年家乡大灾荒,我爷爷、奶奶带着几个儿子逃荒,逃到这里就活下了爷爷和我父亲,给老曹家拉长工,解放了就住下了。我家人丁不旺,我爹生了我一个,到我这一代又生了一个,儿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孙子以后还不知道生儿生女哩。”又说,“唉,还是女人娃娃多,以前女人是不上坟的,女人是外人,烧纸自家先人得了,现在改进了,女人也能上,有人上总比没人上强。也没办法,你说近处打工的还能回来,走得远的回来一趟没个几百上千元花不出来,观念也就淡了。”

老村长双手拤腰,说:“坟院就是另一个村庄啊。”

我说:“坟头上压纸有什么讲究吗?”

老村长说:“坟头压纸,一是告诉人这坟后世有人,清明过后,坟头没压纸的坟就是孤坟,要是有后人,先人坟头没压纸,就说明坟没上,那要遭人们唾骂的,以后处世为人都成了话柄,咱上庄要说起谁,如果说先人坟头几年没压纸了,那就把人说到骨头里了。二是咱这里讲究坟不能重上,坟头压过纸,晚来的儿孙就知道坟上过不能再上了,就是要约束儿孙一起上坟,所以上坟不能一家一户零敲碎打,专门有人组织哩,显得后辈势重,儿孙和睦团结,即使是后世儿孙之间有多大矛盾,上坟必须是一起上的。你看上过的坟,坟头压了纸多赢人,讲究一点的人家在坟头上压的都是专门做的纸菊花。”

天地间总感觉浮着朦朦胧胧的尘雾,不很清爽,老村长眯着眼睛说:“土雾罩,挂犁套,今年到这时间不给一场雨,年成是跌定了。”眯着眼睛看,大地上浮动着一层气浪,像粼粼波光,又像熊熊火焰。老村长说:“那是太阳在咂地下的水汽哩。”山野里有龙卷风,还不止一个,形成一个个通天的土柱,柱心卷起的柴草、树枝、塑料袋飘在半空,老远就听见飒飒有声。老村长说:“旱魃,天一旱就出喔东西。”我拍了几张,老村长说:“这都是中不溜儿的,大的能把羊卷起来,把屋顶揭了,有一年张六二爹的老二就给旱魃卷走了,落在十几里以外。”

老村长说的旱魃,我想该是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诗·大雅·云汉》:“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说文》:“魃,旱鬼也。”孔颖达疏:“《神异经》曰:‘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子不语》卷一《旱魃》里描写为:“猱形披发,一足行。”袁枚《续子不语》又说:“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七写道:“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老家的民间传说是宋真宗时,旱魃作怪,竭盐池之水。真宗求助于张天师,天师就派关羽去降伏。关羽苦战七天,降伏了妖魔。真宗感其神力,封为“义勇武安王”。这日恰是农历五月十三日,后民间便多于是日举办关帝庙会,祈求关帝显灵逐魔消灾、普降甘霖,并把这天称为雨节。且以为是日必雨,所谓“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倘若不雨,则求之关帝必验。

我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老村长,老村长摆摆手,“这寥天地里不能喝,越喝越糠(渴),你想太阳也渴呀,从地里咂不上了,你喝点水还从你身上咂去了。”

天空有两只鹰,一上一下地飞,越飞越高。

老村长说:“鹰这东西三天打一回食,吃饱了就往高里飞。”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