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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方言请安

时间:2024-11-07 10:25:10

王民德草书手札纸本

释文:今日书坛之乱象,前所未有,岂唯书坛,其他艺术领域莫不如是。艺术家应遵从心灵召唤,这本为常识,无奈这是一个常识不受到尊重的时代。吴冠中先生一生坚守形式美和真情至上,这在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是难能可贵的。中国艺术家或为政治或为市场服务,谁还关心真情问题。六月三日读吴先生文集。

余华在谈到写作时,曾经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作为一个从小在吴语方言中长大的作家,他学习写作的经历,是一个背叛母语的过程,他必须把吴语方言转化为普通话,才能完成正确的汉语写作。尽管我生活在一个和普通话相近的方言环境中,但同样经历过和余华相似的写作困境。当然,方言和书面语的转化,在我这里不是语法和词语的陷阱,而是语感和节奏的困难转换。如果我开始写下一首诗,首先要在头脑中找到一种普通话的声调,这样一来,词语中最鲜活的那部分,常常被适宜朗诵的昂扬声调带走。我相信,一首诗自有其与生俱有的结构,隐藏着完美的节奏步调,一个诗人无法创造什么,只是一首诗的发现者。至于用什么样的语言节奏呈现一首诗,取决于诗人的气质和心灵深度,当然还与诗人所处的习俗和掌握的语言密切相关。现在想来,我最初的诗歌写作,更像一个穿粗布衣服操着方言的乡下人,在刻意模仿一群穿制服的官人说话。直到写出《用方言请安》,我才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我在17岁时写下第一首诗,那时我刚从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分配在老家青州的一所医院工作。青州是山东半岛的一个县级市,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在北宋时代,青州郡所辖的领地涵盖大半个山东地界,范仲淹、欧阳修等曾在这里做过官。李清照在24岁时,和丈夫金石学家赵明诚迁居青州,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她一些最为脍炙人口的词章就是在旅居青州时创作的。然而在我开始诗歌写作时,青州古老的历史文明并没有给予我多少帮助。王民德草书手札纸本

释文:今世学者,多以为前贤手札不计章法,信手为之,若以毛笔作手札日久,始知此论大谬耳。余以毛笔作札记是近八年事,近日读三年前手札,无一札通章法布白之道,始有此感慨。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识。

钤印:王音之(白)

当我开始诗歌写作,朦胧诗思潮开始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思想启蒙和解放运动,波及社会、文化、艺术等各个领域。但僻居小城,没有人给予我诗歌艺术的指导,没有杰出的同行者,我只能读到《诗刊》等有限的杂志。朦胧诗潮流并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对一个在乡村长大的青年人来说,那些晦涩意象背后的隐喻,没有让我感到切肤之痛,自然也就难以走进我的内心。在20岁前,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诗集是《九叶集》,它打开了诗歌史的另一扇门窗,让我知道,在艾青、臧克家、郭小川、贺敬之等人之外,在白话诗的谱系里,还有穆旦、郑敏、杜运燮、辛笛、袁可嘉这样一些名字。

在我学习诗歌写作十年,也就是1989年左右,我陷入一种焦虑中。这种焦虑,来自我无法打开我们自身的诗歌传统,《诗经》的传统,晋、唐、宋诗词的传统。罗伯特·布莱在《寻找美国的诗神》一文中曾经谈到:“几乎所有我认识的美国诗人每天都焦虑地感到自己没有艺术的传统,因此不知道为了艺术应当牺牲什么,不应当牺牲什么。”当时是否因为看到罗伯特·布莱的这段话,我开始产生有关传统的思考呢?我说不准,但我的确对正在进行的诗歌写作产生了怀疑和焦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发现自己可以轻松地写出结构完美的诗,但除了少数亲身经历的事件(比如1990年前后年写的《遇见梅》《一个诗人在1980年代的相亲史》等),大多数诗,和我的生命没有多少关系。不仅意象、语感、节奏、结构受到翻译诗歌的影响,在情感和心灵的向度上也偏离了,那是一种灵魂无所归依的漂泊。很多当年的得意之作,读起来就像在读一首翻译诗,这让我无法再继续写下去。

相信每一个陷入这种写作困境的诗人、作家、艺术家,都会不自觉地将视野转向自身的艺术传统。因为除了回归传统,从母语寻找心灵的回家之路,没有更好的选择。那段时间,我曾经系统地阅读《诗经》,晋、唐、宋诗词,但无济于事,我发现自己难以在具体的写作中完成旧体诗向白话诗的语境转换。我开始探寻另一条通往传统艺术的路径,近乎疯狂地迷上了书法。很快就发现,对我来说,进入书法艺术的传统,是一件既愉快又轻松的事,甚至在临苏轼、黄庭坚、米芾的法帖时,常常有一种曾经生活在北宋的错觉。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五年前我才搞清家族的迁延,知道自己是北宋“三槐王”的后人,先祖王定国正是苏东坡、黄庭坚的密友。我最早迷恋上草书,是因为黄庭坚的《花气诗帖》,有意思的是,这件草书帖是黄氏写给王定国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让我相信,后来我从黄庭坚的草书打开晋唐的草书艺术之门,也许是命运自有安排吧。

想起来有点阴差阳错,我期待通过书法打通诗歌的传统,却留在书法的大门内,成了位专业的书法艺术的研究者和创作者。但细细想来,这样的精神历程和生活经历,在中国的古代文人那里,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历史上那些大书法家,无不精通诗文,很多都是影响诗歌史进程的人物,比如苏东坡和黄庭坚。

从1990年开始,我在接下来的十多年内,几乎彻底放弃了诗歌写作,只是在1995年儿子王敦出生时写过两首诗。一个朋友送给我一盘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磁带,我深深被震撼了。崔健对于苦难、自由和理想的嘶哑呐喊,让我对自己诗歌中那种无病呻吟和轻巧的抒情产生厌恶。但随着年龄老去,这十多年我更喜欢许巍歌中的那种温暖与节制,一朵花对自由理想的坚守,是更合乎我心灵的音乐方式,也是我现在追求的诗歌写作方式。

《用方言请安》,这首诗的到来让我重新开始写作,让我多年漂泊的灵魂回到大地,并让我看到了隐藏在诗歌背后的神秘秩序。这首诗写于2003年,我已经四十岁了,初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让我重新回到家乡和粗粝的方言语境中。因为无所事事,我开始关注网络诗歌。也就是在那两年,网络打破了传统纸媒的话语霸权,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确切地说,对我们这代诗人而言,网络对于现代汉语诗歌带来的改变,比1980年代的朦胧诗思潮更充满活力,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开始在朋友主持的诗歌网站上写诗,这就是写作《用方言请安》的背景。

网络写作带来的一个重大改变是回到口语化。我的大脑中不再出现普通话的声调,不再受到西装革履的翻译诗的干扰。每当我完成一首诗,总要用山东方言的声调默读几遍,剔除那些冷冰冰的字词。至此,我才开始真正理解余华关于书面语与方言的转换问题。当然,在回到质朴甚至是野蛮的方言语境中写作时,如何保持语言节奏的克制,避免让粗鄙的口语伤害到诗歌,才是我需要解决的问题。《一个人的马戏团》《打开的书》等诗作,是2003年至2010年完成的,翻阅这些诗稿时,我像回到了那个时期的写作状态:一面迷恋于用方言直截了当地自白,同时又渴望在语言上保持一种优雅的节制。直到2011年写出《暗夜里听肖邦的人》,我才找到适合自己的诗歌方式,包括结构、节奏和语言声调。

王民德草书手札纸本释文:有节制,有理性,才能得(优)雅之美。凡古典艺术,无不以优雅为旨趣也。十月十八日晨起即兴。

钤印:王音之(白)德音堂(朱)

从开始写作受到主流和时尚语调的困扰,到刻意模仿西方现代诗歌技巧,再到回归自己的母语,找到与心灵统一的诗言秩序(尽管这可能是暂时的),我花了三十五年时间。这期间,很多我同龄的诗人,包括一些才华杰出的诗人,早已远离了诗歌或者被诗歌抛弃,庆幸的是我还能写作,还可以在一首诗的写作过程中有流泪的冲动。如果探究其原因,我认为是这样的,在回到方言语境的心灵历程中,我对传统产生了新的理解,自认为找到了打通汉语诗歌传统的神秘通道。准确一点说,晋唐诗歌传统本来就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根本无需寻找。它们通过不同的方言,保持着那部分原始、质朴和最具活力的品质,通过方言和习俗得到鲜活的传承。礼崩乐坏,求诸于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想想晚唐白居易、元稹对诗歌的贡献,放到今天,就是用方言的音调让高高在上的诗回到了大地。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

责任编辑:韩少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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