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得了癌,原本辽阔的生活大道就岔入了一条逼仄的小路,名誉、地位、财富、食色,瞬间就淡去了原色,这是一条充满着痛感和辛酸的小路,冥冥中,看到了奈河桥畔凄凉的磷光。此前,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懒散,可以发呆,可以漫无边际地神侃和动不动地生闲气。如今不行了,人世间的行走犹如白驹过隙般金贵,你感到耳边呼呼生风,身子踉踉跄跄。与此同时,你将要面对所有健康人突如其来的同情和怜悯,面对这些,你很不舒服,因为这些都暗含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悲悯,让你生出后事将近的幽幽凉意。此时,你既悲观又恋世,洒向人间的都是大把的爱和不舍。此时,唯有同病相怜的癌友之间才能携手而行,享受“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一个人得了癌,瞬间就良善了许多
那天,张童在医院做骨扫描,以确定癌细胞是否转移。先要往胳膊里注射一种液体,排在张童前边的一位老者在伸出右臂的同时,披在身上的羽绒服不慎滑落在地。张童毫不犹豫地弯腰替他去捡,然后轻轻地披在其肩上。老者回过头感谢的刹那,那衣服竟第二次滑落,张童毫不犹豫第二次捡起为他披上。面面相对,竟是两双泪眼。
搁以前,如上“张良纳履”的桥段是不会发生的,张童的心肠硬。一日,偶见一群人正在试图逗引出一只钻到汽车底下的小猫。“这些人欠儿欠儿的”,他讥讽他们。今天则不然,他满心都是善意,他愿意时间永远凝固在老者那双感恩的眸子里,正在走向虚弱的生机唤醒了他的博爱之心。
昨天,张童永生难忘,妻子接了一个电话,听着听着就两眼发直,张大了嘴巴,泪珠子就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张童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酥软地坐在沙发上。他知道大事不好。此前半个月,他做过前列腺穿刺,正忐忑地等待着宣判。妻子放下电话快速搂住他的脖子,泪湿了他的双腮。妻子去医院了,他头脑昏昏地默坐了一个下午。
从医院回来的妻子故作轻松地告诉他,没大事,穿了28针,三针呈阳性,已经为他办妥了住院手续。一时间,狐疑和侥幸胀满他的头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家有长寿基因啊!八成误诊了吧?“阳性”?阳性确定就是癌吗?
深夜,张童从熟睡的妻子身旁下床,悄悄走到窗前,深夜中的景物陌生而悲凉,几个小时前,看花是花,看草是草,现在已是花衰草败,满目灰黄。他突然听到了妻子在黑暗中强忍着抽泣,他悄悄地躲到另一个房间,有人说,好夫妻永远互相有所隐瞒。整整一夜,死神骤至,寿数已尽的恐惧如火灼身。
早晨,他把一张写好的纸条交给妻子,上面是银行卡和股市账户的密码,他是个细心人,万一走不下手术台……妻子跑回卧室,再也控制不住那撕裂人心的哭声。
塞红包的老钱
张童确诊早期前列腺癌,好在还没有转移。病房里还有两个病友,那个掉衣服的老者就在其中,叫钱力壮,今年72岁,膀胱癌中期,来这里做第二次手术(他说第一次没切干净)。两个病友来串门,老钱不无得意地告诉张童,他们也都是膀胱癌,但晚期,不能切了,因为大面积转移,已经没有了切的价值。两个病友都满目凄凉地冲张童点头。这里的病没有最重,只有更重。“你那点病根本不叫事儿,毛毛雨喽!”病友们不无羡慕地对张童说,张童自然受用,如同窒息者吸入了一口富氧的空气,有病友的感觉真好!
眼下难为老钱的不是病,是钱。他告诉张童,观察好几天了,四个探头覆盖着全病区,始终找不到给医生送红包的机会。万一送不出去可怎么得了!张童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这天早晨刚查过房,老钱拦住主刀的姜主任,一个手势,就把他引进了病房的卫生间。看着姜主任的背影,张童的脸都不由得红了,那可是两个病区的大主任啊!每天前呼后拥着那么多医生、护士、实习生们,无不恭敬地听着他的教诲,不料在金钱诱惑下他竟如此猥琐。老钱告诉张童,在卫生间里,对方没有一点含糊地伸出了手,早知如此,何必耽误这么长的时间,老钱后悔不迭。
一万元送出去了,老钱心里更加闹腾:万一别人都送,这钱还管用吗?万一送得不如别人多怎么办?还不如不送……
要是能知道别人送多少就好了,多出一点点,让大夫加深印象,尽心尽力。
他和张童分头去探问别的病友,这些人都支支吾吾,不承认也不否认。潜规则稀释了钱的效应,也淡化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弄得病友之间生分起来。
老钱终于手术了,术后三天就要出院,老钱很悲观。他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是灌注还是放化疗?没有人认真地告诉他,问主任,爱搭不理的。给了钱,应该拉近感情啊,可主任始终是一张铁脸。莫不是钱还是给得不够?老钱在张童的阻止下又给了主任五千,眼见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似关未关,冲进去就塞进了他的口袋,这回主任似乎有了一点疑惑,但两人似乎有了默契都没说话。“你有,他可不见得有啊!”张童心想,但没有勇气对可怜的老钱说,怕他承受不起。
果然,出院后的老钱几次到医院来找主任,他还是爱搭不理,始终对老钱的后续医疗不上心。老钱又找了好多家医院,大夫们各执一词,让他无从选择。倒是一些卖药的闻到味开始电话骚扰,他烦得不行,每天如痈跗骨,总是想起年轻时,一只水蛭钻进了他的胳膊里,他惊了,生生拧断了那家伙留在外面的一半肉身,而另一半仍义无反顾地往里钻。对,就是那个滋味。
失了向日葵的杨旦旦
杨旦旦是张童的另一个病友,一个干瘦得几尽枯槁的小个子男人,55岁,是内蒙古四子王旗的一个农民,他口音浓重,难与人交流。他是膀胱癌晚期,已经动过几次手术,膀胱已经切除。这次还是手术,但因为感染暂时做不了,终日挂着一个尿袋、一个粪袋,站在走廊里看医生们忙碌,看亲属们哭泣,看无数病人两眼茫茫被推向手术室。
旦旦原本叫“蛋蛋”的,立户的时候警察给改的。父母说这样的名字好养活,哪晓得是个必得富养的穷蛋蛋。有钱的人生病,关心的是能否治好,而旦旦最关心的是花多少钱。其实,旦旦在当地算是个富裕户,种着几十亩地的向日葵。向日葵这东西有文气,北京奥森每年办向日葵展,撩拨着好多腹有诗情的观光者。但这个向日葵缔造者却全然没有,只晓得干活,亏得人能干,家里又没摊上过大灾祸,近20年来,旦旦努力积攒了近三十万元。可应了那句“省着省着窟窿等着”,膀胱癌这个突如其来的大窟窿来了,乌乌泱泱一大片向日葵,被小小的手术刀这么一划拉,瞬间就灰飞烟灭,变成了不毛之地。如今的旦旦已经成了一个赤裸裸的有产无钱户。收成有丰歉,买化肥,撒农药,田间管理,雇人收割,赶上灾害年会赔本,钞票来之不易。而医药费却是刚性的,通融不得。自从他得上了这个孽障病,一沓一沓的钞票就飞脱开他的掌心,像流沙一样四散开去了。
旦旦很快就出院了,因为感染无法手术,大夫让他回家养好再来(手术)。旦旦是哭着走的,住院费,一来一回的路费,儿子陪住的吃喝都白扔了,“还得再来,要我的命哟!要我的命哟!”张童劝他想开点,“人在,什么都在,我们老哥俩还要去看你的向日葵呢。”“来吧,来吧,我烀羊腿给你们吃。”旦旦带着哭腔说。
医生是癌症患者的最后依靠你问题也不大,也会无疾而终的
张童也终于盼来了手术,还是第一台。病人都把第一台手术视为吉兆,医生耳聪目明,下刀最有准头。由于早,各科第一台手术的人都在厅里等待。时间一长都纷纷坐起来苦着脸面面相觑。都是癌症,只有一名中年妇女是做手臂的截肢手术,癌友们对其报以毫不掩饰的羡慕嫉妒,“你真有福,虽然伤筋动骨,可没有惊动阎王爷啊……”“嗨,开座谈会呢?都躺下。”一个医生走过来向他们喊道。
张童从手术中醒来,冥冥中有人喊他,他使劲睁大眼睛,见是一戴着大口罩的护士,他“嗯”了一声,但怪了,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又重重地“嗯”了一声,还是听不到。他慌了,大声道:“明白!”简直是在喊,但还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风声、雨声,独不闻自己的心声。此时,他就像是茫茫狂野中漂泊的一根草芥,孤独而无助,“我莫不是已经死掉了?难不成这是阴间吗?”他嘴唇不由自主地疯狂打颤。直到被手术车推到手术室门口,看见了妻子的泪眼和凑近的几个朋友、同事的脸,方才心归于腹。“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可算知道死而复生的滋味了!”他不无感慨地说。
张童是插着尿管出院的,陈医生告诉他,一个月后拔尿管,以后还要经历一段相对漫长的遗尿等后续康复问题,如果验血没有问题就算基本好了。陈医生问过张童的家族史,张童特别强调自己的遗传基因没有问题,父母都是年过90多岁才无疾而终的。陈医生说,你问题也不大,也会无疾而终的。这句话像一股热流贯遍了全身,张童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推背感,医生的话像一颗神勇的“飞毛腿”,有效拦截了凶悍的癌弹,他生机迸发,就连回家的路上连着赶上三个绿灯,都让他狂喜不已。
张童无疑是万千癌症患者之中的一个幸运者,这是很多偶然因素决定的,早期发现,手术及时,遇上了一个好大夫。为了不让他带着随时会扩散的癌细胞等待,“加强核磁”“骨扫描”甚至住院手续都是陈大夫和科室打过招呼后加塞儿的。张童和妻子一度狐疑陈大夫如此上心是否是“要说儿”,为此他们几次将一万元现金强塞进陈大夫的口袋,但都被其退了回来,“不许这样,否则我不再给你看了!”陈大夫嗔怒地说。这让张童对自己的境遇很感慨,病和病后的好运气被他同时邂逅了。
医疗改革,愿癌友蒙幸
出院后,张童和老钱也保持了热线联系。两个月以后,老钱又在另一个医院切除了整个膀胱,住院难,他就找了号贩子,号贩子要了7000元,给他找好了主刀的大夫并可以马上住院,连手术的时间都可由老钱定,这叫一条龙服务,但要一把一利索,不许老钱手术后找后账。“如今的号贩子升级换代,超越了传统职能,俨然成了医生私人助理,与一些医生已经形同一气。”老钱大发感慨。
手术后的老钱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经不住事,动不动就跟老伴、孩子们急,跟一切招着他的人急。老钱看到一个世人皆知的大企业家,正在把他的下一个盈利点瞄准在10年后的癌症大暴发上就骂:“娘的,没人味,都是‘医疗绞肉机’上的电机和铰刀!”
老钱住在城乡接合部,有一栋自己盖的小楼,有32间客房出租,所以才有了看病的本钱,但仍旧感到拿钱买命的拮据。那天正和张童电话聊着,一个租户来交房钱,因为春节回了几天家,非要老钱优惠他几天“空房费”。老赵突然就急了道:“嗨,都怪我不是大夫,要是大夫,都得颠颠的,上赶着给我送钱来!哪还有这样的穷算计!”张童在电话里听到对方被呲得直喘粗气。
有权威资料显示,中国每年新发癌症病例约312万,因癌症死亡超过200万。半月谈记者采访了解到,我国癌症患者如今已出现“年轻化”与“老龄化”两极分化的新趋势,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原副主任杨功焕发现,短短几十年内,我国疾病的发生和死亡完成了从传染病向慢性病的流行病学模式转变,转变速度远远快于其他国家。“1964年癌症在我国居民死亡原因中仅列第4位,但1970年到1989年就上升到第2位,而从2007年到2010年的数据来看,癌症已经跃居首位。”他说,“癌症已经成为我国城乡居民的第一位死亡原因,在世界上也处于较高水平。”
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北京市肿瘤防治研究所发布的《1995-2010北京市恶性肿瘤发病报告》显示,自2007年以来,恶性肿瘤已连续4年居北京居民死因第一位。2010年,北京居民平均每4名死亡者中,就有1人死于恶性肿瘤。“一头是人口老龄化,一头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患病。预计到2020年,中国每年的癌症新发病例总数将达400万左右,患病总数达到600万。”
李克强总理曾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健康是幸福之基。在未来,政府将会重点协调推进医疗、医保、医药联动改革。但愿天下癌友们余生蒙幸,获福大焉。
(编辑·韩旭)
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