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这段期间,大千对董其昌曾下过不少功夫,以他熟读董其昌的书画论为例,不时在他题画的辞句中,以及显示的画论观点方面,都反映出董氏的影响。再者,大千曾在丁丑(1937)年春日,临仿董氏书画的作品《巢云图》,书、画均极为逼真〔2〕。同年除夕又据此图的章法,画了一幅小青绿山水,题了唐寅《庐山高》的诗〔3〕。此外,还有他大约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效董氏笔法所作一幅山水。从以上几件作品都看得出大千对董氏书画的熟悉〔4〕。但以直接引导大千追溯古人渊源的因循路向而言,影响大千最大的,当然不在于董氏的笔墨形式,而是董氏的宗派论,对大千的仿古路向具有引导的作用,尤其是董氏“集大成”的思想,深远地影响他一生的创作观念和努力方向。例如董其昌《画说》第十七条云:
画平远师赵大年,重山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水墨小帧及着色青绿,倶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这是董其昌摘取历代各家精华,融会而成自己风格的一种方法,形成中国画史上最具体的折中主义。因此,凡是董其昌在他的宗派论里,曾经推崇过的大家,大千只要有机会接触到或收藏到他们的真迹或传本,他即千方百计加以临仿、从中学习。大千不但勤奋,且贪多不厌,凡是他不曾尝试过的笔法、结构和造型,他都有兴趣学习,而且学得很快、很准。他也以此法教导学生,萧建初对此印象深刻,记其所述云:
他常说学习传统极为重要,我国有悠久的绘画艺术传统,有历代大家遗留下来的名迹,他们在不同的社会里,用了一生的精力,积累了许多经验,我们要把这些丰富的经验学到手,在艺术实践中运用,加以发展,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是一生的事,不下苦功是不行的。〔5〕
从大千对学生的谈话中了解,大千并不是盲目地一味师古,他教导学生是要“学古人要能取其长,舍其短”〔6〕。
绘画理论方面,大千虽然大体都追随董其昌宗派论的观点,但他绝非亦步亦趋、毫无己见。他曾经批评董氏对马远、夏圭的偏见,同时,一些不列入董氏宗派论中的画家,只要他认为有其长处,也一样加以学习。尤其在人物画方面,大千从他自己仿学古人的经验里,发展出他自己的宗派论,而且脱离向卷轴画的学习范围,扩及以唐人为主的壁画。因此,他虽受董氏画论影响,然而他非但未受其囿限,反而是据以扩展、延伸,甚至自创论点。
在大千先生的仿古作品中,比较早期并且最集中的一组作品,是他在1937至1938年春,为天津范竹斋所作仿唐、宋、元三代大家的十二条山水屏〔7〕,所仿者有唐代阎立本、王维、杨昇、李昭道,宋代范宽、马夏、米友仁、沈子蕃,元代赵孟頫、盛子昭、倪瓒、王蒙。
大体来说,大千先生的山水仿古路线,从此屏可以略见端倪,即其中并未包括江南地区流行的“清初四王”、文徵明、沈周这一派的作品。待大千归自敦煌,其仿古的路线更为扩大,而人物、走兽、花鸟尚不在其中。在实践董氏画论的画家群中,“四王”当为代表,但是除了王翬以外,其余三位比较局限,只有王翬怀有“集大成”的企图心。可是若以王翬与张大千相较,两人用功的程度或许不相上下,但是在天分、魄力以及观赏古画的机会方面,再加上张大千用到现代印刷品照片和交通的便利性,王翬是万万无法与大千相提并论。因此,从“集大成”的表现而论,张大千毋庸置疑是超过王翬的,更何况王翬仅着力于山水一项而已,人物、花卉皆非其所长。事实上,在大千心目中,也并未将王翬置于眼角,这可以从他自题《仿郭恕先画》中明显地看出:“尝见石谷子临本,浅装不用金碧,极少士气,终嫌味薄,盖元明以来大都无此胆识。”〔8〕张大千西康纪游图册之一62.7cm×33.4cm纸本设色1947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飞仙关。钤印:张爰之印(白)大千居士(朱)另一位画史上“集大成”式的人物是赵孟頫,以当时而言,赵孟頫的书画成就极高,大千难于比较,但就视野所及的见识层面而言,虽然子昂早生六百年,多见古代名迹,但是,因为大千于敦煌得见并临摹北魏、隋、唐的壁画,又增多见识并学习明、清诸家的机会,反倒是子昂难以与大千比拟。
张大千与王翬、赵子昂他们,都诞生在政治、社会和经济等面临改朝换代的大转变时代,都是在旧秩序衰微甚至被破坏时,而等待重新建立新秩序的过程里,变乱中促使许多古代名迹收藏的转移,而使他们有较多的机会接触已被遗忘甚久的古代名家作品,因而激发了他们探讨古代绘画、广泛学习和吸收的兴趣。不过比较起来,张大千表现得更为积极主动,在学习的家数和时间的跨度上来说,也更为广阔许多。若就与张大千并时的许多传统派画家而论,虽然时代和机会相同,但是很显著地,无一人能望大千项背,能兼具古今百家的广度和深度。
大千先生的一生中,尤其是前半生,临古和仿古的作品占了很重的比例。前述的“集大成”思想,促动他大量从事临古与仿古,而这些临仿的作品,无疑在他个人艺事的成长,以及画风的发展过程中都具有重大影响的作用。所以,肯定大千此一重要的画历过程,以及此类作品本身的价值,是认识张大千艺术创作的基础。
大千自己对临摹的看法,曾说:“要学画,首先应从勾摹古人名迹入手,由临抚的功夫中,方能熟悉勾勒线条,进而了解规矩法度。”又说:“讥人临摹古画,为依傍门户者,徒见其浅陋。临摹如读书,如习碑,几曾见不读书而能文,不习碑帖而能善书者乎?”〔9〕
从以上话语,可以明白大千把临摹当作学画的最重要的一种方法,并解释临画一如读书与习字,其间的关系是相同的。由于书法本身是人造艺术,不论中外,学习书法除临摹之外别无他法,而临摹名家范本是最快的捷径,读书对学习作文亦复如是。由于中国画经过长久历史和众多画人的努力,与书法、诗文一样,累积成为一种高度精练和形式化的人为艺术,因此,必须先通过临摹,习得掌握传统的优良技法后,才能进一步发展自己的创作。况且临摹名家作品,可以较快学习到高水平的绘画表达词汇,远比自我摸索更便捷,一旦储备足够的高水平绘画语汇可供运用时,渐渐便能够形成水平较高的风格。比之登山,舍前人之路而不由,一定要披荆斩棘,自辟新路,其所能达到的高度,也必定有限。此与读书、作文并无二致。张大千西康纪游图册之二62.7cm×33.4cm纸本设色1947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两河口瀑布。钤印:张爰之印(朱白相间)大千鉥(朱)
张大千的学生胡俨记得张氏如何教他临摹:“把画挂起来,分三个步骤进行,先是按原作缩小,继之按原作放大,最后按原大对临,以能与原作套得住为准。”〔10〕
这是张大千自己在实践中,所领悟的独到、有效的训练方法。笔者认为这种临摹,除了是在学习古人的绘画语言,同时还兼有西方素描训练的效果,使学习者在短期内掌握原画的比例,因而在旅行对景写生时,不但能运用训练有素的线条,而且能准确地抓住物象本身的形状和比例。大千仿古时,也曾将古画放大,不过不单纯是临摹,而是借古人的章法作自己的画。
因此,临摹不仅适用于初学,而且在个人的发展过程中,也可以作为提升自己欣赏与表达水平的演练,既丰富了自己的意境,也充实了自己表达的能力,正如同诗人必须经常熟读古人名作一样,在本展目中也选择了多件临仿的范例。
但是临摹出来的作品,并不等于抄写一篇名家的诗文,因为诗文的品质取决于文字的组织和内涵,而不在于抄写者的书法素养。若举音乐为例,临摹好比演奏,一幅成功的临摹作品,犹如名家的演奏。演奏的成功与否,取决于演出者表达、诠释原作的技巧与能力,因此临摹者的地位不妨比照演奏家。演奏家以高度的技巧表达他们对作曲家作品的体认;成功的临摹者,一样以纯熟高雅的笔墨技巧,为原作重生一次。行为虽然都是复制,却都不是多余的影子。而且,同一首名曲,会因为演奏家不同的表现与诠释,出现优劣的差异性。不论演奏或者临摹,由于各家不同的擅长,也就有各自不同的发挥,其实不可能产生完全一模一样的复制结果。
所以,每一个人临摹的态度、方法及深入的程度,必然有相当差别,有的只是浮面或局部的临摹,也有巨细无遗的临摹,小而至于一点一画、笔墨设色,大而至于布局经营,甚至于意境、气度的培养,都需要潜心体会,尽力将自己往上提升,向古名家靠近。因此,这样的临摹,是一种剖析性的、有效率的、全面性的学习方法。张大千西康纪游图册之三62.7cm×33.4cm纸本设色1947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二郎山。钤印:张爰私印(白)大千鉥(朱)然而最重要的,张大千只是把临摹当作一种学习并吸收前人良好技法的手段,却不是目的。他的最终目标是要创造自己的风格,他说:
习画应先审选一家……打定根基;渐次参考各家,以扩境界;……最后要能化古人为我有,创造自我独立之风格。〔11〕
纵然有人将张大千归属于传统复古派,但是,笔者认为,大千先生绝非欠缺己见、随波逐流、一成不变的仿古画家,他更不是没有个性、缺乏创意的商业画家。特别是与大千同辈的画家及批评家,陈定山对他的看法是“大千多变,变无不兴”。他指出张大千不但不是一位保守的画家,而且还是一位嬗变的画家。
张大千成长于20世纪初期,当时中国画坛在山水方面,“四王”一派的余风仍是大江南北的主力,大千却弃“四王”,偏走石涛、梅清、石溪等的路子;在花卉上是任伯年、吴昌硕海派风行的时期,他却走八大、青藤、白阳的风格;在人物画方面,他很快地放弃了清末的改琦、顾洛和任伯年的路线,而取冷隽的华喦及张风的风格。其后,随着功力的增进与识见的增广,大千随时挑战并改变自己,他历年的画展常常令人一新耳目,因此为他赢得广大的观众群及画人的期待。
当大千的绘画进入第一个高原期之际,他别出心裁远走敦煌,将唐、宋的敦煌壁画引介给国人。从此,他将士大夫的文人画,与石窟、寺壁的职业画风,拥集于一身。于是,他由清、明、元而及宋、唐,由水墨、浅绛至工笔重彩和金碧青绿。他也以此教导学生:“不应只学文人画的墨戏,要学画家之画。”〔12〕
当大千步入第二个高原时期,则顺应他的年龄日高,以及世界潮流的趋势,由工笔白描一跃为泼墨,由青绿工笔发展成泼彩。每当大千向国人介绍那些已经被遗忘的古传统,却同时一再赋以新奇的观感,剌激国人新鲜的感受。这是大千先生所力主、力行的“以古为新,以因为创”的作画方法。1964年,正值大千努力突破自己的年代,重观早年临仿石涛的一幅山水,有感而题其上:“此予三十余年前所作,当时极意效法石涛,唯恐不入,今则唯恐不出!”可见他最后能够从古老的传统中,翻变出最新的泼墨和泼彩画,是因为他洞察画史新陈代谢的演变规律:“中国绘画都是每一个时代最新的东西才流传下来。”〔13〕所以,虽然在表面上看大千各阶段画风的演变,无不是水到渠成,自然演变而成,其实都是他求新求变的苦心作为动力,自我挑战而突破成功的。
由大千先生20世纪40年代教导学生的一段话,总观他对临仿古人的看法:
不论古今,对名作眼观手临是对的,但切忌偏爱,人各有所长,每人的笔触天生有其不同的地方,故不可专学一人!对他人所长都应该吸取;又不可单就自己的笔路去追求,要凭自己的理智聪慧来领会名作的精神,又要能转变它。〔14〕
大千云“不可专学一人”,这就是董其昌的“集大成”思想。“领会名作的精神”,不在于求得“形貌之似”,其最终目的是要“转变它”,也就是开创出自己的面目,得以自成一家。而此所谓成就的“一家”,比之于音乐家,即是要兼具“作曲家”和“演奏家”的双重素养与身份。想要两者兼擅且都能成家,其难度则不言而喻。
因此,世人不当以大千先生前半生的临古、仿古作品为例,而诟病大千只是一位仿古主义者。其实,张大千正是在中国艺术转承的关键时代里,不世出的枢纽人物。但由于时代与思想的剧烈转变,资讯传播的快速发展,在未来的中国绘画史上,似乎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产生类似张大千的另一位集传统大成于一身的画家。因此,张大千的一生,不仅力行、实践了董其昌“集大成”的理论,同时也为中国绘画“集大成”的传统,完成了光辉的大结束。借此,奠定了大千先生在画史上,由千年的传统转进20世纪现代的关键地位。
注释:
〔1〕《四僧画展》序,1978年,台北历史博物馆。又见于《张大千诗文集》,第129页。
〔2〕现存辽宁省博物馆。
〔3〕〔4〕据徐佩赓所藏画作之照片。
〔5〕〔6〕萧建初,《植根传统,不断创新》,《张大千纪念文集》,第171页。
〔7〕〔8〕佳士得拍卖目录,第140号拍品,1989年1月。
〔9〕高岭梅《大千画说》,第4条,1967年。
〔10〕包立民《张大千年谱》,1925年条。《朵云》总19期,第102页。
〔11〕同注〔9〕,第2条。
〔12〕丁翰源《缅怀大千先师》《张大千生平和艺术》,第164页。
〔13〕冯幼衡《形象之外》,第142页。
〔14〕刘侃生《回忆张大千先生》《张大千生平和艺术》,第118—119页。
责任编辑:宋建华
张大千西康纪游图册之四62.7cm×33.4cm纸本设色1947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瓦寺沟。钤印:张爰印信(白)三千大千(朱)
张大千西康纪游图册之五62.7cm×33.4cm纸本设色1947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五色瀑。钤印:张爰之印信(白)大千(朱)
张大千西康纪游图册之六62.7cm×33.4cm纸本设色1947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御林宫雪山。钤印:张爰(朱)大千居士(白)
张大千临摹凉国夫人轴215.1cm×128.4cm布本设色1941-1943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敕令凉国夫人浔阳翟氏一心供养,女小娘子延鼐。
张大千临摹南无观世音菩萨像轴189.5cm×84.8cm绢本设色1941-1943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南无观世音菩萨。莫高窟初唐造像。蜀郡清信弟子大千敬摹。
张大千巫峡清秋图轴124.8cm×35.5cm纸本设色1939年四川博物院藏款识:逝波也带相思味。总付与消魂眼底。千愁唤起秋云媚,绰约风鬟十二。过朝两眉消梦翠,顿减了襄王英气。人生头白西风里,况此千山万水。调倚《杏花天》。写呈山腴仁丈教正。戊寅十二月朔,后学张爰青城山中。钤印:迟秋簃(白)人间乞食(朱)张爰(白)三千大千(白)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白)
张大千临摹晚唐劳度叉斗圣变图轴345cm×925cm纸本设色1941-1943年四川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