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力值来看,孙悟空不但远胜历史演义中诸多的人间名将,甚至神魔作品中的天神地魔也均不在话下。但是,孙悟空的武力值却存在一个很难索解的谜,那就是大闹天宫时的齐天大圣确为战神,睥睨一世,战无不胜,但在追随唐僧取经之后,常常铩羽,处处求救,出现了一个断崖式的下跌。这种表现给我们的解读出了一道谜题:前后两段哪一种表现才是孙悟空武力值的常态?如果后段为常态,则为何前段会有那样的“发挥”;如果前段是常态,又为什么后段会“失常”;如果两者皆为常态,那么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表现?这个谜面看似是对孙悟空武力值这一无关痛痒的话题的追问,其实深入进去,我们会看到谜底之下,解读《西游记》一书最为核心的根基。
一有趣的解答
解答这一谜题,最简单的思路是一种技术性的路径,即在大闹天宫时,孙悟空将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是为了衬托孙悟空,让情节更有趣;而取经途中孙悟空“不复当年之勇”,则依然是为了情节的精彩程度。可以想象,如果此时的孙悟空仍然百战百胜,八十一难会何等的索然无味。
不可否认,这一思路自然有道理,但却全非赏析小说的正途。因为阅读小说有一个前提,即承认小说世界的完整,承认叙事逻辑的自足,而这一解释从作者创作的技术性角度出发,实际上是取消了这个前提—正如面对许多小说中主人公化险为夷的情节,不少读者简单地认为不过是“作者不让死”一样。当然,孙悟空武力值的疑问来自前后情节的对比,那么,我们从前后情节元素的不同入手,也许可以获得正解。比如说我们从表层可以推出如下几种可能性。
第一是与孙悟空作战的对手并不相同。此前为天神,此后为妖怪,也就是说,这只是面对不同对手的战绩不同,并不一定能得出孙悟空武力值下降的结论。但事实是此前的天神在取经故事中也常被孙悟空请来当救兵,从而帮助消灭西天路上的妖魔,这就意味着这一推论并不合理,我们的疑惑仍未解开。
第二是由第一点推演而来。因为上面的推论仍有瑕疵—孙悟空请天神帮助时,所请常常是有针对性的,也就是说,是按照“一物降一物”的相克之理请对应的天神,因此,昴日星官虽能消灭蝎子精,却并不能代入到武力值的排行顺序中。所以这只是“一物降一物”观念的体现,并不能由此证明孙悟空武力值降低了。不过,“一物降一物”的逻辑仍然不能让我们对孙悟空武力值的质疑涣然冰释,因为如果这个因素能起作用的话,天神们当初征讨孙悟空时也不必那样狼狈—这仍然证明孙悟空在大闹天宫时确实拥有极高的武力值。
第三是法宝的引入。我们可以从“一物降一物”得到启发,取经路上所遇之较难取胜的妖怪多以法宝来让孙悟空无可奈何,所以并非孙悟空武力值陡然下降,而是妖怪的武器升级了,齐天大圣只是输给了法宝而已。这个解释笼统而言也是可通的,但还是经不起细究—事实上,西行途中所遇之法宝,几乎都是上天的普通器物,而齐天大圣当年大闹天宫之时,天兵天将没少使用更为正规的法宝,但仍然徒劳无功。
以上几种试探都在浅层有一定道理,也很有趣,可以作为摆龙门阵时的谈资,却对本文欲解之谜是无效的。
二有效的解答
那么,什么解答可以在《西游记》的故事逻辑上进行有效阐释呢?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地深入《西游记》的情节中,自然会发现一些既有趣又有效的解释。
比如,我们会发现,孙悟空武力值的分水岭是被如来佛压在五行山之后,那么,这一举动是否正是孙悟空失去武力值的原因呢?从一般逻辑来看,五行山压制自然有禁锢作用,但既蒙搭救之后,禁锢已经解开,自然不会存在降低武力值的问题。但从作品的两个方面来思索,会发现这一解释还是有效的。
首先,如来派观音菩萨去物色取经人时,给了菩萨三个箍儿,并吩咐说:“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疼,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此后的描写亦可见作者确有此心,唐僧初收孙悟空时,孙悟空稍有不满即要回花果山,甚至意欲对唐僧行凶,而被唐僧哄骗戴上金箍后,便不能再凭己意随意去来,必俯首于唐僧,以供驱使。则此金箍对孙悟空之武力值必有限制的作用。当然,这一情节,还有着古人历史观与政治智慧的潜台词,其在君臣关系中即常常出现,臣子能力太强,则功高震主,必加限制,而限制太严,则能力必然受损,或致庸庸碌碌。
其实,这一层面的解释还可从另一角度来证明。那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行取经所历之妖魔鬼怪,全都是如来法力所设之幻境,对这一点,孙悟空有清楚的认识,在五庄观前,面对唐僧“几时方可到”的疑问,他说:“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九个字透露出丰厚的内涵。如果认识到这一点,便可知道幻境中孙悟空的武力值当然由幻境设定者来重新界定,则本文所论之谜团亦可迎刃而解。
不过,这一解答虽然有趣亦有效,但对于我们的阅读而言,并未向读者提供某种将《西游记》的解读引向更深广境界的可能,也就是说,并未给作品赋予更丰富的价值。所以,仍非最佳谜底。
三有赋值的解答
就笔者的阅读体会而言,其实存在着既有效且能最大程度为作品赋值的答案。这一答案我们可以从由浅及深的三个层面来论列。
最浅白的层面在于,取经时期的孙悟空与大闹天宫时相比,最重要的不同并非对面的敌人发生了变化,而是他自己的阵营有了不同—原本的齐天大圣全无顾忌,因此上天入地、无所不为;而取经时他身边却多了一个师父,而且是一个肉眼凡胎需要保护的师父。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唐僧,即使孙悟空仍要经历这八十一难,也一定不会如此艰涩,因为他可以不顾一切地与遇到的各种精怪战斗,并不会就落下风。而有唐僧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此前的战斗只是纯粹的输赢比赛,现在却不是,输赢并不以孙悟空与妖怪的某次战斗结果来分判,而是以战斗双方的战略目的是否达成来决定。也就是说,即使孙悟空把遇到的妖怪全部杀死,只要他所保护的唐僧也被对方所杀,那么孙悟空仍然一败涂地。从这个角度我们其实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取经时的孙悟空武力值降低了,其实那只是错觉,事实上是判断胜负的标准变了。
如果我们在前一解释的基础上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孙悟空的战略目标与战术目标不能重合,也就是说,他为什么要保护唐僧。事实上,他的战略目标不是保护唐僧—而是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推演至此,我们已经接触到《西游记》一书最深刻的内核了,那就是,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的过程,从佛教来看,用小说中人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功果”,也是一个累积大功德的过程;而从儒家修身之观念来看,则又是修心的过程,如果摆脱这些哲学式的演绎,从俗世来看,则这一过程正是一种积极建构秩序的过程—相反,孙悟空面对的那些妖怪,却都代表了一种对秩序的破坏。而我们都知道,秩序的建设极难,破坏却极易。
我们还可以将此论再推进一步,那就是西行取经是在积累功德、建构秩序,其实质便是善,而阻挡取经事业的妖魔鬼怪的本质便是恶。
善恶的二元对立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话题,孙悟空武力值之谜的讨论最终落脚到这一点上,会让我们明白,《西游记》这一看似奇怪的设定背后,其实隐藏着作者深刻的哲学思考与敏锐的艺术生发—事实上,取经的孙悟空没有妖怪武力值高,与他没有大闹天宫时的自己武力值高的逻辑是一样的,因为他在取经路上所遇到的那些妖怪,作为秩序的破坏者,与当年的齐天大圣也是一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要打败的这些妖魔鬼怪其实便是当年的自己,仅就武力值而言,孙行者当然胜不过齐天大圣!然而,西行取经是一个修心向善的过程,孙悟空在建构秩序的锤炼之中,也需要在“秩序”的帮助下来战胜当年的自己,弃恶扬善,最终完成自我的救赎。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