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剑知(1901-1975),名觐安,以字行,晚号茧翁,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林则徐女婿沈葆桢曾孙。其父沈黻清,曾任山东蒙阴知县、闽浙督署文案、闽海关铜币局总文案等职。沈剑知系沈黻清第五子,幼承家学,工诗词,善书画,年少即有才名。毕业于福建马尾海军学校,民国时期任海军部秘书,抗战前任江南造船所上校官。新中国成立以后,为上海市文管会委员,任职上海博物馆。著有《懒眠庵诗文稿》《茧窝残稿》《世说新语校笺》等。
沈剑知诗、书、画俱工,有“三绝”之称。为人性简傲,不轻许人,颇有“狂”名。郑逸梅所撰《艺林散叶》及续编记其事数则,或称其:“能书善画,然不轻为人作,若贻人扇面,则必书画兼施,盖彼自视甚高,深恐空留一面,随便配合,不相称也。”又说:“沈剑知傲慢成性,有请之写条幅者,彼展纸抚摩一过云:‘纸太劣,恐有损我之佳笔。’拒绝不书。”“画学董香光,谈诗颇以纪晓岚之见解为尚,范祥雍以十字贻之:‘谈艺画禅室,论诗阅微堂。’”更有一则,记其“谓王静安(国维)之《人间词话》,乃笨伯所为”(郑逸梅《艺林散叶》,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303、304、631页)。其狂狷孤傲之态,读之如见,颇有魏晋遗风。
沈剑知所撰《世说新语校笺》(下称《校笺》),载于1944年7月至1945年1月南京《学海月刊》第一卷第一期至三期、第一卷第六期、又第二卷第一期,起于《德行篇》“陈仲举”条,止于同篇“谢夫人教儿”条,又加汪藻《世说考异》三条,共计37条校笺,近一万六千字(本文所引沈氏《校笺》内容均出自《学海月刊》,期数页码不详注)。仅从其一篇未终即得字一万六千,便可知其闻见之博,笺释之详。
沈氏《校笺》以王先谦思贤讲舍本为底本,又校以明袁氏嘉趣堂本(简称袁本)、沈宝砚用传是楼宋椠校嘉趣堂本(简称沈校本),同时又佐以宋汪藻本(简称宋本)。为明其校笺义例,特将第一条全录如下:
陈仲举一条。
“登车揽辔”二句。按:《后汉书·陈蕃传》无此辞。惟《范滂传》:“滂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袁宏《汉纪》同。
注引谢承《后汉书》。按:《后汉书·徐稺传》章怀注引《谢承书》与此有异。曰:“稺诸公所辟虽不就,有死丧,负笈赴吊。常于家豫炙鸡一只,以一两绵絮渍酒中,暴干以裹鸡。径到所起冢外,以水渍绵,使有酒气。斗米饭、白茅为藉,以鸡置前,酾酒毕,留谒而去,不见丧主。”
“武王式商容之闾”。《周书·武成》:“式商容闾。”
注“许叔重曰:商容殷之贤人。又车上跽曰式”。按:叔重,汉太尉祭酒许慎字。此辞未详所出,或在所撰《五经异义》中,今不可考。《书·武成》孔传:“商容贤人,纣所贬退。式其闾巷,以礼贤。”《史记·殷本纪》:“商容贤者,百姓爱之,纣废之。”《索隐》引郑玄云:“商家乐官,知礼容,所以礼署称容台。”《周礼·考工记》郑注:“兵车之式,深尺四寸三分寸之二,高三尺三寸。”贾公彦《疏》:“式谓人所冯依而式敬。故名此木为式。”《说文》:“跽,长跪也。”段氏改:“跽,长跽也。”《注》:“系于拜曰跪。不系于拜曰跽。人安坐则形弛,敬则小跪。耸体若加长焉,故曰长跽也。”盖古尺制短,故人长丈,称丈夫。三尺三寸高之式,凭而致敬,非跽不可。则许君斯说,已足补《武成》孔疏“俯而凭式”之略矣。
注引袁宏《汉纪》。按:今本《汉纪》与此文异,曰:“蕃初为豫章太守,独设一榻,以候徐孺子,馀人不得接。”不云悬榻。惟《后汉书·徐稺传》:“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稺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
《汝南先贤传》。《隋志》四卷,云魏明帝时撰。
谢承《后汉书》。《隋志》一百三十卷,云无《帝纪》。吴武陵太守谢承撰。按:叶德辉《世说引用书目》漏录此书。
袁宏《汉纪》。《隋志》题《后汉纪》,三十卷,云袁彦伯撰。
据此可知,与其他学者不同,沈氏《校笺》颇有体例,大抵遵循先校笺《世说新语》正文、次刘孝标注(以下简称“刘注”)、次刘注引书目之顺序;其笺注包括人名、地名、书名、名物、习语、异文、本事、考辨等内容,广征博引经、史、子、集等众多文献,其疏证颇有“问题意识”,抽丝剥茧,环环相扣,读之引人入胜。今举例简述其笺注义例如下:
一是校正《世说新语》用词之误。如“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一条,“有乘轩冕过门者”一句,学者一般未予深究,多解作“有坐着华车、穿着官服者经过门外”,而沈氏校笺则曰:“《左传·闵公二年》:‘鹤有乘轩者。’杜预注:‘轩,大夫车也。’冕不当言乘,此乃赘字。盖因行文每轩冕连用,传钞时不觉误入耳。”沈氏以为此处“乘”字乃赘字,可删,“轩冕”者,实即“乘轩服冕”也。
二是考辨《世说》叙事之虚。如“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一条,沈氏对全条考辨如下:
全条。按:此条恐非事实,故孝标举华峤《谱叙》所纪歆与郑泰避乱出武关事,隐纠其谬也。《三国志·朗传》:“汉帝在长安,朗为陶谦治中,与别驾赵昱等说谦勤王,谦乃遣昱奉章至长安。天子嘉其意,拜谦安东将军,昱广陵太守,朗会稽太守。”则朗自徐州拜命,初未诣长安。正孙策略地江东,朗犹在会稽也。而《歆传》:“何进征郑泰、荀攸及歆。歆至,为尚书郎。董卓迁天子长安,歆求出为下邽令,病不行。遂从蓝田至南阳依袁术。旋拜豫章太守。”则董卓之乱,朗、歆未尝共处,而此云避难,又云贼追至,明在是时。故知不可信也。《后汉书·郑太传》(即《国志·郑泰》。蔚宗避家讳改太,或称其字公业。):“与何颙、荀攸共谋杀卓,事洩,颙等被执,公业脱身自武关走,东归袁术。”则与华峤《谱叙》及《歆传》,事合时符。知《世说》即践此事,而为别说也。
沈氏以《三国志·王朗传》《华歆传》及《后汉书·郑太传》所记史实,考证出“董卓之乱,朗、歆未尝共处”,《世说新语》此条“不可信也”,真如老吏断狱,鞭辟入里,令人信服。
三是辨析《世说新语》习语之变。如“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一条,有“和峤生孝,王戎死孝”句,沈氏笺注“生孝死孝”时,先引《潜确居类书》七十引《典略》:“戴伯鸾母卒,居庐啜粥,非礼不行。弟叔鸾食肉饮酒,哀至乃哭。二人俱有毁容,世谓伯鸾死孝,叔鸾生孝。”复加按语称:“生孝死孝之称,始见于是。惟以备礼者为死孝,越礼者为生孝,与《世说新语》所以称戎、峤者适相反。”不唯考出此语出处,更指出与《世说新语》厥义相反,真非深思密察者不能道也。
四是校订刘注异文之讹。如“梁王、赵王”一条,刘注引朱凤《晋书》曰“桓夫人生赵王伦”。沈氏校曰:“宋本‘桓’作‘栢’。《晋书·赵王伦传》亦作‘栢’。或宋刊本避钦宗讳,阙画作‘’,又讹为‘栢’也。”王利器校语与此同。又“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一条,徐笺:“腊之明日为祝岁。宋本、沈校本‘祝’作‘初’。”一般校勘异文即可,而沈氏考证了“蜡日”“蜡日宴饮”等礼俗近四百字,又进一步对刘注引“晋博士张亮议”校笺曰:
《艺文类聚》卷五、《太平御览》三十三同引亮《议》,作:“腊,接也。祭宜在新故交接也。俗谓之腊之明日为初岁,东汉以来有贺。此古之遗语也。”按:《世说》屡经宋人削改,未必为孝标原文。自以《类聚》《御览》所引为正也。且“祭则新故交接”句,“则”字于词不顺,“宜在”二字故当胜之。“祝岁”,宋本作“初岁”,盖以形似而误为“祝”也。
如此细致的校勘,真是让人心服口服,而沈氏腹笥之丰,学养之厚,亦可想见一斑。
五是评骘《晋书》择事之误。如“王祥事后母”一条,刘注引孙盛《晋阳秋》卧冰求鲤事,沈氏说:“《晋书》采取孙盛此文……又祥解衣剖冰求鱼,史臣取其异行,世俗播为美谈。夫藉躯体之微温,解坚冰于短晷,祥即淳朴,愚不至此。故不如《初学记》七、《御览》六十八引臧荣绪《晋书》,谓‘祥朝朝冒厉风于河涯伺鱼。一朝忽冰开小穴,有双鲤跳出’,为犹近情可信也。”驳斥愚孝,一针见血,不唯见功力,亦见性情!又如“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至“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著两颊边,还吐二儿”,沈氏校笺曰:
《晋书·郗鉴传》:“郗陷陈午贼中,午寻溃败,鉴得归乡里。于时所在饥荒,州中之士素有感其恩义者,相与资赡。鉴复分所得以恤宗族及乡曲孤老,赖以全济者甚多。”按:石勒之攻乞活陈午,《通鉴》系于永嘉五年,正《世说》所谓“永嘉丧乱,郗公在乡里”时也。而既能分恤乡族,则自赡有馀矣。且两颊能含饭几何,乌足全活二小儿,岂非过言哉?若谓在徐龛石勒交侵兖州,百姓饥馑掘食鼠燕之时,则已是永兴间事,鉴为兖州刺史,无复穷馁之理矣。《晋书·鉴传》叙事已竟,复赘《世说》此文,盖亦知其乖错,无所附丽,而终不能割者,溺其词也。
《晋书》何以广采《世说新语》,历来聚讼无已,而沈氏借此一事,窥斑知豹,一句“溺其词”,非常形象地揭橥《晋书》史臣对《世说新语》“知其乖错”而又“不忍割爱”的矛盾心理!
当然,《校笺》对《晋书》也并不全是批评。同条“祥尝在别床眠,母自往暗斫之”,至“爱之如己子”,沈氏就引《晋书·王祥传》:“祥丧父之后,渐有时誉,朱深疾之,密使酖祥。览知之,径起取酒,祥疑其有毒,争而不与。朱遽夺反之。自后朱赐祥馔,览辄先尝。朱惧览致毙,遂止。”并加按语说:“妇人凶毒,非不畏死,置酖以可泯迹,喋血无所逃刑。且以祥之孝,事匪一端,朱氏初不为感悟,岂以一朝请死,便幡然改悔,爱若己子者?《晋书》多采《世说》,乃不取是事,有识也夫!”这显然是赞赏《晋书》编者并未一味好奇,尚能取舍合度,犹不失史家本色!
六是附录汪藻《世说考异》校勘。共三条,分别是:1.“祖光禄少孤贫”条;2.“王丞相梦人欲以百万钱买长豫”条;3.“长豫与丞相语,恒以慎密为端”条。其中,第2例不见于今本《世说》。沈氏于“祖光禄少孤贫”条后题识如下:
按宋汪藻本《世说》,有《考异》一卷,盖离自十卷本之末卷者。都五十一事,为今本所无者三事(为“刘琨却胡骑”“祖约道王右军”“王敦初尚主豫武帝会”三事,当依类附于各门之末)。馀虽重出,颇有异同,而注尤不相袭。间题敬胤曰者,皆驳正《世说》之言。汪彦章疑敬胤专录此传疑纠缪,后人妄取以补其书,殊未敢信,即如其说,但存正文而议之足矣,何必更为之注乎?且孝标注所取敬胤之说,皆与此同,而征引故实则否。恐《世说》先有敬胤注,自孝标注行,遂湮废散佚,仅馀此五十一事,后人掇附刘本而传耳。私惜刻本之纠缪难读,因略加考订,各丽今本同条之后,使未见王本者可以无憾,即有之亦省检勘之劳,必责以不漏不误,则期诸他日,犹且不敢,况若是其迫促乎!
这是对汪藻《世说考异》的首次校勘,值得重视。然沈氏对汪藻《世说考异》的性质却判断有误。事实上,所谓《世说考异》,乃是汪藻对附录于十卷本的敬胤《世说选注》的异文校勘,而敬胤注并非对《世说新语》的全注本,而是选注本,因与前九卷重出,附于书后,作第十卷,类似于今天所谓“附录”(笔者撰有《史敬胤<世说选注>考述》一文,此不赘)。其中所出现的不见于今本的三条,应该是敬胤的“补遗”,并非《世说新语》祖本的条目。故沈氏说“当依类附于各门之末”乃是一个误判,后来杨勇将此三条增补入书,便是受此误判之影响(参杨勇《世说新语校笺》,香港大众书局,1969)。唯沈氏对敬胤注“存正文而议之足矣,何必更为之注乎”的疑惑,颇见学术眼光,笔者另有详论,此不赘述。
最后要说的是,沈氏《世说新语校笺》虽考校博赡,令人叹服,亦不可避免地偶有失误。如“陈太丘诣荀朗陵”条“苑康”一词,沈笺曰:
又苑康。《后汉书·党锢传》作范康。《荀淑》《窦武传》并作苑康。按:《广韵》二十阮,“苑”字下不云是姓,而“菀”字下云:“又姓,《左传》齐大夫菀何忌。”“宛”字下云:“又姓,《左传》有宛春。”则作范固误,苑亦未必是。恐菀、宛当居其一,且以范、苑字形审之,疑或作菀也。
今按:苑姓,源自春秋时齐大夫苑何忌,今亦常见。沈氏以《广韵》认为苑“不云是姓”,非也。又,“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一条,沈氏于刘注引“李康《家诫》”后曰:“待考。《世说引用书目》不列。”实则对此前人已多有考证,如李慈铭《世说新语简端记》、严可均《全晋文》五十三李秉《家诫》下注、刘盼遂《世说新语校笺》、程炎震《世说新语笺证》等论之甚详,惜乎沈氏未见也。
总之,沈剑知的《世说新语校笺》虽然并非完帙,却因其别具一格的校笺风格和详实可据的考证成果,赢得了学界的一致尊重和广泛征引。其敦朴严谨的学风与其狂放狷介的性格及精湛的书画艺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氏卒于1976年,其《校笺》稿在《学海月刊》连载了5期,最后一期是1945年第1期。如果读者亲见此书,会发现在“谢夫人教儿”条校笺之后,又加了括号的“未完”二字,这两个等同于“待续”的汉字,犹如空谷足音,令人浮想联翩。我们不禁会问:沈氏人生的后三十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这部《世说新语校笺》如果还有未刊稿,其面目若何?究竟是何原因,使其中断了如此卓越的校勘工作?……这一切的一切,恐怕都只能交由时间来回答了。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