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苏轼初为欧阳修赏识的科考之文

苏轼初为欧阳修赏识的科考之文

时间:2024-11-08 11:41:25

欧阳修像

苏轼像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跟随父亲苏洵从四川眉山走出来的苏轼,在当时北宋的都城洛阳参加了科举考试,一同参加考试的还有他弟弟苏辙、曾巩,三人都在后人所称道的北宋散文六大家或者唐宋散文八大家之列。而那一年的科场主考官是欧阳修,还有欧阳修的好友梅尧臣等人。苏轼师事欧阳修正缘于此。

这一年的考题“刑赏忠厚之至论”,说起来可以追溯到《尚书·大禹谟》。在这篇文章中,传说中的舜帝和大臣皋陶有一番对话。舜帝说用刑是期待有一天没有刑罚,皋陶提出了一个赏与罚的重要准则:“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后来,唐代的经学家孔安国为它作注,说是“罪疑附轻,功疑从重,忠厚之至”,表明他很推崇这一原则。所谓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就是从这儿来的。这一年,苏轼二十二岁,弟弟苏辙二十岁。

年轻苏轼的不凡最早为蜀州太守张方平所知,张方平一见前来拜访的苏轼父子即称之为“国士”,即是明证。但苏轼真正崭露头角的是应进士第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或作《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的这篇应试之文得到欧阳修、梅尧臣的高度赞赏,而他们最初并不知道作者是苏轼。苏辙在受哥哥苏轼之命为他写的《仁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提到这件事: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

欧阳文忠即欧阳修,“文忠”是他死后的谥号,圣俞是梅尧臣的字,子固是曾巩的字。这话褒奖苏轼,人不以为过。其中透露出好韩愈古文的欧阳修和诡异时文“太学体”之间的冲突。苏轼早年的生活与欧阳修没有交集,受欧阳修文风影响的可能性不大,他的文风之所以与欧阳修的古文风气吻合,得力于《孟子》的笔法。曾在北宋做过翰林学士、吏部尚书的叶梦得在《石林燕语》中就说:

苏子瞻自在场屋,笔力豪骋,不能屈折于作赋。省试时,欧阳文忠公锐意欲革文弊,初未之识。梅圣俞作考官,得其《刑赏忠厚之至论》,以为似《孟子》。

《孟子》之文平易而畅快淋漓,苏轼早年是草野之民,不可能去作馆阁的“太学体”之文,而受孟子之文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苏轼说自己受了欧阳修影响。他在应试之后给梅尧臣的《上梅直讲书》中说自己七八岁时开始读书,就知道天下有欧阳修,知道他继承的是孟子、韩愈的古文传统,“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当然,欧阳修对他的赏识,蕴含了对文体、文风革新的追求。苏辙说,苏轼在录取时受了一点委屈,本可名列第一的,因为欧阳修怀疑是自己弟子曾巩写的,为了避嫌,让这篇文章名列第二,谁知放榜不是曾巩而是他并不知名的眉山苏轼,这实为欧阳修之憾事。

苏轼榜上有名,内心是很自得的。他在《上梅直讲书》中说欧阳修、梅尧臣亲自考他,梅尧臣认为他的文章有孟子之风,欧阳修认为他能够不为世俗之文。而他自己十多年闻欧阳修之名而不得见,不想居然“一朝为知己”,并说:“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为其徒,则亦足恃矣。”很高兴能够就此居于欧阳修门下。何况“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这种自得之乐倒让人想起中唐的孟郊在金榜题名后写下的《登科后》中吟出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似乎人生快意莫过于此了。

《刑赏忠厚之至论》是典型的命题作文,题意取之经传,顺其意而作文则是作者自家的本事。苏轼论“刑赏忠厚”,下笔叙史而说仁爱。所谓见于虞、夏、商、周之书的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的“爱民”与“忧民”,都本于仁爱,编选了《古文观止》的清人吴调侯、吴楚材很称道这个开头,说这“正是忠厚处,一篇主意,在此一句”。也是,刑赏忠厚还是不忠厚,取决于施刑赏者用心仁爱还是不仁爱。以此为基点,苏轼没有泛泛而论,而是紧扣赏与罚或者说是赏与刑,来说他们对于赏刑的基本立场。按理,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尧、舜、禹、汤等人的处理方法,但苏轼以自己不无想象的推断下了结论,说他们:“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这话很有意味。

赏善之后的“咏歌嗟叹”,追求乐始而勉终的社会效果,正是向善且普遍地劝善,希望行善者继续努力,号召他人见善思齐,这是人们乐见或者说期盼的事。而刑罚之后的“哀矜惩创”,又是在寄予同情中希望被刑罚者能够警醒,不再重犯过失,真正能够弃旧开新,重新做人。他人也能够见不善而内自省,仍然是要人做一个善人。苏轼虽说此后人生坎坷,仕途波折,但他对人生充满的善意贯穿于始终,以致他在叩击科举之门的时候,纵观史书,从先圣前贤或赞许或批评的喟叹声中,感受到的是“欢休惨戚”,快乐与忧伤同在。苏轼说这种情形在周成王、周康王之后变了,成、康之后,周道衰微,尽管如此,仍然是“祥刑”(即用刑详审谨慎),刑罚是不随便用的。虽则和以前满是仁爱的前辈略有不同,但仍然能够“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苏轼对其中的慈爱与哀怜是赞同的,因为刑赏的忠厚在,他还说孔子的仁爱忠厚之道就是从这里延伸出来的。孔子没有直接说过“忠厚”,但有另一个很重要的词“忠恕”。一次,孔子对弟子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参说:“是。”后来有其他弟子问曾参,老师说的“吾道一以贯之”是什么意思?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与“忠厚”之道有别,但“恕”中是包含着“为人宽厚”之意的。

苏轼这一段纵论历史上赏与刑的话是全文的基础,但他在论述刑赏忠厚的时候,虽说以经传之言为依据,但取证时实在有点率性而为。他解读《传》语“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时,说:“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皋陶是尧的旧臣,后在舜的手下做司法官,正天下善恶。苏轼侃侃而谈,把欧阳修和梅尧臣都弄蒙了。上面提及的叶梦得《石林燕语》还说苏轼的这篇应试之文:

然中引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事不见所据,亟以示文忠,大喜。往取其赋,则已为他考官所落矣,即擢第二。及放榜,圣俞以前所引为疑,遂以问之。子瞻徐曰:‘想当然耳,何必须要有出处?’圣俞大骇,然人已无不服其雄俊。

这番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当时苏轼之文“已为他考官所落矣”,表明当时的考官里有不同的看法,梅尧臣赏识,欧阳修亦赏识,只代表了一派的立场,幸运的是欧阳修为主考官,不然的话,苏轼很有可能名落孙山。二是苏轼文中说的“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依据是什么?梅尧臣和欧阳修都是当时的博学之士,梅尧臣不知道,问苏轼,苏轼居然说:“想当然耳,何必要有出处?”这让梅尧臣惊讶不已。

这一疑惑,欧阳修也不能释怀,南宋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记载:苏轼考上进士之后,登门去感谢欧阳修,欧阳修也问他“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见于何书?苏轼说,见于《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阳修等苏轼离开后去查阅,却不见记载。改日欧阳修再问苏轼。苏轼说:“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所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欧阳修也惊讶不已,并感叹道:“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这些话很有传奇的色彩,话虽这么说,但不实的依据很影响说理的力度,好在“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的道理甚明,人们在享受阅读快感时少有深究。苏轼又举了四岳和鲧的例子,他的话说得不是太透,司马迁《五帝本纪》中有记载,尧之时天下洪水,四岳推举鲧治水,尧说鲧不可用,因为鲧“方命圮族”即抗命灭族。后来四岳坚持自己的意见,尧同意试用。结果鲧治洪水失败,后被杀于羽山脚下。苏轼说人们高兴尧用刑之宽,而尧又愿意用有毛病的鲧治水,都是“忠厚”之意,以见广恩慎刑。

苏轼的话没说完,又引用了《尚书·大禹谟》的“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来表明自己的刑赏忠厚观。这里的“宁失不经”之“经”指通常的法则、法度,也就是说,为了刑赏的审慎,罪有疑的从轻,功有疑的从重,对于把握不准的赏与刑,宁可不遵循通常的法度,也要从宽处置,这当然是刑赏忠厚的体现。吴调公、吴楚材就说:“罪可疑者,则从轻以罚之;功可疑者,则从重以赏之,法可以杀可以无杀者,与其杀之而害彼之生,宁姑生之而自受失刑之责。”

苏轼从这里申发开去,以忠厚为基点提出一个原则:“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显然,他是主张在可赏可不赏时,赏;在可罚可不罚之时,不罚。本来,过赏与过罚都不好,过赏容易导致滥赏,过罚容易导致谬罚,以致坏了法度。苏轼是儒者,和主张严刑峻法的韩非大不相同。韩非在《心度》篇里说:“明主之治国也,明赏则民劝功,严刑则民亲法,劝功则公事不犯,亲法则奸无所萌。”在他那里,制订法令与执行法令都没有松动的馀地。苏轼则用仁、义来权衡,刑罚固然不能够超越法度,赏赐就可以超越法度吗?不过,苏轼是希望人做君子的,过赏,依旧是君子;过罚,则是狠毒残忍的人,人怎么能够狠毒残忍呢?

进而苏轼说:“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赐以爵禄,是赏赐的高端;刑罚以刀锯,是刑罚的极致。古代不这样做,有不这样做的道理。道理在于“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他所提出的是随后的“胜赏”与“胜刑”的问题,既然爵禄不能胜赏即奖赏不完,刀锯不能胜刑即处罚不完,那么前者的奖赏和鼓励作用有限,后者的处罚和惩戒作用有限。怎么办呢?苏轼指出一条道路:“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这条道路被他称为君子长者之道,其内核是仁爱,那么刑赏忠厚之至就是以仁爱治天下。

这就照应了文章的开头,文章开头称道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道,批评成、康之后周道的衰微,落实到他自己论述的刑赏忠厚之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复古倾向。他言及孔子,说孔子对成、康之后的仁爱有所取,难免让人想到孔子说的“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他后来还写过一篇《儒者可与守成论》,观点源自西汉叔孙通说的“儒者难以进取,可与守成”。这在司马迁《史记·叔孙通传》中有记载。苏轼在文章中说:“夫武夫谋臣,譬之药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养生。儒者譬之五谷,可以养生,而不可以伐病。宋襄公争诸侯,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以败于泓,身夷而国蹙。此以五谷伐病者也。秦始皇焚诗书,杀豪杰,东城临池,北筑辽水,民不得休息,传之二世,宗庙芜灭。此以药石养生者也。善夫贾生之论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里的武夫谋臣和儒者之喻都有意味,在苏轼看来,前者能治病而不能养生,后者能养生而不能治病。这只是比喻,用于国家,可以说前者能够打天下,而后者能够守天下。他举了春秋时宋襄公和秦王朝秦始皇的例子,宋襄公用仁爱行攻伐,在泓水之战中,本可取胜的他却被楚军打得大败。而秦始皇用攻天下之术守天下,最终导致了秦王朝二世而终。后来,西汉文帝时的贾谊写了《过秦论》三篇,其上篇批评秦始皇在攻天下变成守天下之后,该施行仁义而不施行,结果迅速败亡。

嘉祐二年,宋仁宗执政已经三十四年,距离他走下历史舞台只有六年,北宋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知道这年科考命题让士子谈刑赏忠厚之至有怎样的用意,而对于苏轼来说这个题目只是一种偶然。这一偶然让苏轼有自我思想的真情表白,让人们看到了他在政治上的基本取向。后来他在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写下的《上神宗皇帝书》里,苦心劝告神宗“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反对王安石急促变法,也是因为他的仁爱之心。

苏轼在文章的最后引了《诗经》的两句诗:“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说的是君子如果高兴,就能迅速平息混乱;君子如果愤怒,则能迅速阻止混乱。这两句诗好像跟苏轼谈的刑赏忠厚没有什么关系,但苏轼从中看到的是,君子止乱并不是凭什么特异的方法,而是察人喜怒而怀有仁爱之心。他又说“《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关键是“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文章至此就戛然而止了。因对人的褒贬来制订赏罚的规则或法令,这就是忠厚的最高境界啊!苏轼这样认为,但话说到这里,想想苏轼的命运,读者也许会陷于沉思。

《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思想逻辑环环相扣,苏轼站在历史的基点上说历史,却又像是借历史说现实。欧阳修和梅尧臣都盛赞其文精妙,为他文章的神思妙想、充沛气势和畅达语言所感动,而没有对苏轼的仁爱思想加以评说,殊不知这一思想对苏轼来说如影随形,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一生。

(作者单位: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