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三千年间,人不两见

三千年间,人不两见

时间:2024-11-08 12:18:08

撰文/虞云国

在文天祥被俘后,他的挚友王炎午写过《生祭文丞相文》。其事在南宋祥兴二年(1279)的夏天。上年十二月,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吞冰片自杀未成,元军劝降失败,次年四月被押解北上。这一消息传到了他的故乡,王炎午就写下了这篇一千五百馀字的生祭文,反复阐明古今所以死节之道,一再陈述文天祥可死之义,议论犀利,引证广博,悲壮激昂,回肠荡气。元代文学家揭傒斯曾分析炎午撰写《生祭文丞相文》的深层原因:当国破家亡之时,其本人“欲为一死而无可死之地,又作文章以望其友为万世之纲常”。

王炎午(1251-1324),字鼎翁,与文天祥既同乡里,又先后同为太学生。文天祥起兵抗元,他曾建议:“复毁家产,供给军饷,以倡士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参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文天祥听纳,请他参与幕府。他因父死未葬,母老病危,唯恐“进难效忠,退复亏孝”,感泣而辞,文天祥“怜其亲老”,尊重了他的选择。王炎午听说文天祥被俘以后没有立即就义,唯恐文天祥把持不住,坏了名节。他觉得当初没能追随文天祥抗元,“于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现在狂澜既倒,已成定局,文天祥作为南宋状元宰相,理应为国殉死,决不可以如同其他官员那样腆颜仕元。王炎午认为,在军事抗战上,南宋无可挽回地失败了,但在坚持民族大义上,文天祥可以也应该成为一面旗帜;而自己能做的,就是促成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于是,他写下了这一祭文奇作。后人认为,生祭是为行将赴死者举行的祭礼,而生祭文即创自王炎午。清代方文《宋遗民咏·王鼎翁炎午》有云:“创为生祭文,辞义何凛溧”;还指出,王炎午之所以撰写这篇生祭文,“彼非不信公,爱之惟恐失”,是出于爱护文天祥,让他珍惜名节。生祭文完稿后,为让文天祥知道自己的苦心,他与友人誊录了数十份,张贴在赣州至洪州(今江西南昌)驿途水路的山墙店壁上。这是北上大都的必经之路,希望文天祥能“经从一见”,知所当行。

这篇生祭文的主旨是激励与催促文天祥死节殉国。祭文一开头,就引用伯夷采薇不食周粟与屈原自尽葬身汨罗的典故,说“谨采西山之薇,酌汨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而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接着列叙文天祥可以死而无憾的种种理由,其中说到“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但文天祥因“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便毁家纾难,蹶踬颠沛,直到再次被捕。王炎午以为,时局至此,对文天祥而言,“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但祭文指出:“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寥,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尚欲有所为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不忍弃捐耶?”种种揣测饱含着作者“爱之惟恐失”的一片苦心。惟其如此,祭文郑重指出:“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决大难,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仗大节以明分。”也就是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臣子就应以“当死不死,可为即为”的信念,为国家社稷的存亡继绝而扶颠持危;当大势无可逆转,做臣子的就该守大节而明本分。具体来说,倘若被俘,就要“勇于就义”。祭文尖锐指出:“丞相不为(李)陵,不待知者而言,奈何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不陵亦陵”的提醒,可谓字字千钧。王炎午甚至为天祥设计了死法。其一,骂敌而死。他向文天祥指出:“死于人,以怒骂为烈。死于怒骂,则肝脑肠肾,有不忍言者矣。虽镬汤刀锯,烈士不辞,苟可就义以归全,岂不因忠而成孝!”他激励道:“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其二,绝食而死。他给文天祥提示:“人不七日谷则毙”,倘从道出梅岭就开始绝食,进入故乡庐陵,就可以死在父母之邦,这样,“宰相忠烈合为一传矣”。

再说文天祥,一过大庾岭,自南安军(今江西大馀)沿赣江水路北上时,确实绝食过。《指南后录》有诗云:“闭篷绝粒始南州,我过青山欲首丘”,“唯有乡人知我瘦,下帷绝粒坐篷窗”,“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在《临江军》一诗的跋语里,他把绝食不死而决心慷慨赴义的内心轨迹交代得十分清楚:“予始至南安,即绝粒,为《告祖祢文》《别诸友诗》,至是不食已八日,若无事然。私念:死庐陵不失为首丘,今使命不达,委身荒江,谁知之者,盍少须臾以就义乎!复饮食如初。”《集杜诗·过临江》的小序也说:“予念既过乡州,已失初望,委命荒滨,立节不白。或者有陨自天,未可知也遂复进食。”他认为,既然不能达到绝食死在故乡的初愿,而投水自杀之类也会使自己“立节不白”,只要抱定一死殉国的意念,至于什么时候死,就听天由命吧!从文天祥准备“首丘”故乡,在诗中用典“采薇”与王炎午如出一辙,绝食到第八天不死才恢复进食,也与生祭文中“人不七日谷则毙”的说法隐然相合,有理由推测他在北上途中读到或听说过这篇生祭文。

但文天祥恢复进食,其信念必有进一层的升华。揭傒斯在《书王鼎翁文集后序》里就认为,文天祥“死国之志固已素定,必不待王鼎翁之文而后死。使文丞相不死,虽百王鼎翁未如之何,况一王鼎翁耶!且其文见不见未可知,而大丈夫从容就义之念,亦有众人所不能识者”。揭傒斯指出,在国破家亡被俘为囚的情势下,只要“稍无苟活之心,不即伏剑,必自经于沟渎”,相比苟且偷生来,这种以自杀而保名节的悲壮之举,已足以令后人肃然起敬。但最难的还是文天祥信念升华后的那种选择:“间关颠沛至于见执,又坐燕狱数年,百计屈之而不可,然后就刑都市,使天下之人共睹青天白日之下,曰杀宋忠臣。”也就是说,文天祥之所以放弃自我了断的自杀方式,最终决定继续承受各种无法逆料的威逼利诱与煎熬折磨,就是坚信自己对民族、社稷、信仰、主义的气节操守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他要通过自己的作为,向天下后世展现气节操守那一腔珊瑚红的美。汪元量也说过这层意思:

家亡国破身漂荡,铁汉生擒今北向。忠肝义胆不可状,要与人间留好样。

文天祥历尽磨难从容就义,意在为人间后世留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榜样。在《文丞相传序》里,元代许有壬由衷赞叹他无愧为宋朝立国三百馀年的最终代表:

宋养士三百年,得人之盛,轶汉唐而过之远矣。盛时,忠贤杂沓,人有馀力。及天命已去,人心已离,有挺然独出于百万亿生民之上,而欲举其已坠,续其已绝,使一时天下之人,后乎百世之下,洞知君臣大义之不可废,人心天理之未尝泯,其有功于名教,为何如哉?……事固不可以成败论也,然则收宋三百年养士之功者,公一人耳。

文天祥被俘北上时,别号千载心的同乡义士张宏毅追随入京,在其囚所附近赁居,三年来每天为他供送饮食。文天祥就义以后,他从大都收敛了英雄的齿发,回到了故乡。王炎午知道后,远望北方,写下了哭奠文天祥的第二篇祭文:

相国文公再被执,时予尝为文生祭之。已而庐陵张千载心宏毅,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谨痛望奠,再致一言。

呜呼!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事缪身执,义当勇决,祭公速公,童子易箦。何知天意,佑忠怜才;留公一死,易水金台。乘气轻命,壮士其或;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列星。凛然劲气,为风为霆。干将莫邪,或寄良冶。出世则神,入土不化。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光芒,非公也耶?

这篇《望祭文丞相文》在文章写法上有着与《生祭文丞相文》不同的特点。

第一,运用对比,凸现主角。祭文一开头,作者就列出了两组对照。其一是在“扶颠持危”上,将文天祥与诸葛亮进行比较,两人虽都是名相,但天祥最后死节,诸葛亮在这点上则略逊一筹。其二是在“倡义举勇”上,将文天祥与安史之乱时抗击叛军的张巡进行比较,两人虽然最后都杀身成仁,但文天祥曾是执掌国柄的丞相,其影响之大又不是张巡可以比肩的。两组对比处处抑古人而扬主角,旨在映衬文天祥的高大形象。紧接着的四句祭文,盖棺论定了文天祥的崇高地位:“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为这位民族英雄在历史长廊中作出了准确的定位。

第二,驱遣典故,歌颂正气。在望祭文中,王炎午谙熟地运用典故,表彰文天祥的浩然正气。其手法又分为明用、暗用与活用三种。明用之例除上述诸葛亮与张巡,还有“常山之舌”与“侍中之血”。前者用唐代安史之乱时的故事,常山(今河北真定)太守颜杲卿兵败被执,却仍骂不绝口,被叛军割下了舌头;后者用西晋侍中嵇绍的故事,八王之乱中,东海王司马越挟晋惠帝与成都王司马颖战,兵败,嵇绍以身护帝,中箭身亡,血溅帝服。暗用之例有“雪霜松柏”与“山高水深”。前者以《论语》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来比喻英雄的气节操守;后者以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来形容英雄的人格精神影响深远绵长。活用之例有“童子易箦”与“易水金台”。前者典出《礼记·檀弓上》,说曾参临终,病榻边有一童子惊叹其寝席(箦)华美不合礼制,曾参命其子调换了逾制的寝席才安心死去。王炎午自比童子,而以曾参比文天祥;后者分别指荆轲刺秦王的出发地易水与燕昭王礼聘郭隗的黄金台,二者都在河北,既借指英雄就义的燕市,也以富有气节才干的荆轲、郭隗借喻文天祥。

第三,句式整齐,骈对工稳。祭文以四字韵文写成,文笔简洁有力,句式整齐划一。除篇首“呜呼”以外,通篇隔句押韵,四句一换韵,平声韵与仄声韵交互错杂,令人读来既感深沉哀伤,又觉激越悲壮。擅用骈对,也是祭文一大特色。其中既有句群间的排对,例如“扶颠持危”四句与“倡义举勇”四句分别对偶;也有两句间的对仗,例如“难回者天,不负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列星”即两两相对。凡此都在形式与音韵上,增强了祭文的审美价值。

第四,层次分明,结篇奇特。祭文的正文分为四层。“扶颠持危”以下十二句为第一层,通过两组对比,点明文天祥的历史地位。“事缪身执”以下十二句为第二层,作者联系当初撰写《生祭文丞相文》的动机,进而完成对英雄的全面认识,烘托出文天祥绝食不死后那一段生命的悲壮与伟大。“嗟哉文山”以下十二句为第三层,进一步浓墨重彩讴歌英雄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光的浩然正气。“干将莫邪”以下八句为第四层。作者从干将莫邪剑的传说生发开去,构织了一幅瑰丽壮美的天文图景。他设想:文天祥的人格精神,经由杰出冶工之手,锻成干将莫邪那样的宝剑,出世神奇锋利,入土也绝不会朽坏。《晋书·张华传》有“宝剑之精,上彻于天”与“斗、牛之间颇有异气”的说法,作者进而张开想象的翅膀。他问道:今夜究竟是怎样的夜晚?北斗勺柄转移,银河星云横斜,其间有一股逼人的光芒,那不就是英雄精气所铸就的宝剑发出的璀璨奇光吗?祭文至此,主旨已明:文天祥的人格精神将与宇宙三光同不朽。

揭傒斯称颂王炎午“德之粹,学之正,才之雄,诗文之奇古”,从其生祭与望祭文天祥的祭文来看,应该说是当之无愧的。王炎午入元后终身不出,著有《吾汶稿》,“因所居汶源里名其稿,以示不仕异代之意”,可谓大节不亏,《新元史》遂将其列入《隐逸传》。他不以文章著名,但《四库总目提要》说其《生祭文丞相文》“尤世所称”。明清之际有件事足以表明这篇文章的深远影响。明亡次年,明御史中丞刘宗周绝食不死,其受业门人王毓耆致信说:“愿先生早自裁,毋为王炎午所吊!”宗周欣慰地说:“我讲学数十年,有这么一个学生,足矣!”绝食达二十日,终于殉国,王毓耆听说先生死节后也投水自尽。一篇祭文竟促成数百年后这对师生的殉死壮举,也堪称是奇文不朽了。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