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刘跃进
曹植《与杨德祖书》收在《文选》卷四十二“书”类,杨修《答临淄侯笺》收在《文选》卷四十“笺”类,又见《三国志·魏志·陈思王传》裴注等。曹植信称:“仆少好词赋,迄至于今二十五年矣。”此言有生之年,而非好赋之年。由此推断,两封书信写于建安二十一年(216)。这年四月,曹操进位为魏王,曹植信说“吾王”设天网笼络天下才子,则信又写在这年四月之后。杨修回信称“《暑赋》弥日而不献”,李善注:“植为《鹖鸟赋》,亦命修为之,而修辞让。又作《大暑赋》,而修亦作之,竟日不敢献。”据此还可以把曹植信的写作时间确定在这一年暑月前后,具体说来在建安二十一年五、六月间。
(一)
曹植在信中,谈及自己对文学批评的一些基本看法,如为人与为文之间的关系、文学批评的态度与标准、关于民间文学的评价等问题。信曰: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忘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开头几句,就像老朋友聊天,非常率直:“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随后说自己喜欢欣赏并写作文章已经有二十五年之久,因此有资格品评建安诸子文章的长短优劣。他特别拈出六位,一是王粲(仲宣),二是陈琳(孔璋),三是徐干(伟长),四是刘桢(公干),五是应玚(德琏),六是杨修(德祖):“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王粲曾在荆州依附刘表,故曰“汉南”。陈琳曾在冀州袁绍幕下,故曰“河朔”。徐干世居青州,故曰“青土”。刘桢为东平宁阳人,离齐地海边不远,故曰“海隅”。应玚南顿人,地接魏都,故曰“此魏”(一作大魏)。至于杨修,乃是太尉杨彪之子,世居京城,故曰“上京”。所谓独步、鹰扬、擅名、振藻、发迹、高视,意思都是一样的,即名扬一时。所以说“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灵蛇之珠即隋侯之珠,荆山之玉即和氏之玉,都是举世珍宝。这里用于比喻各位才华如玉,文章雄视天下。“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吾王指曹操,当时称魏王。顿,犹整。八纮,天地之间的广大地区。《淮南子》曰:“九州岛之外,是有八泽。八泽之外,乃有八纮。”天网,弥天之网。崔寔《本论》曰:“举弥天之网,以罗海内之雄。”这两句是说曹操能延揽天下英才而用之,悉集兹国,即汇集京都。这是褒奖各位。
随后笔锋一转:“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一举千里。”飞轩绝迹,即文章还不能达到极致,也就是说还有所不足。他特别以陈琳为例,说:“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陈琳的辞赋不是强项,但是他反而自比司马相如。作者嘲笑他画虎不成反类犬,评价很低。“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于今称之”。曹植此前曾有书信嘲讽陈琳的辞赋,陈琳不解,反而认为是赞美他。钟子期知音,听必不失,至今人们称赞他。作者由此感叹说:“吾亦不能忘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忘叹,或作“妄叹”,即不敢信口开河。这里有知音难觅的感慨。
是他不理解别人,还是别人不理解他?从下文看,作者以知文自居,是担心别人对他有误解。他说:“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他的好友丁廙(字敬礼)常常叫自己为他润色文字,曹植多次推脱。丁廙说:“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文之佳恶”,五臣本作“文之佳丽”。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九认为“佳丽”为是:“言吾自得润饰之益,后世读者,孰知吾文赖改定耶?”黄侃《文选平点》卷五则力主“佳恶”。他说:“恶,《魏志》作‘丽’。然此不误。意言子定吾文,吾可以自得其佳恶。后世既与吾不相知,亦焉贵定吾文耶?其旨如此,非欲假力子建以欺后世也。”
“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这是《史记》的记载。孔子的文辞,或许可以彼此互用。至于孔子所修《春秋》,子游、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作者引此,改“赞”为“措”,措,更改。过此,除此。这句话的大意是说只有孔子的《春秋》,弟子不能改动一个字。除此之外,还没有这样的著作。言下之意,所有的著述,都有修改的空间。但是由谁来品评修改,还是有一定讲究的。“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南威,古代美女。《战国策》载,晋平公得南威,三日不听朝。龙泉,宝剑名。作者这样写,无外乎是想说,只有南威这样的美女才能说得上美艳,只有龙泉这样的宝剑,才能谈得上锋利。还有一句话,作者没有说,即只有像作者这样懂得文章的人,才有资格品评文章。刘表的儿子刘季绪曾著诗赋颂六篇,论才能不及上述各位作者,却“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诋诃,毁谤、斥责。掎摭利病,指摘毛病。作者认为这样做不自量力。战国时,齐国的诡辩家田巴常常口出狂言,随意评说三皇五帝以及春秋五霸,让很多人佩服。鲁仲连对他提出指责,说敌军压境,国家处在存亡之秋,先生的议论并不能救国家之急于万一,不如闭嘴不说。田巴从此果然闭口不言。刘季绪的论辩功夫显然还不及田巴,当今像鲁仲连这样的人应当很多,像刘季绪这样的论辩应当停止了吧!当然,作者又退一步讲,就是文章的好坏,也没有一定之规。就像“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人们都喜欢鲜花的芳香,但是海边就是有人喜欢臭鱼的味道。相传黄帝乐叫《咸池》,颛顼乐叫《六茎》,后世看来都是圣人的音乐,所以大家都喜欢,只有墨翟著《非乐篇》表示异议。所以对于文章好坏的评价,相去甚远。
尽管文学批评没有一定之规,但是批评者要有一定的创作实践才应是基本要求。为此,作者寄出新近撰写的辞赋,希望得到杨修的品评:“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街谈巷说,击辕之歌,乃市井俗说、野人之歌。作者自谦虽然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然匹夫之思,亦未可轻易放弃。更何况,这些创作终究属于“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由此看来,作者并非是真心贬抑文学,而是自谦所作肤浅。东方朔《答客难》说自己“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官位很小。扬雄自幼以文学名世,但是后来著《法言》,说这些少作乃“雕虫篆刻,壮士不为也”。曹植以东方朔、扬雄自比,说:“吾虽德薄,位为蕃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韩愈《答崔立之书》“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吾以发吾之狂言”,亦本此而来。他们都是以立德立功为目标。如果选择立言,曹植也愿意做一个“采庶官之实录”的史学家,或者是“辩时俗之得失”的思想家,依然没有文学的位置。这是因为,史学家、思想家可以“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
“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这里用了几个典故,一是司马迁《报任安书》所立下的誓言——“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目的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二是用张衡与人书中的话:“其言之不惭,恃鲍子之知我”,以管仲和鲍叔相知自比。三是用庄子与惠施的友情自比:“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惠子,即惠施,战国时魏国著名的刑名家,与庄子为至交,常互相辩难。惠子死后,庄子过其墓,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也,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庄子称没有论辩的对手了。作者这里以惠施喻杨修,以庄子自比,说明两人相知很深,故敢于如此大言不惭。
(二)
杨德祖,即杨修,字德祖,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弘农杨氏,三世公卿。杨修又为袁术外甥,博学多才,聪慧机智,与曹植关系甚为密切。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立曹丕为太子,视杨修为后患,借故将其处死。为此,曹操还作《与太尉书论刑杨修》,称:“足下贤子恃豪父之势,每不与吾同怀,即欲直绳,顾颇恨恨,谓其能改,遂转宽舒,复即宥贷,将延足下尊门之累,便令刑之。”杨彪亦作《答曹公书》,表现出惊人的平静。曹植的母亲卞夫人也曾《与杨太尉夫人袁氏书》,袁氏亦有《答书》论杨修被刑,称杨修“始立之年毕命”(这几封书信,并见于《古文苑》卷十。又见《殷芸小说》,文字略有异同)。从蔡邕《杨赐碑》中可以看出,这个家族始终较有骨气。《三国志》裴注引《典略》载,杨修临刑时对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实际受到曹植的牵连。“修死后百馀日而太祖薨,太子立,遂有天下”。从这个背景看,杨修应当说是一个具有才华又非常自负的人。信曰:
修死罪死罪。不侍数日,若弥年载。岂由爱顾之隆,使系仰之情深邪!损辱嘉命,蔚矣其文。诵读反复,虽讽《雅》《颂》,不复过此。若仲宣之擅汉表,陈氏之跨冀域,徐、刘之显青豫,应生之发魏国,斯皆然矣。至于修者,听采风声,仰德不暇。目周章于省览,何遑高视哉?伏惟君侯,少长贵盛,体发旦之资,有圣善之教。远近观者,徒谓能宣昭懿德,光赞大业而已。不复谓能兼览传记,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矣。观者骇视而拭目,听者倾首而竦耳。非夫体通性达,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又尝亲见执事,握牍持笔,有所造作,若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曾不斯须,少留思虑。仲尼日月,无得逾焉。修之仰望,殆如此矣。是以对鹖而辞,作《暑赋》,弥日而不献。见西施之容,归增其貌者也。伏想执事,不知其然,猥受顾锡,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损益。《吕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箝口,市人拱手者,贤圣卓荦,固所以殊绝凡庸也。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耳。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俦,为皆有諐邪!君侯忘圣贤之显迹,述鄙宗之过言,窃以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辄受所惠,窃备蒙瞍诵咏而已,敢望恵施,以忝庄氏?季绪璅璅,何足以云。反答造次,不能宣备。修死罪死罪。
杨修信的开头亦如曹植,比较率直,说“不侍数日,若弥年载”。侍,指侍奉左右。几天未见,就好像隔了好几年。当然是由于对我多所爱顾,一往情深所致。不仅如此,还“损辱嘉命,蔚矣其文”。曹植地位高,其致信给杨修,实在有所“损辱嘉命”。其文章格高,近似《诗经》中的《雅》《颂》。认为曹植对于王粲、陈琳、徐干、刘桢的评价非常准确。曹植说:“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回信一一对应:“若仲宣之擅汉表,陈氏之跨冀域,徐、刘之显青豫,应生之发魏国,斯皆然矣。”至于对自己的赞美,作者回信说有所不安:“至于修者,听采风声,仰德不暇。”曹植说“足下高视于上京”,回信说:“目周章于省览,何遑高视哉?”《家语》载孔子曰:“出乎四门,周章远望。”周章,惶遽,谓无暇顾及远望上京。然后作者笔锋一转,便把颂扬送给了曹植:“伏惟君侯,少长贵盛,体发旦之资,有圣善之教。”君侯,指曹植。发、旦,为周武王、周公之名。圣善,用《诗经》“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之意,谓其有母教之善。五臣注谓圣善指父教,这样的理解有点牵强。“远近观者,徒谓能宣昭懿徳,光赞大业而已”。这几句针对曹植文章最后一段话而言。曹植谓自己“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杨修则认为曹植独秉承美德,能够光赞大业。至于其文学业绩,虽然不是刻意追寻,业已“含王超陈,度越数子矣”。王,王粲。陈,陈琳。言君之才,皆包含众人,度越于其外。“观者骇视而拭目,听者倾首而竦耳。非夫体通性达,受之自然,其孰能至于此乎?”这是说曹植的才能是上天赋予的,无人企及。这种才能,是自己亲眼所见,每次写作,似乎“成诵在心,借书于手,曾不斯须,少留思虑”。其才能之高,如日月高悬,难以逾越。杨修自称只有仰望的份儿。曹植作《鹖鸟赋》,命杨修同题而作,杨修辞不应命。曹植作《大暑赋》(陈琳、刘桢亦有《大暑赋》,见《艺文类聚》《初学记》《韵补》等书节引),杨修虽然亦有和作,但是多日不敢拿出。“见西施之容,归增其貌者也”。增,集注本、九条本、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日古抄五臣注本《文选》并作“憎”,当是。就像见过西施的容貌,就会自嫌其丑了。来信叫杨修勘定文章,这叫杨修不安。故曰:“猥受顾锡。”猥,顿。锡,赐。
曹植信说孔子修《春秋》,弟子不敢赞一辞。杨修回复说:“《春秋》之成,莫能损益。《吕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箝口,市人拱手者。”《吕氏春秋》成书后,吕不韦将其放在咸阳城上,有增改一字者予以千金。又说:“《淮南》,字直千金”,《文选钞》:“《淮南》成,亦悬视,能改一字,赏五百金。”从目前文献记载看,似乎没有人提出修订意见。原因何在?“贤圣卓荦,固所以殊绝凡庸也”。卓荦,高大状。这是说曹植的论著超越群伦。至于诗赋,不经过孔子的删改,即与《风》《雅》相近。
然后说到自家扬雄:“修家子云,老不晓事,强著一书,悔其少作。”“少作”是什么呢?扬子《法言》曰:“或问吾子少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原来,少作多指辞赋。而老来著述又是什么样的作品呢?作者说:“若此仲山、周旦之俦,为皆有諐邪!”諐,过失。仲山,指仲山甫。周旦,指周公。《毛诗序》曰:“《七月》,周公遭变,陈王业之艰难。”然《诗》无仲山甫作者,而尹吉甫美仲山父之德,未详德祖何以言之。五臣张铣注:“周公作《鸱鸮诗》,仲山甫作《周颂》,此二人是古之圣贤,各有诗颂,如所君侯引子云之说,则皆为过阙也,不得复贤圣。”所以杨修说,曹植叫他润色文稿,实在是忘记了前贤的功业,只是记住了杨家子云的话,还是深思不足故也。
至于经国大美,千载名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斯自雅量”,应当与文章相辅而行,彼此不相妨害。他说自己读到这些文稿,就像蒙瞍一样,只能咏诵而已,亦不能赞一辞。曹植书信最后引《庄子》典故,把自己与杨修的关系比作庄子与惠施一样,这里作者愧不敢当,回复说:“敢望惠施,以忝庄氏?”忝,辱也。至于说到“季绪璅璅,何足以云”,指刘季绪才情浅陋,不足挂齿。璅璅,小器。这也是回应曹植所说“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最后几句“反答造次,不能宣备。修死罪死罪”。《能改斋漫录》说书尾“不宣”,始见于此。
(三)
综上所述,曹植较多自己的观点,杨修的文字很美,却比较空泛。
第一,对建安诸子的评价。与曹丕不同,曹植在信中只提到六位作家,即王粲(仲宣)、陈琳(孔璋)、徐干(伟长)、刘桢(公干)、应玚(德琏)、杨修(德祖),没有孔融和阮瑀,因为二人分别在建安十三年和建安十七年即已离世,故不论。总体来看,虽然都很优秀,但依然未能“飞轩绝迹“,也就是说还没有达到极致,还有所不足。这里,他指出陈琳的不足,说他“不闲于辞赋”,却以司马相如自比,作者嘲笑他画虎不成反类犬,评价很低。这一点与曹丕的《典论·论文》所说,人多“暗于自见,谓己为贤”。这一点,杨修也表示赞同。
第二,关于文学批评问题。《史记》记载说,孔子作《春秋》,弟子不能赞一辞。在作者看来,只有孔子的《春秋》,别人不能改一字。除此之外,还没有什么著作不能改动。他就很欣赏丁廙(字敬礼),多次叫他修改润色文字,作者认为,正常的文学批评是必要的,所有的著述,都有修改的空间。
问题是谁来批评,持什么样的标准来批评。刘表的儿子刘季绪曾著诗赋颂六篇,论才能,远不及上述各位作者,却“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作者认为这样做不自量力,没有资格批评别人。这里的潜台词是说,只有像他这样懂得文章的人,才有资格品评文章。这就涉及到批评与创作的关系问题。不管怎么说,有一定的创作经验,对于批评者来说,还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作者也承认,文章的好坏,并没有一定之规,批评者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当然,如何做好文学批评,作者并没有展开讨论,后来的《文心雕龙·知音篇》才有系统的论述。
第三,关于民间文化的价值。曹植信中说,街谈巷说,击辕之歌,乃市井俗说、野人之歌虽是“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这个观点也很重要。建安时期的诗歌创作,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就是充分吸收民间创作的经验。我曾在《曹植创作“情兼雅怨”说略》(《光明日报》2006年1月27日)一文指出,曹植的创作,表现出鲜明的下层文化色彩,这与曹氏家族“三世立贱”特殊家族背景密切相关,也与东汉后期文化重心下移密切相关(参周勋初《魏氏“三世立贱”的分析》,《魏晋南北朝文学论丛》,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文化氛围,才为出身寒微的曹氏家族脱颖而出创造了条件;反过来,曹植家族当政后又为这种“风衰俗怨”的潮流推波助澜,逐渐推动了建安文学的繁荣。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