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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与浮云去不还吹向南山又北山

时间:2024-11-08 12:46:17


    撰文/陈尚君

2014年秋,应胡晓明教授约,为他主编的《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撰稿近二十篇。先此于该年春节后复将旧文《唐女诗人甄辨》,从一万馀字之单篇论文,扩写成五万馀字,由海豚出版社出版。前述《辞典》近期即可问世,录其中写李季兰之数首,交《文史知识》先刊出。

先介绍李季兰的基本情况。李季兰(?—784),名冶,以字行。早年居峡中,年五岁能为诗。后为女道士。形气甚雄,时人有“女中诗豪”之目。善弹琴,尤长于诗,为当时名士所称。曾与诸贤会于乌程开元寺,座间与刘长卿互嘲。约于上元、宝应间,曾在越州杜鸿渐幕。又往来剡中,与皎然、陆羽等游。后招入宫中,留月馀后优赐归山。德宗建中间在长安,适逢泾原兵乱,身陷长安,曾献诗于叛军朱泚。兴元元年秋,被德宗所杀。李季兰诗以五言见长,多为寄赠送别、感怀遣兴之作,感情真切,善用民歌手法,颇存汉魏古风。诗存约二十首。后人将其诗与薛涛诗合编为《薛涛李冶诗集》。今人陈文华校注《唐女诗人集三种》收其集。
    春闺怨

百尺井栏上,数株桃已红。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惆怅白日暮,相思明月空。罗衣春夜暖,愿作西南风。

这首诗以往收于《薛涛李冶诗集》、《全唐诗》卷八○五,都只有前四句。再往前追,可以在南宋人编的《吟窗杂录》卷三○找到源头,也只有四句。就算四句吧,大致意思已经有了,不就是因春动情么。明末钟惺《名媛诗归》收了这首诗,还加了评语:“殊难为情。”意思是这话你如何说得出来。近年俄罗斯圣彼得堡藏敦煌文书发表,经徐俊、荣新江二位据Дх六六五四与三八六一整理,才发现唐人蔡省风编选专录唐代妇女诗的选本《瑶池新咏》残卷。居然恢复了这首诗的全貌,实在很可贵。

《春闺怨》是常见的乐府旧题,主题就是写少女或少妇因春日而动情,或怀人,或感伤,或叹青春易逝,或伤佳偶难得,主题先定,就看诗人如何构思运笔。李季兰的诗以女性之观察,诉怀人之情思,有特别的深情。

开始两句写春天来了,花儿开了,引起少妇的情思。古代的住家附近都有水井,一家或数家汲井水为生计,因此有井水就有人家。百尺是说距家不远的地方,井栏边的几处桃树已经开出鲜艳的红花。桃花在春花中,开放时间不算早,但红艳灿烂,很显豁耀眼。

桃花引起少妇春日与夫分隔两地的忧伤。辽海北,其实就是现在辽宁一带。由于隋代到唐前期,曾经有过几次征讨高丽的战争,主要战场在辽东,到李季兰出生的时候还有些纷争,因此成为唐人笔下在边庭从军的主要地方。“抛妾宋家东”,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说自己被孤单地丢在宋家以东。用典,不必实指。如若诗只有这四句,是说眼见桃花已红,春正灿烂,然而良人在远,独自如何为怀。戛然而止,也有情味。

《吟窗杂录》今本署陈应行编,今人研究为蔡传编,不管是谁,这是一部喜欢摘句的诗格类的丛集。敦煌发现的可信是全篇,后半段补足更为精彩。

五六句继续渲染女子的孤寂和相思,白天的惆怅,从早到晚,夜晚的相思,如明月下的星空般浩瀚无边。寂寞,惆怅,思念,失落,怨恨,正是如此地日月相续,无从排遣。最后两句,说女子春夜在罗衣绮被的生活中,感到春的温暖与和煦,她想把这一切美好带给她所思念的人。西南吹来暖风,引起她的遐想,自己也愿意化作西南的暖风,吹到辽海,来到思念的人身边,带给他春日的温暖,让他感受自己的情意,自己的思念。这一切,是如此的美好。没有怨恨,只有温暖。
    寓兴

心与浮云去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又北山。

据说李季兰幼年,也就五六岁吧,已经有了一些才名,她父亲也乐于带她到处显摆。一日庭中蔷薇花开,她父亲将她抱出来,要她当场写诗咏蔷薇。她写的最后两句是:“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尽管蔷薇架的故事是后出的,但她看到蔷薇而引起“心绪乱纵横”的不羁心绪,显然与一般女训所要求的规范相去太远了。她的父亲因此而有失颜面,有些恼怒,下断语说:“此女子将来富有文章,然必为失行妇人矣。”(《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引《玉堂闲话》)居然都给他说中了。思绪活跃,或者说想得很多,本来不是坏事,但要看什么时代,什么身份,就此而言,李季兰有些不幸。不过等她长成,父亲或已不在,至少管不了她,就做失行妇人又何如,不然索性去做道姑,她还真做了。其实李季兰失行的事,记载并不多,除了晚岁附逆,就是恶谑刘长卿那次:“尝与诸贤集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季兰)乃诮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所引皆陶渊明诗,大约刘长卿有疝气,虽然彼此用语巧妙,实在也轮不到女冠去多言。

还是回过来说诗吧。诗题《寓兴》,用的是俄藏敦煌文书Дх.三八七二与三八七四所录《瑶池新咏》残卷的题目。《吟窗杂录》卷三○、《全唐诗》卷八○五题作《偶居》,恐误,与诗意不切。《瑶池新咏》是晚唐蔡省风编选的女诗人诗选,特别偏爱与道教有关的诗歌,因此将李季兰列在全书之首。

这首诗的主题是写心绪纷乱,或者叫心旌摇荡,不能自已,没有来由,不知本事,无端地心随浮云,飘浮万里,不能平静,不能止扼。诗意很浅显明白。看到浮云飘动,心也随着远去。云不见了,心也更为失落,一切都在若有若无间。陶渊明赋云:“云无心以出岫。”王维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生云灭是佛教譬喻现世虚幻的著名比况,好像是确实的存在,但又没有定质,难以靠近,说有也行,说无也不错。一个人的心思也是如此吧!如果能够那么自如地随风远扬,任意变化,充分自由,不受羁绊,那有多好。有或无,又何必计较呢!

诗的后两句,是写云,也是写心绪。云有安静的时候,我们常说晴空万里,天气晴明,云也是安静祥和、沉稳端庄的。然而风起云动,风吹云走,就像平静的心情被无端触动一样,浮想联翩,不能停息。北风来了,吹向南山,南风来了,飘往北山,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孟郊《烈女操》云:“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能修炼到心静如井中水般波澜不惊,确实是那个时代对女性的殷切要求。李季兰出家为女道士,她当然也曾努力收敛自己的心绪,然而早已“梦魂惯得无拘检”,一抹浮云,一阵狂风,都会触动她的思绪。才女就是如此。
    送阎伯均往江州

相看指杨柳,别恨转依依。万里西江水,孤舟何处归?湓城潮不到,夏口信应稀。唯有衡阳雁,年年来去飞。

这首诗是李季兰诗歌中为各种选本选录最多的一首。唐人选唐诗十种里,有三首选了它,俄藏敦煌文书存《瑶池新咏》残卷也有这首诗,可见当时影响之大,也因此有许多异文。我这里诗题用的是宋刊韦縠《才调集》卷一○的诗题,诗的本文则用武进费氏影宋本《中兴间气集》卷下,后者诗题作《送韩揆之江西》,韩揆别无可考。《瑶池新咏》和《全唐诗》均题作《送阎伯均》,证明我的选择较接近原题。

阎伯均名士和,常以字行,这是唐人的习惯。他是著名文士萧颖士的门人,尝著《兰陵先生诔》,对其师推崇备至,以为“闻萧氏风者,五尺童子羞称曹、陆”,实在尊师薄古。阎在大历、贞元间很活跃,与许多文人都有交往,可惜本人诗仅存在吴兴与皎然等游历时的几首联句诗,无足称道。李季兰别有《登山望阎子不至》《送阎二十六赴剡县》《得阎伯均书》等诗,诗中有“别后无限情,逢君一时说”,“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等语证明二人关系极其密切。她又有《有敕追入留别广陵故夫》,故夫是否指阎,现在还没有证据。

诗是送阎伯均往江州而作,其地即今江西九江。送别的地点不详,很怀疑是在荆州,因为诗里写到西江,长江只有在出峡后到江陵、武昌(即夏口)的一段称西江。首二句写别离的场景。古人多折柳枝为别,偕音留,表惜别之意。留者、行者都很不得已,分别的时间到了,两情缱绻,依依难舍,但还只能分别。此后柳永《雨霖铃》“留恋处,兰舟催发”,就是学这一路的。

从近处之难别,举目远望,万里西江,浩渺无际,孤舟一夜,今夜何宿,今日别后,何时回来?诗人的思绪从此展延,将分别的愁绪推向高潮。

湓城就在江西,是阎将要去的地方。夏口在今武昌,即汉江与长江的交会口。从南朝以来,襄阳、荆州、江夏一带是商业活动活跃的地方,西曲一类作品多写商妇离别之感,以潮水之每月必然变化借喻彼此联系之守信和失信,也是常见内容。李季兰这里也借用了这些手法,希望分别后彼此还能经常联络,彼此音问。但又耽心可能从此音讯渺茫,相思无路。是写别离时的痛苦,更写别离后的思念和失落。层层推进,诗绪清晰而绵密。

最后两句,写雁之每年南北来去,准时守信,感慨人或有时不如雁之守时有信。可能是眼前即景的寄意,也可能是分别叮嘱的借喻。将别后的情愫婉婉道出,意有尽而含情无尽。

离别诗是古诗永恒的主题,相知之男女分别更是刻骨铭心的伤感之事。李季兰善于驾驭这类题材,无论她与阎伯均的确切名分是什么,相爱的人是不计较这些的。诗写得很缠绵,也很素朴,这里可以看到她的能力。
    感兴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人行有返期。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却忆初闻《凰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这首诗也见于《瑶池新咏》和《才调集》,但本事不知为何。题目《感兴》是说有感而写,内容则是别后的相思,不妨可以看作前篇的续作。

首句是双关的。天气朝云暮雨,阴晴变化,引起自己的思绪。然而宋玉《高唐赋》不曾有过“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说法吗?后世不是常以云雨代指男女间的事情吗?李季兰虽然是写即景,也包含了往事的记忆。接下来说到分别。人之远行,和雁之南飞一样,走了,总该有回来的时候。总不会一去不复返吧?然而分别毕竟是令人痛苦的,颔联用女性生活最习见的场景,写别后孤凄落寞的景况。玉枕本来是双栖共眠的所在。然而一人远行,一人迟留,孤枕难眠,祇能彻夜以泪洗面。本来双栖的居所,银灯曾见证彼此的郎情妾意,然而现在只能空照孤室,陪伴自己不眠的长夜。这里写别后的落寞孤寂,是很形象,但就诗意说,还是在六朝旧题的套路中,规范而缺乏创新。

既然难以入眠,那就不妨出外行走,藉此打发长夜。举头见到明月,依然澄澈,依然明亮,似乎还包含些些相思的情意。古人认为明月象征团圆,在这里也借用此一寄意。俯看流水,油然引起寄书传情之意思。写什么呢?想到是彼此初识时的情景,听闻《凤楼曲》,彼此结情愫,然而回想当时,更伤现在,那时的甜情蜜意,与眼前之寂寞相思,恰成对比,回忆也无法排遣自己的愁思。《凤楼曲》也称《凤台曲》,南朝梁武帝所创曲,写古仙萧史、弄玉结为夫妇,吹箫鸣凤,感动凤凰来栖,二人也最终双双升仙。这一乐曲,也适合李季兰的女道士身份。

估计这首诗,是与情人别后寄书时,一并附上的诗作,写自己的落寞,写自己的相思,说到写书之原委,也说到往事和今况。是中规中矩的情诗,也是李季兰的本色之作。
    八至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是一篇极其简单又极其深刻的诗。唐代流传很广,敦煌也有写本。法藏敦煌文书伯三二一六题注:“此一篇天下□子不能过。”缺一个字,可能是男子,或者是才子,总是感叹这样好的诗,出自一位妇人之口,男子又何能过此。

古人有四至的说法,指一个国家或州县领土,从东西南北四边来说,达到最远的地方。这首诗的八至,与此毫无关系,只是因为诗里出现八个“至”字而已,因此称为《八至》。

八至讲了四层意思。第一是东西,是从方向来说的,东西南北的东西。从每一个人的立场来说,如果面对南方,左手指出的方向是东,右手是西,都可以无限延长,可以绕地球一周—古人还没有地球是圆的这样的认识,因此东和西永远也不会会合,是最远的距离了,但东西的起点都在我的脚下,起点是共同的,因此也是最接近的。

接着的比喻是清溪。这不是公园里的人造溪流,也不是王羲之曲水流杯的清泉,而是指山间的清溪。从山间奔流而出,深不可测,但又清冽见底。就我不太广的识见,比方建德新安江底流出的水流,荡舟其间,清澄见底,但无法估计有多深。孟浩然诗“江清月近人”,就写那地方,我也体会过。李季兰的意思是清溪明澈见底,可以说很浅,也可能很深,正如要真正了解人心之不易一样。

第三句以日月为喻,稍微有些语病,即另外三句都以两个极端对立的立场来议论,这一句则说的是日月高高在上,光明普照大地,是同一件事,不对立。当然有关长安与日之远近,曾有过聪慧小儿极其机警而相反的答案,李季兰也不容不知,但写诗时常很难拿捏,只能稍存缺憾。

最后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是全诗的结论,也可以说把古往今来,亚非欧美,所有夫妻关系的实质,做了最彻底、辩证、明确的概括。世间各种人事关系中,还有什么能比夫妻关系更亲蜜的呢?整日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无话不可说,忧乐共分享。然而即便结发为夫妻,又谁能保证各自没有各自的想法呢?轻则勃溪于广室,怒或对簿于公堂,化玉帛为干戈,因分手而仇杀。至亲最终变成了最恨,人世间演出过多少活剧。李季兰的一句话,把一切都说尽了。

道理很简单,也很有哲理,所以是好诗。最后听一位老儒的评说,是明末黄周星《唐诗快》的批评:“六字出自男子之口,则为薄幸无情;出自妇人之口,则为防微虑患,大抵从老成历练中来,可为惕然戒惧。”原来还有这层意义,多谢教导。
    陷贼后寄故夫

日日青山上,何曾见故夫。古诗浑漫语,教妾采蘼芜。鼙鼓喧城下,旌旗拂座隅。苍黄未得死,不是惜微躯。

唐代三位著名女诗人中,李季兰是时代最早的一位,也是下场最悲惨的一位。据唐人赵元一撰《奉天录》卷一载:“时有风情女子李季兰,上泚诗,言多悖逆,故阙而不录。皇帝再克京师,召季兰而责之,曰:‘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云:“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遂令扑杀之。”严巨川的诗见该书卷二:“烟尘忽起犯中原,自古临危贵道存。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虏将醉西园。传烽万里无师至,累代何人受汉恩。”事情的原委是在建中四年秋,即将开赴河南前线的泾原军经过长安时哗变,拥立赋闲的河北旧将朱泚称帝,唐德宗仓惶逃至奉天避难。李季兰与严巨川都失身贼廷。德宗收复京城后,追究从叛者,严诗说自己虽陷身伪朝,但心存故君,因而获得原宥。李季兰呢,因为给朱泚献过诗,“言多悖逆”,因而被扑杀。这前后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还是坚持选入李季兰的诗,评议说:“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也。”“不以迟暮,亦一俊媪也。”虽然含糊,仍肯定李晚节有失德行为。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呢?最近十多年俄罗斯藏敦煌文书中德新见作品,解开了这一迷团。

一是上朱泚诗的发现,见Дх.三八六五号:“故朝何事谢承朝,木德□天火□消。九有徒□归夏禹,八方神气助神尧。紫云捧入团霄汉,赤雀衔书渡雁桥。闻道乾坤再含育,生灵何处不逍遥。”估计是李季兰困留长安,朱泚认为她有诗名,因而让她写诗歌颂新朝。诗意是以五德终始的一般说法歌颂新朝,说天下归心,祥瑞频现,天地含育,生民逍遥。内容是歌功颂德的习惯套路,估计当时流传很广,乃至敦煌也有传本,以至传入德宗耳中,必要加以追究。

另一首就是本节要特别介绍的这首《陷贼后寄故夫》。存世文献在《吟窗杂录》卷三○、《全唐诗》卷八○五中,仅存颈联二句“鼙鼓喧城下,旌旗拂座隅”,题作《陷贼寄故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疑此诗为伪托,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驳之,今见到全篇,可无怀疑。这首诗用比兴手法,写自己失身贼庭之无可奈何,以故夫喻旧朝,表达自己心怀故国,欲死不得的处境和心情。李季兰别有《有敕追入留别广陵故夫》,因知故夫确有其人。很怀疑就是阎伯均,但证据还不够。

起首两句说自己每天登山远望,但都见不到故夫的身影。其次二句讲古诗说“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可是自己照着办了,何曾有与故夫相见的机会,古诗所说似乎有些欺骗了自己。这里当然都是借喻,借对故夫的思念表达对旧朝的眷恋。古诗《上山采蘼芜》讲一位被遗弃的女子,采蘼芜下山途中,遇到以前的丈夫,询问新人的情况,从前夫口中得知新妻的生活细节,最后得出“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结论。

李季兰此时仍然身处伪朝,无法直言,只能借此比喻,说出自己新不如故的判断。其实这几句的诗意,也就是严巨川诗“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的另一种表达。虽说德宗质问“何不学严巨川”似乎理直气壮,其实何曾有机会让李季兰以此诗作答,弱女子就此死去,为皇朝的失职牺牲生命。

李诗的后半段是叙实而直叙的,城下鼙鼓喧嚣,座侧旌旗围绕,这是战地的写真,是说在弥天的军阵中根本没有自己可以选择逃避的机会。名气真是双刃剑,在平时可以给自己带来财富和友朋,到乱时就不免被裹胁,做自己违心而痛苦的事情,心知祸难将临而无从避让。杜甫在安禄山初叛时也曾失身围城,那时他还不够有名,故而还能到处走走看看而不必承担政治风险。李季兰可是大历、建中间首屈一指的女诗人,躲也躲不了。

最后二句,李季兰说自己身命轻贱,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珍惜的理由,可是叛乱仓促发生,长安沦陷和德宗出逃,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自己根本来不及做出选择,只能继续身不由己地苟且存生。

不需要做更多的阐发了。在时代的剧变前,任何个人都很渺小,但统治者经常希望每一个微小的个人,都要如事变平定后的结论般选择自己的人生,否则就是叛逆,就要以你的生命来偿还本来该由统治者承担的罪责。很不幸,李季兰就此走完了一生。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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