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一甲子的凝视

一甲子的凝视

时间:2024-11-06 04:10:44

父亲坐在病房的一角,腼腆地低着头,好像对病床上躺着的病人很陌生,没话可讲。

我扯扯他的袖子,鼓励他,要求他多和母亲说几句体己话,结果他躲得更远。倒是那斜躺在病床上、穿着浅紫碎花睡衣、正喘着气的母亲,替父亲解围了:“别勉强他了,他一辈子不就是个没话说的木头人嘛!”

小时候看父母吵架,起因多半是因为父亲不会说话,或者说的话不合母亲的心意。母亲的心意不好捉摸,更年期后更是阴晴不定。她在人际互动中随时是个心灵受伤、自觉被迫害的人。彼时,常看到提着菜篮从菜市场回来的她,神情慌张。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在批改作文的父亲身边,期期艾艾地诉说,哪家猪肉贩子的大声吆喝是指桑骂槐,哪家水果摊主人夸耀橘子的丰腴饱满是影射她的身材……

从不记取教训,学两句好听的话哄骗母亲的木头人,总是不经思索也有些不耐烦地讲出母亲最不爱听的话:“人家和你无冤无仇,怎么会笑你呢?”

即使母亲大声警告:“你这样说,就是我多疑了?”父亲仍接收不到情况紧急的信号,还咬住自己的理论不放,果然没有多久工夫,一场莫名的争吵就此开始。

一对知书达礼、斯文儒雅、全心为家庭奉献的夫妻,为了微不足道的外人,相互错踩彼此的人生几十年。

以前我总觉得母亲存心找碴儿,为小事吵翻天,便一味地护着弱势的父亲。待自己有了些年纪,吃过些苦头,才领悟到,如果一个女人要的不过是两句无所谓真假、对错的贴心话,就能心甘情愿地继续为心爱的人做牛做马,这心愿何其卑微,也该被满足。

我轻轻拉起失智父亲的手,带他到母亲的病床边,让他面对母亲坐着,说几句他欠母亲六十年的体己话。为了给他们一些私密空间,我退到病房一角,远观他们俩的互动。

我看着一向木讷、拙于表达的父亲,很努力地在他那已被侵蚀的记忆中,苦苦搜寻着语言的符号,我听他反复地问着相同的话:“你的病怎么都不见好呢?……你是心脏不好吧?”

“妈妈是肺不好。”我在一旁小声说。但父亲被错误的信息键入后,很难修正。

“你是心脏积水吗?”父亲忧愁地说。

“妈妈是肺积水啊。”我再次插话。

插着氧气管很虚弱的母亲,好像已经不在意父亲问话的准确与否,轻拉起父亲的手,一字一喘,艰难地吐着:“唉,我们……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了呀。”

是啊,母亲的生命之舟,泊在死神徘徊的床边;父亲的灵魂之舟,搁浅在未来与过去的无何有之乡。父母是怎么变老的?他们的生命是怎样由春日一树的新绿,走到严冬满地的枯叶?我听得出来,母亲嘴里说的“我们……我们”,是六十年前年轻的他们!

在我心目中早就是老者的父母,并没有准备好接受老去与死亡。原来,谁都年轻过,谁都将面对死亡,但谁都没有准备好迎接死亡的来临。

父亲的眼神透着失落与惘然,不知如何搭腔,只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母亲。在他专注的凝视中,时光似乎定格在六十年前的山东青岛,他们俩当年邂逅的地方。父亲望着初相识、初约会时年轻漂亮的母亲。隔着长长的时光走廊,父亲的看与望,变成深深的凝视。

1946年秋,刚从抗战大后方念完中央大学中文系的流亡青年,在青岛女中教书,认识了抗战时期一直留住在沦陷区、在青岛女中工作的有才华的女孩。

他们都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父亲的家乡已经解放了,但他仍滞留在青岛;母亲因为与后母不和,找到青岛女中的工作,搬入宿舍,对当时保守年代里的单身女性,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们俩在课余、饭后和几位同事打乒乓球,讨论托尔斯泰、高尔基的小说。父亲说着流亡学生走遍大江南北亦心酸、亦精彩的故事;母亲说着她来自传统世家,留在日本沦陷区里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们在著名的八大关,点缀着彩色小洋楼的青石道上,欣赏枫红落叶;他们在栈桥水边,细数着黄昏归雁。滨海公园的夕阳映照着他们俩在古松下的身影,海水浴场的白沙滩上留有他们俩的足迹。多么年轻又美好的岁月。

一个穿着竹布长衫配西装裤,好不斯文潇洒,正是当年男士最时尚的穿着;一个烫着上海的新款鬈发,穿着过膝的旗袍,好个清秀佳人。两个人同年生,一般大。经过两年的相识相知,他们在1948年7月17日结为连理。婚礼在青岛著名的酒店举行,喝香槟、吃西餐。父亲西装笔挺,租了轿车,迎娶穿白色婚纱的新娘。

动乱的时代,日子的变化如同翻书,刚翻过一页如童话般的浪漫,接着就是国共内战带来的兵荒马乱与仓皇逃难。父母在上海搭的“海燕”号于1948年12月31日安全抵达台湾基隆港,第二天天刚亮,坐南下的火车,由台湾头一路坐到台湾尾,于1949年的元旦,抵达屏东县东港镇的大鹏湾,开始他们全新的小家庭,不一样的人生。

新婚的母亲,对洋溢着热带风情的宝岛充满探索的新鲜感,以为这只是在离家千万里的小岛蜜月旅行。她应从未料到,人生竟是如此短促,他们在大鹏湾住了十二年后,搬到冈山镇三十余年,最后因为年老,我们儿女坚持,他们才万分不舍地放弃老家,北上住在内湖。一甲子的岁月如春梦一场,梦醒时分,她就躺在这陌生的病床上了。六十寒暑在父母的指缝间流逝,他们就此走入风烛残年,就这样过了一生。

父母相对无言,彼此凝视,我也在这段空白中阅读他们。窗外的阳光映照着他们俩如风中芦竹般的苍苍白发。他们的背被悲欢离合的沉重包袱压驼了,岁月毫不掩饰地在他们的脸上刻出条条印记。我在他们的眼神中,读到曾属于他们的美丽春天、蓊郁夏日;有长日将尽的金秋灿烂,更有结缡一甲子后即将天地永别的无限悲凉。他们的相互凝视,是在交换吟咏一首传唱千古,但不到临头谁都无法体会的生命哀歌。

我拿起身边的手机,按下按钮,捕捉到这一瞬间,将病房里一甲子的凝视,冻结成永恒,作为我终生的怀想。

一个月后,母亲在睡梦中离我们而去。虽然她还是没听到父亲说出什么贴心、体己的话,但这张珍贵的照片框住的是母亲临终前和父亲最贴近、最私密的一刻,是她在病房里和父亲单独留下的唯一纪念。

母亲走后五年多,父亲因重度失智,忘了如何呼吸,在昏睡中走了。我想象他们那航过大江大海的躯体,植过酸甜苦辣的心田,在天国再度重逢时的凝望,应是超越时空之所限,与天地同流的真正永恒。

(长日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烤神仙》一书,沈璐图)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