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批评,朱先生起初并不服气。后来,在对前人的作品多花费了一些心思之后,他才觉得自己那些作品确实不算好,朋友说中了他的痛处。
朱先生感慨地说:“我觉得不但在文艺方面,就是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必须得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这个小故事,触及了文艺学习领域的一个重大议题:临帖。
以学写古典诗歌为例,这件事跟学毛笔字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需要一个“临帖”的过程。
写毛笔字需临帖容易理解,写诗应该怎样“临帖”呢?
一点儿也不神秘。譬如李白的诗:“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这两句,是不是跟隋末唐初诗人庾抱的“悲生万里外,恨起一杯中”有几分相似?
跟李白一样,高适的诗句“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也是在向庾抱致敬。
李白和高适的这种做法,就是“临帖”(模仿前人)的一种。他们这几句诗,算不上很高明的化用,却是非常典型的临帖例子,原因都在于袭用前人的痕迹太明显:李白不仅完全用了庾抱的句式,更是十个字里有五个字和庾抱的诗相同,高适则是有六个字和庾抱的一样。
当然了,在实际的生活中,也有写毛笔字而不临帖、写诗而不模仿前人的情况。不可否认,在文艺创作上,或许有一些极其突出的天才,是不需要临帖的;然而在古典诗歌这个领域,这样做而能成名的天才,还真没有。
这是因为,一个人要把文字连缀成诗文,必先懂得文字的意义,以及掌握组织词句的文理,这就需要一个读书思考、模仿前人的过程。我们看到,绝顶天才如李白、李商隐、苏轼,都非常善于模仿前人,并且是在出入多家之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达到浑然无迹之境。
朱光潜先生“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一语,实可醒世。人情莫不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学习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是与人情作对,就和体育锻炼一样,需要反复征服惰性或路径依赖,在这个努力的过程中,是不可能完全舒服的(学成之后的舒服感不在此论)。
古人学诗之弊,是太懂临帖,以致有了路径依赖,落入前人窠臼。情况严重者,提笔就向古人集子做贼。
今人学诗之病,是轻视临帖,不肯低首下决心去学习前人,师心自用,结果是作品越写越不耐看。极端者甚至主张抛弃以往的韵律范式,自我作古——写律诗而不守平仄、不依《平水韵》的,大有人在。
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着实搞错了“敌友关系”:流传多年的韵律范式,看上去像是枷锁,实际上是他们的朋友;而与生俱来的惰性,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关于第一点,古体诗的写作,是一个完美的证明:古体诗的规则比律诗少,但是古体诗的写作难度比律诗高。
行走世间,我们或许需要经常做这种甄别:有些规则是束缚人的,有些却是帮助人的。当我们尝试越过或打破规则的时候,首先要警惕是否有惰性在作祟。因为世间的一个常见的现象是,许多人——包括那些数百年不遇的天才——在规范中求得自由。
(永叔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8年第15期,刘树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