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曾是个文艺女青年,现在是文艺女中年,很可能以后是个文艺女老年。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我家并没有严格的长幼规矩,从小我就习惯于拎起电话问几句,然后朝着里屋大叫“刘钟,你的电话”,如今的称呼则变成了小刘、小钟,一顿乱喊,妈妈这个词,实际使用频率极低。
刘钟其人,从一件小事上大致可以判断她的性格:出生时候顺着姐姐建美、建华的名字,而被唤作建忠,小学时,她先是嫌弃“建”字笔画多,不知怎么,她竟然成功地把自己的名字缩成单名一个“忠”字,后来又觉得“忠”字老实得过头,不够锐利,于是改个锐气十足的金字旁,成了“钟”。总结一下,横竖没有过一个具有女性气质的名。
虽然性格不符,但之所以把她归类到文艺女青(中)年,是因为她简直符合所有对于这一类别的属性判断。二三十年前还没有“文艺”这回事时,她就长发飘逸并好穿长裙,裙摆大得躲一个我都绰绰有余,蹬双小马靴,穿件垫肩厚得跟铠甲似的短西装外套,一头自然卷披肩发,鹅蛋脸,大眼睛,戴一副细黑框圆片眼镜,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和现在光看外表不怎么看内涵不同,从前的文艺女青年,是要读很多书的——这从我家老旧的各种版本20世纪80年代苏俄文学作品、成排的《外国文艺》和《世界文学》上就可以窥见。在青年时代,我妈和许多阅读资源匮乏的年轻人一样,如饥似渴地读着仅在朋友聚会中流传的外国文学,并深受勃朗特三姐妹的女性书写和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小说的“荼毒”。她曾经有摘抄习惯,家里有满满几大本字迹工整的手抄册,随手一翻就是大段摘抄加上奔放的抒情:“啊,简·爱的坚强意志和她对爱情的信念深深打动了我,而我的罗切斯特又在哪里?”
就在前几日,她的四十年挚友(损友)仝红阿姨来沪找她玩,拖着我一同胡吃海聊后,仝红阿姨突然冒出一句:“你妈妈绝对是个文艺青年。”我心里一喜——太符合我对她的基本定位了,赶忙追问:“比如呢?”她挂着谜一样的笑容吐出两个字:“作啊!”女人的“作”,自古有之,天经地义,而文艺女青年因为太过喜爱各种文艺作品中的桥段,不经意间就在言行举止上效仿,简直如行云流水。但“作”很多时候是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一种气质,处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我妈的“作”却已经上升到具体形象的阶段。最新的一个段子是,有位不认识我妈的朋友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照片,脱口而出:“她老公在家估计过得很辛苦。”
我爸苦不苦我不敢说,只想客观描述。为了完成身为文艺女青年的终极目标,我妈嫁了个文艺男青年,理由是他又高又帅,只见过一面,酷似费翔的侧颜就“秒杀”了她的一颗少女心。忧郁的文艺气质,博览群书,对《罪与罚》《红与黑》《战争与和平》烂熟于心,对果戈理、契诃夫、巴尔扎克如数家珍,简直是与之双宿双飞、你创作来我吟诵的不二人选。
这样一个妈,给皮得跟猴似的女儿写一本童年日记,简直太正常,完全在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平素没耐心的她竟然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直到我上小学后被老师评价为冥顽不化的多动症、多语症患者,她才断了念想,认为我这辈子没希望继续她的文艺路线,从而放弃了写日记的浩大工程。
于是我颇为惋惜地只有一本记了半截子的童年日记。自打有记忆开始,我就摩挲着日记本的红丝绒封皮,从里面学半懂不懂的汉字。这本日记与厕所马桶盖上的《射雕英雄传》一起,成为我儿时的中文启蒙读物。
日记里的内容可谓丰富多彩,图文并茂。从来不会画画的妈妈一开篇就画了只五颜六色的小兔子,但不知为什么,小兔子拄着文明杖,嘴里还叼根雪茄,边走边吐烟圈。仔细想想,估计是画胡萝卜失误后涂改成雪茄的,这非常符合我妈善于开动脑筋弥补过错的性格。就好比我家衣橱里至今留着早先她给我织的小毛衣,胳肢窝处不会收口,于是织成时髦的蝙蝠袖;漏针织出个洞,就在上面盖朵花;侧边忘记织口袋,于是外缝两片正方形毛线片。
日记在我妈和我爸各以“亲爱的女儿”为开头抒情一段以后(这一对文艺夫妇字写得真是好,啧啧赞叹),才进入正文。
妈妈写的日记多是孩子的成长记录,而我妈写的日记却有以下特点:一是不规律,一开始记得深情又勤奋,随处可见她身为新生儿母亲的欢愉,渐渐地就泄了劲,日记成了周记,周记成了月记,后来成了年记,再后来索性就没有后来了。二是事后记,除了一开始的几篇外,往后的日记基本以“好久没写啦”“距离上篇很遥远啦”开篇,虽然好歹想起来补记了,但笔下泛着的那股懒散劲,简直理直气壮——从规规矩矩的小楷写到最后变成狂草,行距越来越宽,字也越来越大,宽疏得几乎有些像艺术性的留白,多少有点为了交差而敷衍的感觉。三是基本不记好事,很少有“今天带宝贝逛公园啦”“今天宝贝喊妈妈啦”之类的美好回忆,放眼望去,多是各种忏悔体——今天钥匙忘带,把宝贝一个人锁在家睡觉了,床边上放着个塑料袋,差点闷死她,后悔;今天没看住宝贝,她一脚踩空从二楼滚下去,还好衣服穿得厚没出事,懊恼;今天带宝贝去单位车间,她手握铜勺去插高压电插孔,幸亏被同事拉住了,后怕……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翻翻日记,我都会觉得,人生啊,真美好,活着就知足吧。
尽管日记中发生过的事我一件也不记得,但现在闲来翻看,在某种程度上,我还挺理解我妈记日记时的心情。从新生儿到读小学,孩子与母亲接触最久,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依赖母亲,无论是天然的母爱、强烈的被需要感,还是因为荷尔蒙作祟,在孩子幼年期间,母亲同孩子始终维系着亲密的关系。这也是许多孩子上学的第一天,妈妈往往会在校门外垂泪的原因:不仅是不舍,更多是因为当把孩子亲手交给社会后,孩子再也不独属于自己,也不再会像幼年那样全心依赖母亲——作为个体的社会化过程,亲子关系从此在全心呵护之外多了一层辅佐的责任,再不像从前那样单纯美好了。时光易逝,当年又少有视频记录,还是用笔写下来,连同那时那刻的心情、感慨,照片上的花纹边角、右下方海鸥照相馆的商标,初为人母时朝气蓬勃劲道十足的笔迹、英雄牌蓝黑墨水和抹不去年代感的口吻……这样的实物凭证太过珍贵,每个细节都在三十余载的光阴打磨后熠熠生辉,成为我人生中的无价之宝。
从道理上来说,自打进入学校识字并学会写字后,记日记的事情就应当由我自己来完成。无奈我跟我妈一样是半吊子性格,这桩美好的差事就此被搁置。好在读了一所重点小学后,我的顽劣被老师挨个儿“收骨头”,种种坐不住、说不停的习惯被“修理”后,我渐渐也能像淑女那样端坐着看看书了。
成年后,日记本归我保存,我妈也很久没见到自己写的那本红丝绒日记了。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刚才翻出那本红丝绒日记本,读了几页,顺手把第一页上我的周岁照翻拍了发微信给我妈,她在惊讶之余只回了一句话:“哇,小丑蛋。”
好吧,也不知是谁,十分钟后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跟小丑蛋的这张合照发在朋友圈。抒情一大段也就算了,还特地发语音给我:“你快去点赞呀!”
手机那端的文艺女中年,如今已升级当了外婆。看我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看闲书时,她总忍不住要督促我:“你也给宝宝写写日记啊。”
“才不要,我懒。”
“以后拿出来送给他,多有意义。”
“以后的孩子哪要看这种啊!你们这代人啊,就是太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有什么不好?”她愤愤地白了我一眼,“小孩子懂什么?”
我一骨碌翻起身,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本封面是孙悟空大脸的日记本,递到她面前。
“哇,你个小骗子啊,让我来看看……怎么就这么几页?”
“我懒啊。”
“哎,你的字怎么那么丑?”
“你话好多,拿过来,不给你看了。”
“要看的,要看的——但是真有点丑啊,别跟人家说你是我生的啊。”
我默默别过头去,不语。
(丁强摘自《文汇报》2018年5月13日,刘志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