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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判例

时间:2024-11-07 08:00:08

服务部工作地点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陈春先的办公室,一个是物理所的仓库。开始的业务是利用中科院的牌子和市科协的关系,到北京乡镇企业搞设计解决技术问题或讲课培训传授实用技术。每个人都是晚上或者周末才来上班,不出去的话大家坐在一起为咨询者提供答案,酌情收取服务费用。

r服务部没挣钱或挣钱少还好说,大家观望,甚至有人看笑话,但一旦挣到钱且在当时是“大钱”,便搅动了整个中关村一池静水。首先是陈春先所在的物理所受不了了,各种质疑,甚至愤怒的质疑、批判接踵而来。

r1981年,参加服务部的人越来越多,业务也从咨询转到研制产品。其间陈春先又去了一次美国,3次美国之行带回不少芯片,而利用这些芯片制造核聚变实验的电源开关,成为服务部的主打产品。服务部这年赚到3万多元钱,陈春先用这些钱在中科院生活区盖起了两个30多平方米的木板房,挂起了两块牌子,一块是“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一块是“《北京等离子体学报》编辑部”。另外开办电子培训班是服务部另一项业务,陈春先和李兵负责培训待业青年,讲授计算机和电子技术。电子培训班对中关村后来起飞意义非凡,造就了大批人才,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初期的“黄埔军校”。

r培训班老师从清华、北大、北航等大学聘请。为请到优秀老师,陈春先给的授课费为每小时6元,那时国家规定的兼职教员授课费为每小时1.5元。

r问题出现了:有物理所领导认为服务部主要成员来自物理所,他们拿着物理所发的工资,做出东西再卖给物理所,是损公肥私。服务部制造的电源卖给别的单位,是吃里爬外个人干私活捞钱,抢物理所生意。这件事也被物理所领导看成“有罪”,陈春先的胆子太大,不服从国家规定。授课费超标,违反国家规定。这时又传来消息说陈春先在服务部每月拿15元津贴。陈春先工资级差是7.5元,等于给自己涨两级工资,所领导更认为服务部有问题,要查服务部的账。

r困难的时候,妙人赵绮秋作为主管领导来到服务部,陈春先介绍了服务部近期的工作。赵绮秋看到服务部从出外讲课和技术咨询发展到制造专用电源开关,还同外地科研院所联合开发新项目,很是高兴。同时对于所里指控陈春先“损公肥私、抢物理所生意、授课费超标”十分激愤,坚决支持陈春先。科学探索在自由的学术空间才能成为可能,服务部搞改革开放和科学探索,就是要打破旧的科研体制,陈春先说。赵绮秋很感动,要陈春先不要生气,改革肯定有阻力,服务部的事情没有错,跟领导讲清楚会理解。陈春先做了解释:国家给核聚变项目的拨款服务部没有动,在服务部工作的同志每个月有津贴7~15元,我1分钱津贴没有拿,怕人家说我拿双工资。物理所的钳子、改锥、检测设备等服务部人员可能借用过,这些事在服务部账上记得很清楚。

r赵绮秋提醒陈春先,今后服务部不要和物理所以及中科院其他各所争业务,使用单位东西要征得单位同意,要给使用费。“你们初次办服务部对财务没经验,有的账目可能不清楚,让市科协会计先看看,别让人家抓小辫。”赵绮秋以这种方式查账陈春先接受。不久市科协会计查看服务部所有账本,对全部20多笔收入、350多笔支出进行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服务部没有财务问题。1982年春节过后,市科协副主席孙洪和赵绮秋到物理所找物理所领导谈服务部问题,将上述结论告知。赵绮秋旗帜鲜明地对物理所领导说,服务部人员每月有7~15元津贴,这不是什么问题,是多劳多得打破“大锅饭”有力的行动。服务部人员使用物理所工具的现象,也不是原则问题,改革哪有不闯灯的,改革就是打破旧制度。

r陈春先愉快了,物理所领导却不高兴了,且高高在上地压了市科协一头,对赵绮秋说:“服务部的账应由物理所审查,不仅如此,还要将查账结果上报给中科院;服务部主要人员都来自物理所,我们审查陈春先负责的1室科研账目中,有不少重大问题都与服务部有关。”

r中科院物理所领导说完拂袖而去,随后向中科院有关部门打报告,声称陈春先把科研项目中的国家财产,非法转移到服务部卖掉,还有十几万元国家拨款也被转移到服务部私分,要求立案查处。不仅如此,还在物理所的全体会议上公开点名,说陈春先办的服务部不是什么移植硅谷经验、扩散新技术,而是跟卖菜、卖肉的二道贩子没什么两样,是把国家几十年积累的科研成果贩卖出去,是科技二道贩子;服务部每月还发津贴,是鼓励科研人员不务正业、腐蚀科研队伍搞歪门邪道。

r听了这话,所里开始有人后悔到服务部干活了,因为很明显,这以后涨工资、评职称、分房子就等着领导给穿小鞋吧。当天晚上就有人到陈春先家,放下从服务部拿到的津贴二话不说就走,陈春先无言以对。

r赵绮秋找到物理所领导理论:陈春先在完成本职工作的情况下,利用业余时间搞科技咨询,我们应该支持。再说了,服务部是市科协批准成立的下属机构,只接受市科协的财务检查,物理所没有权力查账!

r物理所领导坚持认为陈春先是服务部负责人,也是所里的人,物理所查账是正常的。优雅的赵绮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说:“物理所为什么要查服务部的账,我看这是要整垮陈春先和服务部,你们居心何在?”

r5月,物理所一位副所长带领工作组进驻服务部,这天服务部平时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没有了,谁都不敢露面。只有陈春先站在大门口胸怀坦荡地迎接工作组。物理所副所长拿着几张“白条”问陈春先:“发放这些津贴有什么根据?”陈春先回答:“中国科协和国家科委规定,科技人员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科技咨询工作,每月可以获得15元左右的津贴。”副所长听完把手伸向陈春先说:“把中国科协和国家科委的文件拿出来我看看。”

r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故意刁难陈春先,当年部级文件都属于保密文件,陈春先肯定不会有。谁也没想到陈春先从从容容地拿出方毅副总理讲话稿的复印件,递给副所长:“在方毅副总理的讲话中有这条规定。”副所长看完后辩称:“这是领导人讲话,不是正式文件,再说,科技人员是脑力劳动工作者,怎么分清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怎么分清本职工作和业余工作?”查账人员不顾陈春先反对,复印了全部账目记载的情况,派人到北京和外地与服务部有合作关系的单位进行调查,理由是追查陈春先的经济问题。物理所凡是在服务部拿津贴的人,他个个面谈。领导开会说:今年国家开展的重要活动是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物理所已经把陈春先列为重点审查对象,谁在服务部工作过,要主动向组织讲清楚。今后物理所人员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到服务部工作,都要经过领导批准。

r散会后没有一个人敢跟陈春先一块走,都怕跟着沾包,都吓坏了。那时离“文革”还很近,运动整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物理所内部天天都流传着有关服务部的各种小道消息,什么陈春先被定为经济犯罪团伙首要分子,服务部的账写得像天书,是本花账,谁也看不懂,服务部账上全是白条,陈春先明着给自己涨两级工资。一天晚上,实在气不过,有一位服务部的骨干成员走进陈春先的家对陈春先说:“领导要在院里给我们立案,这是要往死里整我们,他不仁我们也可以不义,我们也要让他知道点厉害。据我所知,咱们这位领导过去当过物理所革委会副主任,毛主席去世后革委会的几个头给江青写了一封效忠信,我那时在政工组看过这封信,咱们就用这封效忠信警告他‘别往死里整我们’,你说怎么样?”

r陈春先就是陈春先,即使在被迫害的情况下,陈春先仍认为这样做不合适。陈春先对骨干同事说,效忠信这件事即使有证据,也还要具体分析,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春先被多次点名以后,心情恶劣,却从未想过用非正常的手段报复,每日回家后总是闭目沉思,想到被立案的结果可能是受处分、劳动教养、判刑入大牢,失败和死亡降临的幻觉不时出现在大脑里。

r中国文化注重仁的精神。“仁”的核心便是忠恕之道。许你不仁,不许我不义,体现的便是忠恕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后来才有的总结)。而古希腊也有一种类似中国“仁”的精神。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主张无神论与言论自由,被指控鄙视雅典议会制度,遭到三个公民起诉。陪审团投了两次票,第一次投票是表决有罪还是无罪,第二次是量刑,苏格拉底被判处服毒自杀。当时苏格拉底的亲友和弟子们都劝其逃往国外,弟子克里多告诉苏格拉底,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笔钱帮助他逃跑,他的仰慕者则做好准备接应他及其家人。

r苏格拉底不肯接受这个方案。因为在他看来,法律一旦裁决,便即生效。而即使这项制度的裁判本身是错误的,任何逃避法律制裁的行为也是错误的。他认为他也没有权利躲避制裁。苏格拉底说:“假定我准备从这里逃走,雅典的法律就会来这样质问我:苏格拉底,你打算干什么?你想采取行动来破坏我们的法律,损害我们的国家吗?如果一个城邦已公开的法律判决没有威慑力,可以为私人随意取消或破坏,你以为这个城邦还能继续生存而不被推翻吗?在我的审判中,国家通过错误的判决冤枉了我,我就打算破坏法律,我能这样做吗?”

r苏格拉底终究没有逃走,他甚至在饮下毒药之前,还在与弟子讨论哲学问题,在行刑人告诉他毒药需要活动才会发作时还在谈。1789年,雅克·路易·大卫创作了著名的《苏格拉底之死》,描绘的即是苏格拉底服毒自杀的情节:在一个阴暗坚固的牢狱中,苏格拉底庄重地坐在床上,亲人和弟子们分列两旁;牢门半开,从门缝中射进一束阳光,苏格拉底位于视觉中心位置,他裸露着久经磨难的瘦弱身子,高举着有力的左手,继续向弟子们阐述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同时右手镇定地伸出,欲从弟子手中接过毒药杯……

r这样的故事陈春先知道,或不知道,都没关系,他有着自己人生的原则,他可以逃脱厄运,但是他制止了同事(弟子)。虽然好像做到这点并不难,甚至很简单,就像科学有时很简单,但唯其简单才又特别复杂。

r中关村不少知识分子都在暗中关注陈春先,如果服务部这棵“树”不倒,他们会走出科研院所办公司。如果服务部这棵“树”被“管惟炎”砍倒,陈春先和参加服务部的人没有好下场,他们在今后数年内不会再有开公司的想法。

r陈春先为宣泄心中的苦闷,每天晚上都到服务部的办公室独自坐到深夜。服务部基本上散了,只剩下纪世瀛等一两个骨干,其他人已作鸟兽散,似乎只等着他有一天被带走。陈春先有原则,但还不是苏格拉底,他准备向所领导缴械投降,不再扛了。他守住了做人底线,但学习硅谷的信念开始动摇。

r一天晚上,陈春先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独守服务部,忽然看到赵绮秋在门前来回踱步,立刻出门迎上前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赵绮秋来看看陈春先,“听到你要被立案审查的消息,我很难过。本想到单位看你,物理所的人肯定不欢迎。只好到服务部来等,事情发展到这步你不要着急。”赵绮秋说完眼含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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