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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4

时间:2024-11-07 10:07:11

让小孙子杨寿松跟着奶娘穆学花坐在这只大囤箩里头,从后山隐蔽的悬崖峭壁之间吊下去,真是一个常人难以想得出来的好办法。瞧囤箩的两头用篾索绞出了扣扣,当它一落地,打开囤箩盖子,往密林里一钻,两条人命就算是从被官军的重重包围之中逃出来了。寿松有救了,他杨应龙杨氏家族,在灭顶之灾袭来时,也有后了。

r这是海龙囤不幸之中的大幸,杨家是命不该绝的呀。

r杨应龙感激的目光从军师孙时泰瘦削的脸上,移到自己的宠妾田雌凤脸上。不用说,如此绝妙的方法,肯定是他们冥思苦想地凑出来的。说不定还有拿妖捉鬼田七儿出的点子呢!这龟儿啥鬼主意都想得出来。

r“带的东西,”杨应龙只问了一句,“不会有闪失吗?”

r“不会,”田雌凤指着囤箩道,“里头还会垫上棉被,大人娃儿坐在里头,像车船上一般。还能靠呢。”

r孙时泰补充道:“穆学花这女子,胆大心细不说,办法也多哩。我还担心,又是娃娃,又是金印和青花瓷瓶,还有随身带着花销的碎金银,她不好带呢!”

r杨应龙询问的目光瞅着田雌凤,他也有此疑问哩。

r田雌凤连连摆摆手:“一点儿也难不倒她。她用背衫把娃娃背身后,用另一只背衫兜住青花瓷瓶,牢牢地拦腰拴在自己肚皮上……”

r“肚皮上?”杨应龙不禁诧异。

r“我也心奇啊,”田雌凤道:“腆起肚皮,不是难得走路嘛!哪晓得穆学花道,身上背一个娃娃,又怀着一个,即便在路途上遭遇了官军,人家也不会为难和怀疑她啊!”

r孙时泰连连点头赞道:“这女子想得周到,走慢一点怕个啥。”

r杨应龙满意地颔首,看来,这些细节是不用他操心了。他沉吟片刻,又问:“你们选定何时,让奶娘走呢?”

r“后天午后就要放晴,”田雌凤接过话头道,“今晚上不管雨大雨小,都得让她走。”

r孙时泰放低点儿声气,对杨应龙道:“以防万一,奶娘和小寿松从后山选个僻静险峻处往下吊时,田七儿说他带一伙人,吵吵嚷嚷、啊吼连天地从囤前往官军阵地跑去……”

r杨应龙一扬双眉:“莫非他小子想带头突围出去?他没啥武功啊!”

r孙时泰摇摇头,又摆一下手:“非也,他说带一伙人去诈降。”

r田雌凤蹙着眉,双眼目不转睛盯着杨应龙。

r瞅这架势,杨应龙明白,这重复使用的诈降之计,也是他们几个商量过的。他故意拖长语气问:

r“官军那头不信呢?”

r“管他们相信还是不相信,突围是以卵击石,一个死。诈降被抓,还可以喊冤枉,被关起来的可能性大,被乱刀砍死的可能性小。”孙时泰分析道,“海龙囤被包抄起来以后,时有零星播兵潜下山去通风报信、投降的,没听说都遭杀害。”

r杨应龙没有吭气儿,他想的是另外一面。这个点子,肯定是田雌凤的远房族弟田七儿为主出的,这个小子还想着拿命赌一把哩。杨家历朝历代珍奇财宝,委托他选地秘藏。他曾细与杨应龙说过,名人书法碑帖、真实画轴单为一处谨藏,因怕湿怕潮,择干燥空间为要。宗庙法器、古玩古董、金银大锭、朝廷赏赐,量大而杂,另择一处妥藏。至于黄金白银、珍珠玛瑙、翡翠佩饰,则选易藏易取的洞穴地方。这些藏宝地点,他虽画有图识标记给杨应龙,但实地唯他一人所知。只要逃出一条命去,所有的财宝珍奇,不全归了他一个人去?

r想是想到这一点了,但形势险恶到今天这一地步,杨应龙不想当着田雌凤、孙时泰点破这一点了。他只摆动手势叮嘱道:

r“诈降那点儿响动,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能让人识破。”

r孙时泰淡淡一笑:“那就要看田七儿那点旁门左道的表演功夫了。”

r杨应龙想问,他咋个不露脸来见我一面。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习鬼谷子、练方术的精灵鬼怪之人,怀了那点儿侵占财宝的心思,还敢来见吗?!他是怕我起狐疑之心啊。杨应龙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盯了田雌凤一眼,他多少也窥知一点这个宠妾的真正心思了。

r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六月三日,把播州山路淋得泥泞不堪的淫雨,下得小些了。

r起了风,细毛雨拂在人脸上,毛茸茸的。天也不似乌漆墨黑一团,透出了一些人眼能辨识的光。

r一切都如事前周密安排的那样,擅长装神弄鬼的田七儿带头,领了七八个投降官军的播兵,扎着醒目的白帕子,挥舞着在黑夜里仍能看清的黄布、白绸,在一片叫嚣声中往官军阵营前哭爹喊娘地跑去。

r海龙囤上,有人大叫着:“抓逃兵啊!”

r还有人射着弓箭,朝他们扔着火砖。

r官军营地里,顿时亮起灯火,严阵以待,一片喧嚣嘈杂之声。还有人吼着:“不要冲下来,跪倒在地!把手举高、举高!”

r囤上囤下,两军对垒的阵地之间,乱作一团。

r海龙囤后山既无人防守、又无官兵进攻的陡峭悬崖边,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手指着两根粗实的长绳,把一只细篾编的大囤箩,缓缓地往悬崖下放去。

r轻风吹着微雨,似无人察觉。密密簇簇的树林之中,有几双关切的眼睛,透过微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黑黝黝的囤箩,缓缓地、缓缓地降下去。

r霍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从囤箩里透出来。

r把所有人的心揪紧了。

r那是身心的悬空,让那还不晓事的杨寿松感觉到了恐惧吧。

r细雨中的夜,太寂静辽阔了。前山上的喧嚣嘈动,这囤后僻静处都听不见,婴儿的啼声,迅疾地消融在海龙囤大山深处。

r只悬在半空一刹那的囤箩,又缓慢地往崖下放去。

r……

r浙江人孙时泰确有未卜先知的那点儿本事,一切正好他说得那样,六月四日午后,天朗开了,出了太阳。播州地方的夏日,顿时令人燥热难当。毕竟离四川近啊,耀眼的阳光和海龙囤高处的风,把经日绵雨下得满地泥泞很快晒干了。比起雨天,这是官兵进攻的好机会。守囤的援兵不敢怠慢,饱饱地吃了一顿中饭,严阵以待。

r但是预料中漫山遍野数路夹攻的大战并未打响。

r官军和播兵在囤上囤下虎视眈眈地对视着。雨停雾散,双方阵前的动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稍一露出脑壳和脸庞,“嗖”的一声,冷箭暗器射来,不是头破血流,就是一命呜呼。

r面对这你死我活的激战前的宁静,双方的将士都悬着一颗心在等待和猜测。等待搏命厮杀的那一时刻到来。猜测自己是命大还是得捐躯。

r杨应龙估计得到,李化龙召集参将以上的将官会议,早就把攻囤事宜布置下来。天晴之后囤前还无动静,那说明刘大刀刘晓得播军的悍勇和厉害,一定是在会同六监军、四总兵商议如何攻上海龙囤。

r太阳底下僵持了一下午,攻囤的没有打上来,守囤的在抢时间吃晚饭。杨应龙想要尝试夺路突围的可能。

r铁柱关和铜柱关号称固若金汤,被官军攻下了。

r号称“一夫万关,万夫莫开”的最险关隘飞龙关,也在轮番攻击之下,失了三十六步天梯、又失飞虎关。用了近乎巫术的“裸女亵军”之法,也被官兵施狗血和连续火枪、鸟铳破解。

r对于坚守内城,杨应龙也已没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人有此斗志,山巅之上的水却不够了。

r他想在六月四日夜间,组织一支敢死队,广发赏银,在夜深人静、人疲马困之时,从囤后偷袭劫营,趁势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囤,潜入密林洞穴,以图东山再起。

r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r强龙难斗地头蛇。

r敢死队组织起来了,赏银分发下去,待到下半夜自高处势如破竹杀将出去。

r哪晓得偏桥路总兵陈璘早有防备,他令将士们采用竹安置栅栏,入夜就悄无声息地放置箛板在栅栏前。杨应龙组织的敢死队再勇敢善战,也是血肉之躯,无防备之下,趁夜出击,没冲到官军营前,已被箛板上铁钉尖竹戳伤。“哎呀哎呀”哀叫之声,惊醒了官军,飞石冷箭一齐射来,敢死队拖着血肉模糊的身子,退回到囤上。

r杨应龙晓得杀出重围已没有可能,只能做最后一搏的困兽犹斗。

r六月五日,天还没亮,囤前的攻势开始了。

r杨应龙居高临下,看那一面面攻囤的令旗,已然明白。曾经和他有朋友之谊的刘刘大刀兵分三路;徐字旗的徐珊从右侧往囤上攻来;周字旗的周以德身先士卒,从左侧往上攻;刘自家和兴隆路总兵李应祥,居中而攻。每队官兵都有参将督阵。

r天没亮透,攻囤的官兵齐心协力前仆后继地拥往凤凰嘴。

r凤凰嘴上的播兵杀红了眼,奋力抵抗官军进攻,节节败退至土城。

r凤凰嘴落于官兵之手。

r攻陷土城的官兵退避一侧休息,又一拨官兵马不停蹄冲上山巅高处,他们在督阵官的催促之下,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形,迅疾拖来大铳、鸟铳、火箭、火砖这些明显占于优势的兵器,轮番不绝地向土城攻击。

r隆隆的火炮声,官军将士攻下土城的呐喊欢呼声,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和随风飘散的硝烟,又朝着月城卷来。

r月城上箭矢齐下,坚硬的石头也当作武器凌空扔来,似暴雨如冰雹。乘胜攻城的官军退了下去,又如潮涌一般冲上来。

r他们用的还是半个多月前攻上三十六步天梯的人海战术,战死的将士尸体成为他们进攻的踏板,李化龙亲自祭出皇帝的尚方宝剑,令擂起战鼓,将官挥刀身先士卒,见畏缩后退者立斩,奋勇杀敌者当下赏银并升官。

r官军疯狂地呼叫着冲上来,在月城墙上架起天梯,一个接一个攀上囤墙挥刀砍杀,两军相击的“当当”声,奋力搏杀的嘈杂声,受伤士兵的呼救声,大火烧起的毕毕剥剥声。

r血流成溪,尸横遍野。挺着长枪的官兵冲进囤墙,挥舞大刀的官兵跃上囤墙,火炮的轰隆声炸开了又一个月城的口子。

r官军以多击少攻陷了月城。

r刘大刀刘下令,焚火烧城。

r杨应龙不甘心哪,土、月二城一失,就等于贼盗进了海龙囤的客厅。他令兆龙、世龙、从龙、胜龙几兄弟,连同儿子、女婿一齐提刀挥矛领播兵轮番冲杀,意图夺回土、月二城,连续三次,都被官兵用佛郎机、百子铳对准了城门轰打。

r直至黄昏,也没夺回土、月二城。

r刘刘大刀拼命效忠朝廷,吴广、陈璘、李应祥、马孔英、曹希彬各路总兵看准了海龙囤已是一块盘中的肉,十几倍于播军的官兵如泰山压顶一般,直击杨应龙的土司宫殿,那是立功受赏的极佳时机啊!

r日薄西山,残阳在播州山地涂抹出血红色的晚霞。

r你来我往鏖战了整整一天的官军和播兵,似取得了默契般,不再冲杀拼斗。人是要喘一口气,喝一口水,吃一口饭的。山巅之上,只有徐徐飘散的烟雾,渐渐淡弱和暮霭消融在一起。

r杨应龙在林中受惊野兽的嗷嗷声中,在恐惧的播军妇孺嘤嘤的哭泣呜咽中,听得分明,那官军合江路的总兵吴广正在声嘶力竭地颁布军令:

r“明日莫视而战,直抵命可耳!如不破囤,我当先死!诸将士敢不尽死力以从。”

r风把吴广的声音清晰地送了过来,杨应龙听得清清楚楚,守囤的将士也都听得明明白白。

r海龙囤阵地上一片安寂。

r夜幕降临了。

r海龙囤在一片喧嘈营扰之中沉入黑暗之中。

r杨应龙胡乱吃了一顿晚饭,饭吃得少,只一碗海龙米煮的饭,香喷喷的;肉吃得多,仍是切成的黑山羊肉片,蘸着苦蒜、野葱和盐巴辣椒,有滋有味;酒喝得更多,一盅连一盅,数不清喝下去多少了,还是赤水河畔的茅台烧春,喝得人精力旺盛,体力倍增,还催人亢奋。

r白天在激战中奋力拒敌的播兵们已困极倚墙酣睡,杨应龙不要护卫跟随,带着点酒意,一步一步缓缓攀上厚实坚固的囤墙,去放眼一望四周山野的情景。

r这一望让他顿时骇然,猛吃一惊。原本熟悉的覆盖着层层林浪的莽莽群山,一点儿不似往日夜间的四野寂然。而是四面八方火光烛天,只见那推推挤挤、蜂拥而至的峰峦陡崖之上,绵延起伏的山岭峡谷之间,甚而至于深深的山渊里,都燃着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火堆。亮闪闪的火焰飘悠着、晃动着、忽闪着,有的集中燃成一团,有的舞蹈般腾跃着,有的火堆小一些,却一眼可以看出,火堆旁囤满了官军士兵,他们在烤着鸡、鸭和野猪的肉吃。远远近近飘过来的气息里,闻得出禽畜肉的味道。

r李化龙啊李化龙,这一定是你下了令,怕我杨家播军趁着夜深人静,突围冲出海龙囤而去。

r看这阵势,就能晓得会聚了24万官军的朝廷,花了多大军费钱粮,这一百多天打下来,杨应龙就领教了官军的各式武器,除了和海龙囤播军手中相同的大刀、长矛、利剑、梭镖之外,更多的是播军手里不曾有的火炮、火箭、火雷、三眼镜、长柄铳、上号箭、强弓、铅弹、火药、藤牌、盔甲,还有灭虏虎蹲炮,好些都是先进武器。英勇的播军冲杀上去,一炮轰过来,不及交手,就倒地了。这也是官军得以攻上他杨应龙坚如磐石般的海龙囤城堡的原因啊!

r从重庆挥师出发平播时,李化龙号称的:“海内熊虎之师,如云而集;陈红之粟,蔽江而上。”看来不是虚张声势,朝廷为平播一役,是花足了力气。

r重兵压境,层层叠叠、漫山遍野掩杀而来啊!

r开战以来的一场一场浴血厮杀,一幕一幕在杨应龙眼前晃过,在远远近近或大或小的火焰间腾跃闪掠,守北路的骁将穆昭、吴尚华不敌刘大刀的连营直击,两个儿子朝栋、勘栋和勇将杨珠,也抵挡不住刘攻势;刘大刀凶啊,那么易守难攻的娄山关,他令军士攀藤毁栅攻克了。罗进恩守崖门关被部下斩杀,近万播兵投降。杨应龙亲率3万播军,往吴广营冲击,终因官兵人多势众,又退回来。两三个月里,播军迎八路官兵恶战啊,终因寡不敌众,于四月中旬带着17000多人退守到这海龙囤上。

r又是一个半月过去了,八路官兵团团围住海龙囤,环而攻之,轮番进击,包围圈越缩越小,终于连形势成犄角之势的关隘土城、月城也失守了。

r海龙囤血战到了最后的时刻,杨家725年的土司王朝即将在明天六月六日的火炮轰鸣中毁于一旦。

r杨应龙是明白人,连打过交道的李化龙、刘都称他是军事家,他能看不到自己的残局败象吗?

r一阵深沉的悲哀之情从心底深处袭上来。

r他借着宽厚坚硬的囤墙掩护,又往囤上扫去一眼,远近燃烧的火焰在他眼里模糊了。哦,已陷落官军之手的土城和月城之间,仍在焚烧,这是他曾经的演兵场、养马场、金库银库、火药池、营房、金銮殿啊,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鳞次栉比,金碧辉煌啊!常驻在此的几百个人,为他杨家土司王朝经营管理着播州方圆2000里辖地上的一切事务啊!

r这是杨家世世代代、祖辈呕心沥血延续了700多年传到他杨应龙手中的呀!

r自唐朝僖宗乾符三年(876年)杨端祖公起始,直到第二十八代应龙之父杨烈,杨家土司王朝在播州这块土地上生活,生产、开拓、建设繁衍、生息、薪火相传了29代,文韬武略,重义尚孝,应付于朝廷,贡赋于皇上,周旋于川、黔、湖广和秦陕,几乎代代都要和贴邻的大小土司开战,争疆夺土,他们一代一代都把这播州祖业传下来了,为啥偏偏传至我杨应龙手上,要毁于一旦了呢?

r杨应龙自视要比他的父亲杨烈更聪明、更能干、更强势、更能继承播州的流风古韵啊!

r要不,他也不会在1573年22岁时就把宣慰节度使的大权掌握在手上了呀!都说父亲杨烈既不受明廷宠信,一辈子对播州无大的建树,他只是按照惯例,年年到了朝贡时节,就让播州属下的土官头目到京城去朝贡,朝廷让贡马他贡川马,朝廷让他供大木,再难再不好采,他逼着播州百姓进深山、钻密林,冒着生命危险、冒着染瘴疠之气,死亡过半的恐惧,把“神木”采来,悉数运往京城。为的是“尽臣节”。把宣慰节度使的大权交到儿子手上时,他对杨应龙说过一句:

r“你当上就晓得了,难啊!”

r这一当就当了27年,咋个还不到30年,咋个还在他年富力强之时,延续725年的土司王朝,就要在他手上分崩离析了呢?

r悲凉哀伤的心境让杨应龙身心疲惫至极。

r他不是自视习文讲武,力大无穷,通谋略、知战阵,屡战屡胜吗,他不是凭借着播州丰衣足食、兵强马壮、战将英勇,又有山川险阻、沃田千里,足能称雄于西南,当他的千岁爷吗?他不是还封自己的儿子朝栋为后主了吗?

r为啥这土司王朝,传不到第三十代,传不到朝栋手上,传不下去了呢?

r直到此时此刻,直到这山穷水尽,陷于官军重重包围之中,即将陷于灭顶之灾时,他才意识到父亲杨烈为啥对朝廷逆来顺受,为啥常显万般无奈之相,为啥还在他不过22岁时,就把大权交到他的手上了。

r父亲杨烈早就洞悉朝廷消弱土司实力、控扼播州,一步一步监控和统驭,最终实行改土归流的大势啊!父亲杨烈是在用他对朝廷的表忠诚、对皇上的服从来延续土司王朝的时日啊!

r为啥直到这个时候,杨应龙才领悟到这一点呢?

r悲凉之中又添了悔悟,杨应龙还是年轻气盛,还是血气方刚、意气用事,还是自视甚高,骄蹇一时啊!

r他贪恋权势吗?他贪恋!他要当千岁爷,还要儿子跟着当下去。他写出对联,并将其刻在囤墙上: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这不是告白于天下,告白于皇帝,他有此野心吗?

r有此一条,李化龙、刘这些昔日的朋友,就能奉圣旨、捧尚方宝剑来剿灭他了呀!

r他自视太高、不可一世啊!简直到了暴虐、嗜杀的地步。杀了妻子张友莲,已经做得有点过了,平时清醒他也悟到这一点,可听到道士们为张友莲抱不平,做道场为崇尚道教的张友莲超度亡灵,他为啥又认为大逆不道,听信了宠妾田雌凤的谗言,逼着道士们上山来设坛打醮做法事,让道士人人紧握锋利的刀刃,手指不断者证明道士确有法术,可以免死;而握断手指者,说明他并无道术,当场杀死。引得道士们临死大叫大嚷。

r同样的酷刑又勒逼到五司七姓头上,强占他们的田地屋场,掘毁他们的祖坟。引得他们也跟着张友莲的叔叔张时照,不断地向贵州巡抚告状,向四川巡抚告状,树了好多敌,给官府朝廷好多来剿灭他的把柄。

r儿子杨可栋作为人质关押在重庆府,屡受敲诈勒索和虐待,死在牢里。令杨应龙暴跳如雷,到他索要儿子尸体回归故里安葬的要求被拒,重庆官府还在逼要钱款时,杨应龙忍无可忍,几近疯狂地吼道:

r“吾子活,银即至矣!”

r所有这些事发生时,他的军师孙时泰、黄七,和其他幕僚谋士,没一个劝他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继续服从朝廷的种种要求。身边的人只是给他出谋划策,分析其中的利害,仍不忘恭维他的英勇善战和兵强马壮,并贬抑明军的不堪一击,说贵州府的军士不禁打,四川府的官衙里不想打,他们风闻播军能征善战,畏播如虎,以至怒不可遏的杨应龙终于反明心起、酿成这一场大战、恶战、血战。

r是大战啊!战事初起时,李化龙在重庆备战已毕,挥师南下时,杨应龙踌躇满志,决心以播州之实力,割据自保。他自任最高军事统帅,整饬内务,排除异己,追杀仇家,秣马厉兵地部署进击和防务。

r他不是在总部设大总管4名嘛,他不是器重军师孙时泰嘛,他不是让谋士4人,时时给他出主意、想办法、递点子嘛,他不是分掌汉路兵马,下设36个统制所,让提调们大胆管起来嘛,他不是每所之下又辖了总旗、每总旗辖下又设了小旗,让一个个总把、把式手中有权、部下有兵嘛,他不是在播州所辖的54个里各设一名坐寨,统领一队巡警,实行正规部队和地方武装相结合来抵抗官军嘛……想的是很有章法,似乎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而今眼目下呢?

r是茅台烧春的酒意在全身弥散,还是他在鏖战中紧张了一天,他的眼皮耷拉下来,他的浑身上下绵软无力,他的四肢也觉酸痛难安,他壮硕的身子倚靠着囤墙,他为躲避官兵暗箭流弹的头颅歪在墙上,他试图振作精神、睁大双眼,眼前晃晃悠悠、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火堆时而毕剥作响,时而散发柴木树疙瘩的烟气,时而嗅着浓烈的禽兽烤煳的肉味。终于,那一堆一堆火焰燃成了通红的大火,烧烤着他的脸,烧灼着他浑身热腾腾的身躯,他脑壳一歪一垂,竟然被瞌睡袭倒,睡着了。

r杨应龙在一阵迷幻梦魇之中睡过去了。

r风吹来没有凉意,远近山岭上火堆旁时而传过来的讪笑声、猜拳喝令声,酒醉怪嗥声,他听而不闻。

r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人察觉他的动静,没有人发现他倚在幽暗的围墙之下睡了过去。

r这一觉睡了多久他不晓得了,人世间也无人讲得清了。他只以为官军的进攻即将在明晨拂晓重新开始,他只觉得那些连日征战仰攻的官兵一个个也是疲倦至极,像他一样需要睡足了才会发动攻势。

r他没想到官军会出其不意,原先从来不放在他眼里的总兵官陈璘会从二更时分就发动奇袭。

r真是一场奇袭,神不知鬼不觉的偷袭。

r是震撼山谷的喊杀之声惊醒了他,还是凄惶尖厉的恐怖惊叫呼醒了他,杨应龙来不及细辨了。只闻短兵相接的搏杀之声清晰可闻,更多的官军队伍,举着一支支火把漫山遍野呼天抢地在往囤上拥来。

r杨应龙大喝一声:“咋个回事?”

r孙时泰应声而至,也许他早就上了囤墙,只是看见杨应龙在迷糊中瞌睡,没敢贸然惊动他。到了这时候,这个浙江人竟然还如此沉得住气,他报说:“二更时分,照例是水西安疆臣的兵给囤上杨应龙的播军送水来了。激战到这几天,虽然天在下雨,囤上的食用水早不够了,一万多弟兄要喝呢。全靠私下有来往的水西安疆臣帮忙,约好天天二更时分,由他们派出20多人,往海龙囤上送水。不料天机泄露,这一情况让逼近囤上来的官军侦知了,他们埋伏在半路,偏桥路总兵陈璘派出几支队伍,一支先扑杀了送水上囤的送水兵,由陈璘安排的英武军士,假扮成水西安兵,挑着水送到城门口。囤上巡夜的播兵以为是天天准时抵达的送水西安兵,一点没起疑心,打开大门出来接水。陈璘的官兵一拥而入,将毫无防备的接水播兵通通放出。后面的火铳队随即跟进,架起火铳,鸣炮为号,火铳轰隆轰隆朝着囤墙齐轰。陈璘、吴广两总兵领着大队人马冲进了内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播兵抓起武器急忙应战。兵抵万安关前的官军,纵火烧关。这阵儿,播兵正边打边退,大批官兵挥舞着手中刀枪争先恐后冲进来了。

r“大势去矣!”

r讲完内城遭偷袭失守的情况,孙时泰长叹一声,道出这四个字。

r杨应龙“呼”的一下立起身子,怒目圆睁,在枪炮喊杀声中,厉声喝问一句:

r“明知大势已去,你还在这里干啥子?”

r“愿与主公同生死。”孙时泰道。

r“憨色!”杨应龙猛一跺脚,他想说你是外乡人,随便化个妆容,就能逃之夭夭,销声匿迹。但孙时泰军师的耿耿忠心,还是令他动容。他随即大喝一声:

r“召集所有人,都到内宫来。”

r说完疾步冲下囤墙。

r“呼啦啦”一声霹雳震响,万安关“轰”的一声,烧起了冲天大火。

r内宫院坝里,所有人挤作一团,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

r看见杨应龙和孙时泰跑进来,混乱骚动的人堆静寂下来,众人都转过脸来,惶惶然地瞪着杨应龙,等待他的一句话。

r杨应龙一眼扫去,只见儿子杨朝栋、杨勘栋有一个双手持剑,一个呆若木鸡,傻了似的望着他。

r几个兄弟杨兆龙、杨从龙、杨世龙、杨胜龙无不是硝烟涂面,有的满脸杀气,有的灰心丧气,有的干瞪着眼,有的大口喘息着。

r田雌凤、周艳琼、何玉碧三个宠妾,强忍着啜泣,垂泪站在一侧。

r周边还有影影绰绰的亲信、侍从、仆人、护卫。

r杨应龙手一抬,对为首的兄弟和田雌凤分别指了指,道:

r“把所有的金银钱财,悉数都拿出来,通通散发给众人。”

r杨兆龙应了一声,田雌凤只凄厉地哭号着喊他:

r“千岁爷……”

r杨应龙不耐烦地吼道:“快散啊!”

r杨兆龙连忙跑进屋里,田雌凤往后退着,只是“嘤嘤”嘶哭。

r杨应龙提高了嗓门,对众人道:“事已至此,700多年的杨家祖业,毁于一旦了。我……我再顾及不了你们了。”

r说着,挥泪如雨。

r“爹!”杨朝栋一声呼叫,扑到杨应龙跟前,杨勘栋跟着踉跄上前,父子仨相抱而泣,哭作一团。

r院坝里所有人为之动容。

r杨兆龙从屋内抬出一只箱子,打开盖子,将里面的金银珠宝,捧出递给院子里的人,有的仆妇取了,匆匆离去;有的下人摊开双手,连连摆动,表示不取。

r杨兆龙把箱子兜底掀翻了,倾倒在地上,高声道:

r“你们各自取吧!屋头还有,随便拿!”

r众人只是瞪视着一地的金银珍奇,众目睽睽,交换着惊惶的目光。

r杨应龙手一挥:“赶紧拿走,各自逃命去吧,没时间了。”

r像在呼应他的话,院坝外头,官军的喊杀吼叫之声,一阵一阵传进来。

r一个男仆俯下身子,取了一块金子,逃遁一般离去。众人纷纷蹲下身子,朝金银珠宝伸出手去。

r杨应龙环视众人,道:“你们各自快打主意,奔一条活路去吧。我是不能落入官兵之手的,将自焚而死!”

r说完,迅疾退进屋里去。

r周艳琼、何玉碧一先一后哭叫着跟进内室。

r“应龙,你不能丢下我!”周艳琼泣叫着。

r“千岁爷,我愿随你去。”何玉碧凄喊着。

r三人一进内室,杨应龙把大门紧紧合拢,拿起门闩,“砰咚”一声,牢牢地将门闩死。

r天亮了,内室屋头已有微光。杨应龙将细长的白色绫罗甩上高梁,对周艳琼和何玉碧道:

r“我自缢死,你们两个遂焚火……”

r“应龙,我下不了焚烧你的手,还是让我先自去吧!”周艳琼哭泣着扑上前来。

r说着,抢过悬吊的白绫,奋起一跃,把脖子套进绫圈。

r看着周艳琼的双脚凌空踢蹬挣扎,何玉碧凄厉地惨叫着:

r“姐姐,我也随你来了!”

r说着,同样悬梁自尽。

r看着两个宠妾的身子在眼前晃荡,杨应龙这个猛醒,他最为宠爱,几乎到了言听计从地步的田雌凤并没跟他进屋。是他把大门关得太快,还是她有意没有跟进来,杨应龙分辨不清了。他的脑壳里头掠过田七儿丑陋不堪的脸庞,这个江湖上称之田奇的怪人,掌握着杨家藏宝之地的秘籍,田雌凤能死里逃生,活出一条命来的话,她还有享不尽荣华富贵的时日过哩……

r闩紧的门被“嘭嘭嘭”地撞击着,有地动山摇之感,还有官军的呼叫呐喊之声一句一句传进来:

r“缴械不杀!”

r“降而不杀!”

r……

r杨应龙拿过墙角的油灯,燃起床榻之上的绸被枕头,又点燃两个宠妾垂吊下来的衣衫裤管。遂而把油灯往地上一扔,那火舌舔起泼散的灯油,“轰”的一声燃起了大火,火焰顿时蹿腾起来。

r杨应龙使劲地扯了扯甩上高梁的绫罗,拉过一把椅子,蹬上去,把自己的颈根往绫圈里一伸,猛地一蹬腿。

r椅子倒下了。

r闩得紧紧的内室的大门“哐啷”一声被官兵们撞开,随着蜂拥而进的官兵拥进来的,是大量的新鲜空气,房间里的火焰像着了魔似的,“腾”的一声雪亮一片,越燃越大,越烧越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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