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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握手 三饼

时间:2024-11-07 10:18:44

1.你羞辱了我。那一刻,我对你的恨超过日本鬼子。我一度盼望你已经死在抗日战场上,以烈士的姿态,以便雪藏我受到的羞辱。

2.你不知道1937年的7月,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你更不会知道,我旁观过何等的人生悲欢。

暑假之前,北平已是火烧眉毛。因宋哲元不在,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代理二十九军军长。他审时度势,与北平教育当局商定,组织北平大学二年级以上的男生举办暑期军训,应对危局。冯治安担任军训总队的总队长,实际由副总队长、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少将主持。军训为期四十五天,地点在西苑,三十七师师部、一一〇旅的旅部都在那里。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北平城内的老百姓都没有注意到,却引起了日军的警觉。训练开始没多久,他们便派出三个特务,以新闻记者的名义,试图进去打探情况,施行阻挠。当然,没有得逞。三十七师向来不怕这个。

学生军训,学联和民先队自然也要组织慰问。考虑到马上就要放假,很多同学还要毕业,这一去或为永别,从此天南海北,故而那次慰问规模比较大,去的人比较多。余子明、林颖和我都在其中。我们还准备了演出。

我们抵达西苑营房时,起初并未发觉身后有尾巴。那几个人试图冒充慰问团的成员,想混进营房,最终还是现了形。因为其中有个人的体态特征格外明显,两条肩膀不一般平,是个斜肩。你一定能想起来吧,就是我们在南口曾经碰到过的那个高丽棒子。

高丽棒子是我发现的。当时林颖已经进入营房。我立即告诉值星军官,那个少尉。少尉领着我来到跟前,跟他们核对身份。当年在南口挨揍,我毕竟不是主力,因而高丽棒子并未认出我来,还想冒认学生身份。少尉看着他胡子拉碴的老脸,满脸嘲讽的笑,但就是不说话,以便让他继续丢丑。我说:“高丽先生,三年前的南口之行,你没有忘记吧?那时你的身份,好像不是东北大学的学生吧?”

斜肩扭头看看,脸色通红:“你?你是共产党,你们都是抗日分子!我要抗议!你们这是破坏日中友好!”

“要抗议,你得通过外交途径找我们军长或者秦市长,跟我说不着。请吧?”

“你让我上哪儿去?”

“要通过外交途径抗议,你得去外交大楼或者进德社,中南海也行。这里是西苑军营。”

“我不去抗议,我要进军营采访。”

“采访?东北大学的学生,进西苑军营,采访什么?”

“我不是东北大学的学生。我是大日本国《朝日新闻》的记者。我要进军营采访。”

“记者?日本记者,为何要冒充中国学生?你是间谍吧?告诉你,间谍可不受《日内瓦条约》保护,随时发现,随时可以枪毙!你赶紧走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要见你们长官!”

“长官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军营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吗?日本是这样的规矩吗?你不用找长官,我这个排长就能答复你,不行!”

我不由得对那个少尉刮目相看。伶牙俐齿,不像个丘八大头兵,好像读过不少书。再一问,果然如此。他笑着悄悄问我道:“你们都是学生,参加过‘一二·九’游行吧?实话跟你说,我也参加过。那时我还是三十七师学兵队的队员,也是学生。”

看来抗日杀敌,还真是人心所向。

在受训的学生中间,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你还记得我们在光陆有声影院看电影的那天晚上,那个为亡故的未婚妻留座位的青年人吧?原来他叫周承伦。他告诉了我她未婚妻的遭遇。

那时他们还是中学生,但已相恋经年。鬼子占领沈阳后,某日两人相会,女生突然问他是否下定决心,此生不离不弃。周承伦的答案,当然是毫不犹豫的肯定。女生随即要求托付终身,成就美事。因其祖父两代,曾经历过俄国老毛子的占领,其祖母与姑姑都被轮奸。其姑那时正值花季,本已许配人家,但此后对方悔婚,她遂满含屈辱地悬梁自尽。其祖母虽然苟活许久,但终身都没走出那种屈辱痛悔与恐惧的阴影。

周承伦当然知道恋人的话意味着什么。他读过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也读过郁达夫的《沉沦》,还有诸多画本小说。他好险未能把握住自己。那种考验,不是谁都可以通过的。然而他说他有两个疑虑。一是责任。接受人家终身的托付,这可不是儿戏,包含着沉甸甸的责任。这份责任对于他年轻的肩膀而言,还是重了点。东北爷们儿得说到做到。二是时机。他不希望像郁达夫那样轻率地葬送童贞,希望第一次可供回忆终身,是红绡帐底,有高烛美酒。

第一个理由,周承伦当然没有说出口。但第二个理由,却感动了那位女生。然而谁都想象不到,没过两天,家族遗传般的厄运,便浇灭了他们侥幸的美梦。

女孩儿自杀之前,周承伦见过她一面。那时她双眼满是仇恨。恨鬼子,也恨男友。她对周承伦说:“我这辈子不会原谅小日本,但也不会原谅你。你走吧,别再来见我。”

3.逃到北平之后,周承伦方才明白女生对自己所谓的恨。因她被强暴时,他在眼前,并无坐视或者抛弃行为。而我一听,立即心有灵犀。所有的恨都是爱。她如同献祭一般,想把最美好的自己献给最爱的人,但却没有做到。这是何等的遗憾。她没法不恨。

周承伦在北平上了一年东北中学,完成中学学业,然后又考入东北大学。他曾经报名参加二十九军的军训团,但未被录取,因为眼睛近视。谁也没想到,他的故事比我们的慰问演出更能鼓舞士气。西苑慰问之后第三天,卢沟桥打响。西苑的大学生军训,十日之内便草草宣告结束。因负责训练的中小队长以及班长班副,事变之后均已先后归队,准备作战。离开之前,火炮也相继从库房内拉走,看来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民先队当即决定,随时准备发动群众,协助二十九军巷战。同时组织大量的学生慰问救护伤兵。在这个背景下,我在协和医院认识了守卫卢沟桥的英雄,中校营长金振中。

金振中是何基沣的部下。他的团长吉星文是民族英雄吉鸿昌的侄子,当时正在庐山受训,部队由中校副团长兼第三营营长金振中负责指挥。这个营在龙王庙和铁路桥跟日军反复拼杀,作为营长的金振中都负了重伤,战况之惨烈可以想象。在协和医院的病床上,我得知他是固始人,心内不觉一动。固始县在信阳东部,紧邻安徽,你们二人几乎就是乡亲。

金振中的胡子恰似野草,住院期间尤其茂密。那时他的团长吉星文已经紧急归队,但很快也在宛平被重炮炸伤。金振中格外挂念营里的弟兄,可惜无法行动。作为英雄的代表,那段时间他是明星,百姓慰问、记者采访不断。我更是天天都会去探望。他对我说:“齐小姐,我从军多年,且已成人,为国牺牲不算亏本。你们有时间,多去看望我的弟兄们,他们好多人说起来还是孩子,比你们还小,却已经重伤乃至牺牲。”

根据金振中的提醒,我找到了他的警卫班长薛嵩。他是河南嵩阳人,也是学生出身,刚从三十七师学兵队毕业,“一二·九运动”期间,也曾上街游行。金振中说原打算报请团长给他下排长的委任,可惜他在卢沟桥负了重伤,伤势比金振中还要重,性命只在旦夕之间。我找到他时,他已在弥留状态,协和医院的护士陪护在侧。

那个护士真是天使。薛嵩有时哭闹,有时挣扎,但护士始终面带微笑,像母亲安抚调皮的婴儿。到底只是回光返照,薛嵩很快便耗尽力气,安静下来。那个时刻,我清晰地看见了死神的脚印。仿佛是个幽深的隧道,巨大的洞口像猛兽之口,亮光犹存,而越往里走越黑。最里面的黑暗,几乎凝结成为固体。我先是感觉恐惧,对生命消逝的恐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其次是同情,对鲜花凋落青春逝去的同情,也是对自己的预警式自怜;最后是羞愧。我清楚地知道,我所有的问题再坏,都是活着的问题,而他所有的问题再好,却都要集中于一点:他即将死去。

死亡是什么?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又能如何面对?

我能看见薛嵩生命的挣扎。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但那口气就是不肯散去。那个瞬间,我对他突然满怀愤恨,为他的这种坚持。因这种坚持,放大了我的羞愧。它清楚地照亮了我的生命。国难当口,我毫无办法,只能这样眼睁睁地活着。我的生命,是无奈的生命,羞愧的生命。战士纷纷死去,我又凭什么应该活着。

后来才知道那是个有专门经验的护士。她的工作就是临终关怀。让所有的人,包括那些贫贱得不能带着人的尊严活着的人,最后也能带着人的尊严死去。可尽管她经验丰富,依旧敌不过薛嵩生命的坚持。护士问了他许多话,遗言性质的,薛嵩只是微笑摇头。后来护士突然将声音提高一度,简直像质问一般:

“我的弟兄,你为什么不走?”

护士的音调并不高,也丝毫谈不上严厉,但在这家医院已经算作另类。至少它吓住了我。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当此时刻,纠缠我们的已经不是生命,而是迟迟不肯退去的死神。它邪恶的能力,超出了护士的职业素养。

“我还没有成亲,我还没有儿子,我还没有见过女人。娘啊……”

护士突然抓起薛嵩的手,轻轻放在自己丰满的胸前,同时轻声哼唱《平安夜歌》,像母亲为婴儿唱摇篮曲那样: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又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薛嵩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恬静,微笑渐成面具。我看见洁白的床单上,不时被泪珠滴出一个个黑点儿,然后慢慢淡去。

护士最后给薛嵩合上眼睛时,在他头顶画了个十字。她没有擦去自己的眼泪,安静地说道:“我们临去之时会满怀平安喜乐。因为我们确信这不是死亡,而是救赎重生,耶稣会来接我们。可你们呢?主啊,求你饶恕这些可怜的罪人。求你赦免他们的一切罪过。他们没有认你,但他们是为国而死。”

在那天的协和医院,我感觉亲见了天使,甚至圣母。

4.林颖告诉我,在卢沟桥的铁路桥打响第一枪的那个排长是共产党员,名叫冉仲明,已经牺牲。这也是我后来多次去南苑的动因。我们得加紧部署,全面渗透。

最后一次去南苑,源于我的主动争取。本来是打算派余子明去的。形势如此紧张,男生行路当然比女生方便。但我主动请缨,最终成行,不料却是羞辱。

我恨了你很久很久。只因我爱你更久。你一定不知道我是何时爱上你的吧。这不是轻易的事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与你的心思合拍。起初在饭铺看见你,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滑稽,拘谨,还有点自负。那时我之所以还跟你接触,完全是为了发展你。我们希望更多的青年加入进步团体,为民族复兴积聚点滴的力量。那一打手绢,其实我并未接受,但你没有给我考虑和拒绝的时间,不是吗?

你第一次打动我,是在为绥远募捐的街头。你的泪水打动了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为国事而落泪的男人,值得女人托付终身。

然而那只是打动。真正对你动情的原因,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如此的细微,如此的琐碎,如此的不值一提。去固安劳军的路上,咱们并排坐在车上。那是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长时间地独处。我好像在突然之间发现,你的睫毛是如此的粗壮,简直根根都如同枪刺,充满雄性的气息。

你的睫毛让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我是女性,与你相对、坐在你对面的性别。上帝造人的时候,造了你,又用你的肋骨造了我。一定是这样的。

将我对你的恨意完全消除的,是报上的照片以及报道。报上你的照片跟佟麟阁将军的照片并排,英勇殉国的将军和奋勇杀敌的无名士兵交相辉映。将军是戎装标准头像,而你则是全身像。照片上的你手持血迹斑斑的大刀片儿,虽然报上看不出红色,但新闻中说那是南苑鬼子的血。《申报》《竞报》《大公报》《中央日报》《世界日报》报道的内容不尽相同,但你的照片却是大同小异。几天之后,你竟然还成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

见到你的照片,我泪如雨下。佟麟阁和赵登禹那样的高级将领尚且阵亡于南苑,普通士兵的伤亡该有多大?然而你没死,你这该死的,竟然没死!我那么高兴,高兴得泪流不止。我一边流泪一边咬不知味道的焦卷。我得用个我能找到的办法,证明自己的幸福。我是那么的高兴,高兴你还活着,但高兴很快就又变成愁苦:你还活着,这很好,但此刻你在哪儿呢?宋哲元、秦德纯、冯治安全部撤往保定,北平城内只有汉奸张扒皮,你可怎么办呢?你还活着,那就说明你很有可能要受苦,而我却丝毫都不能帮你。

刊登你照片后的第三天,北平本地报纸全部改变口吻。由抗日变成中立,直到完全换成日本认可的立场。这种报纸我当然不会再看。我只能捧着那张旧报,勾勒你当日的行踪。

5.二十九军军部、三十八师师部撤入北平的同时,赵登禹奉命担任南苑地区的总指挥官,从河间、任丘一带北上增援。匆促之间主力无法完成集结,他身边只带着师部直属的特务团。南苑西南十二里的小镇团河,原本由三十八师的直属骑兵营驻守,那时已被鬼子攻陷,一三二师后续部队在团河以西遭遇阻击。

虽然团河战况激烈,但南苑除了你亲耳听见的高德睿放的那两枪,可谓一片宁静,只有鬼子的飞机不时飞过。团河与丰台的枪炮,顶多是过门的伴奏。你们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宁静中被偶然所决定。因为佟麟阁、赵登禹和郑大章这三位高级将领的意见不一。

鉴于南苑无险可守,佟麟阁和赵登禹主张派兵增援团河,战线南移,拉开防御纵深;郑大章认为南苑本身的力量已很薄弱,自顾不暇,只能就地自保。具体到南苑的防御,佟麟阁认为形势危急,构筑工事已经来不及,只能依托营地展开;赵登禹判断,鬼子最早明天晚上才能完成集结,而此时一三二师的主力尚未开到,主张等全师抵达之后,再变更部署。

南人计议未定,北人兵已过河。唉,历史再度不动声色地重演。

当天深夜,睡梦中的你们接到紧急集合的命令。当然,不能再唱《起床歌》,大家只能无声地收拾行装,然后迅速出营门进入阵地。后来才知道并无警报,只是佟麟阁安排的战前训练。迄今为止,你们这批学员只有高德睿开过两枪,其余人连靶都没有打过。就此投入战斗显然不行。因而将军搞了个紧急拉练,好歹也是临阵磨枪。

黎明时分,天降暴雨,佟麟阁带着张寿龄依次检查阵地,然后将指挥部从第九营房搬进围墙外的一列旧火车。正在此时,两架飞机飞临南苑上空,盘旋几圈后离去。佟麟阁立即下令,滞留营区的所有人员,全部进入阵地掩蔽部。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四架敌机在南苑上空反复盘旋投弹。随即围墙垮塌,阵地摧毁,不断有身体和枪械飞上半空。炸弹过后是炮弹,最后是机枪扫射。枪炮虽然浓烈,但你依旧能听到同学们清脆的惊叫。仿佛这也是夜战训练的结果。你还能看到那一个个惊叫的口型,被炸弹掀起的泥土淹没。

鬼子的步兵越过青纱帐,从南面而来。预先埋好的地雷此时发挥了作用,只恨不能将他们全部炸死。费了半天劲,他们终于越过雷区,进入你们步枪的射程。也不知道谁下的命令,谁打的第一枪,你们全都噼里啪啦地开了火,将鬼子的第一次冲锋击退。

第二次冲锋必然要比第一次猛烈。这是可以想象的。这次他们还出动了伞兵,直接降落在南苑。眼看局势已经不可逆转,上头传下向北平撤退的命令。一大队负责殿后,等全团撤退完毕,相机突围。

你随着部队起身跳进土墙,一路向北。一千多名学生散布在广阔的南苑,本来就不起眼,此时再看,更是稀稀疏疏。你老是感觉鬼子就在屁股后面,因而边跑边回头,可每次回头,后面只有枪炮声,并无人影。看来你们接到命令的时间最晚。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了一队人,是佟麟阁和他的副官以及卫士。佟麟阁拉住你问道:“都撤出来了吗?后面还有没有?”你摇摇头:“报告副军长,八成是没了。我这一路再没看见。”佟麟阁眉头一皱:“将近两千人的队伍,就跑出来这么一点?”副官道:“一大队不是还在打阻击嘛。副军长,赶快移动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佟麟阁看看你,就像慈父看见浪荡已久刚刚金盆洗手痛改前非的游子归来。他说:“你不也是基督徒吗?我们同心合力地祷告吧。”说完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他的副官和卫士有几个也跟着跪下。你赶紧跪下闭上眼睛,倾听佟麟阁的祷告:

“恩慈良善的主,你在战斗中的孩子,渴望安宁和平。求你给他们加添力量与信心,让他们有足够智慧和勇气,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打退魔鬼撒旦,日本侵略者。求你看顾那些毅然加入伟大壮丽事业的孩子,赐予他们幸福、平安和安宁的生活。阿门!”

大家起身向北撤退,计划沿着公路,直奔永定门入城。走着说着,你方才从卫士口中的抱怨得知,打到中间,佟麟阁给赵登禹和郑大章打电话都打不通,感觉情形不对,便派人过去打探,结果赵登禹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佟麟阁随即带着卫士直奔东北,寻找郑大章。但过去一看,也是人去楼空,只在防空洞找到一个士兵,他说骑九师在黎明时分已经北撤。佟麟阁摇摇头道:“奶奶的,四条腿跑得真快!想不到彩亭做事这么绝!”正在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跑来,传来总指挥赵登禹转达的军部命令:所有部队立即向城内撤退集中。传令兵告诉佟麟阁,通讯线路被鬼子炸断,命令无法迅速下达,只有这样派人跑腿。一路奔跑已经耽误许多时间,请副军长赶紧移动。

佟麟阁和张寿龄决定兵分两路。出了南苑,越往北道路两边的尸体越多。有人有马,还有熊熊燃烧的汽车。突然,你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准确地说,脸庞已不算熟悉,发青发乌,但只有一只耳朵这个特征,足以让他突出于万人之外。

说来也是巧,别的尸体上都有伤,甚至缺胳膊少腿,五脏暴露,但陈宝玺浑身上下半点血迹都没沾,军装几乎是一尘不染,只是脸色发青,口鼻带血。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是睡觉。你蹲下来试图唤醒他:“宝玺,宝玺!快起来!老陈……”

陈宝玺一动不动。佟麟阁道:“算了吧,他已经被重炮震死。重炮的杀伤半径有五六十米。他们外表没有损伤,但内脏已经破裂。赶紧走吧。”

大约三十米外,果然有个巨大的弹坑。

走到大红门附近,路边倒毙的战马逐渐增多。看来大金牙在这儿也吃了不少亏,先撤退未必就能保命。佟麟阁暂时停下脚步,派人在东侧的土山上设置观察哨,命令所有的军官立即站出来,就地收容部队统一编组,然后分头指挥撤退。

公路上乱兵如潮,正在演绎着这句俗语,兵败如山倒。好在佟麟阁还在身边。将军在,一切都在。你有意识地跟在将军身边,仿佛那样就会有额外的安全。都说官儿大的福气也大,你希望那种福气能够溢出几寸,恩泽及你。

休息没多久,又有敌机飞来,炸弹爆炸,机枪扫射。大家赶紧钻进青纱帐,借着茂密枝叶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北跑。枝叶像刀片一样划过手和脸,但你们已经浑然不觉。正在这时,一阵机枪子弹呼啸着射来,你感觉眼前一阵红光,随即听见有人惊叫道:“副军长!副军长!”

那时你已经本能地卧倒。所幸机枪的扫射很快远去,像退去的冰雹。起身再看,佟麟阁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腹部和大腿都有伤口,血已经不再如同泉涌,只是不停地流。副官和卫士围在一旁,有的流泪,有的叹气,有的说情势危急,只能先把将军放在这儿,回头再找车收尸,莫衷一是。你说:“不能把副军长留在这里。得背进城,交给家属啊。局势这么乱,这一进北平城,只怕一时半会儿解不了围。天又这么热……”有人呵斥道:“你一个学生,才吃几天粮,有你说话的地方吗?”领头的副官冲那人摆摆手,吩咐卫士背起佟麟阁。刚走没两步,又一阵排炮射来,大家随即一哄而散。

你钻出青纱帐,继续撤退。刚上公路,就看见大队长冯洪国上校躺在地上,满身是血。你蹲下推推他:“大队长!大队长!”但对方毫无反应。此时鬼子的步兵遥遥出现在公路两边。你赶紧抽出背后的大刀片儿,跟随弟兄们迎上前去。枪林弹雨之中,你用鬼子肮脏的血,祭了你英勇的大刀,也洗刷了自己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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