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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草 第一部

时间:2024-11-07 10:19:14

这一次,你再也不会醒来了。你躺在那张铁架床上,显得很放松,你的皮肤看上去不错,颈纹也不明显,在你这种岁数的女人里,称得上凤毛麟角。你的眼睛,懒得理睬人似的闭着,眉毛像被一根黑炭棒仔细描画过,呼应着眼皮子底下,两扇秋日茅草似的灰睫毛。你的脸颊上面,开着两朵桃花,左颧骨上一块枣核大小的晒斑,也不翼而飞了,你的嘴唇今天也很特别,像颗红彤彤的杨梅果,呼应着你一向引以为豪的下巴沟,构成了一个寺庙里的观音娘娘才有的笑容。

你今天这身打扮,我还是第一次领教,头戴一顶黑色蚌壳帽,帽额中间,有一颗椭圆形的绿珠。一件簇簇新的、下摆镶着蓝色滚边、中间镶着五排对襟盘纽的月白色上衣。一条同样色泽和质地的长裤。三十四码的解放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蓝绸面圆口布鞋,脚踝那儿露着一截白棉袜,鞋面上,有一只展翅的凤凰,鞋底下,有一枝出水的芙蓉,总而言之,这身扮相跟你一贯的品位,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睡着了,胳膊肘呈向内三十五度摆放,与肩膀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四周摆放着一些花篮和阔叶植物,散发出田园牧歌一般的超然气息,你仿佛一位年迈的花仙子,等待某个上了岁数的王子的亲吻。我得介绍一下,搁在门口的花篮,它们以黄白二色为主,一如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导演所追求的效果,凭良心说,这些长着八字腿的花篮,搁到任何一个开业典礼上都恰如其分,但花艺师显然并不打算这么做,而是让所有的花改变了走向,万变不离其宗地,簇拥着一个黑体字,两根底部被剪成燕尾形的飘带上,墨迹酣畅的字迹,无一例外流露出强烈的古典气息,比如:音容宛在,懿德长存。南柯梦里,望云思亲。比如:慈竹当风空背影,晚萱经雨亦留芳。没有人不会对紧挨玻璃门的,那件颇具插花艺术感的荷花篮另眼相看,它由十枝含苞欲放的荷花、六只娇嫩的绿莲蓬和一个竹编底座构成,粉红色的花瓣,手掌一般极富弹性地,朝内卷曲。这只荷花篮把千言万语,浓缩在那根绢丝条幅上:外婆,我们永远爱您。这行恭恭敬敬的字,一看就是我的妹妹长脖的笔迹。

墙上那面系着黑色绸带的镜框,照片上人物的表现,真是非同寻常:微侧着脸,一副心满意足模样,像是刚刚吃下一碗麻芯汤圆,呢大衣的胸口上,别着一朵康乃馨。我该如何描述,那只扣在你身上的透明罩呢?它使你看上去,像被法海和尚镇在雷峰塔底的白蛇娘娘,又像一枚即将羽化成蝶的蛹,倘若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换上相应装束,充当一名神采奕奕、摆脱地心引力,前往太空的资深女宇航员也并不为过。哦,你这位永葆迷人孩子气的老顽童,你是多么地崇尚自由呀,你是多么富有冒险精神,并且永远都是乐呵呵的呀!哦,天堂。哦,宇宙,正是你即将动身前往的地方。你已整装待发,只差一粒火种。

这是江南刚刚出梅的一个礼拜天早晨,为了打发时光,我踱着思考时才有的步子,走到长廊尽头,墙上有一面镜框,嵌着一张图文并茂、起码可获副省级好版面奖的版面,底部留有联系电话,最上面是两行黑体字:服务周到,使生者满意;认真负责,为逝者尽心。照片上的人物一律笼罩神秘气息,不是戴着口罩和手套,就是仰面朝天,身盖白布。在“美容”栏内,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人,低着头,像是正在给一位身盖白布者做面膜。“出炉”栏内,另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人,站在火红的炉膛自动钢板前,聚精会神地打量一堆刚刚出炉的蚕茧似的粉末。走廊不远处,立着一个带箭头的指示牌:火化,请转弯!

陆陆续续的人出现在林荫路上,每个都被太阳晒得低下了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从一辆风尘仆仆、东倒西歪的中巴车上,走下来的我们村里的几位大人物吧。这些人,当年健步如飞,如今已老态龙钟,首先亮相的是德高望重的有初伯,这位头戴阔边草帽,支着拐杖的人,是上宅村村谱《锦溪志》的主要编撰者,脸上的皮肤比洗过的土布还皱。村妇女主任许半仙,正用她那独特的、母鸡下蛋般的嗓音,冲身边一位脖子上挂毛巾的男人,喋喋不休:这天气可真是热哇,真是热哇。边上那位脖子挂毛巾、满是青筋的光脚上,套着一双补过的塑料凉鞋的人,是许半仙的老公喜福,在我们当地一座被称作东方好莱坞的影视城,喜福多次扮演过日本鬼子、国民党士兵和倭寇。随同许半仙一道下车的,是一位脸色红润的老太太,她是你的闺密香娟奶奶,香娟奶奶有一双小得出奇的脚,喉咙里持续地发出,春天的油菜花田黄蜂交尾时发出的颤音。墨绿色的长廊尽头,远远地诞生了一个人,像一只花弓,我一眼认出他就是蒋老师,他缓缓走来,红润的面庞始终带着笑意,白色的中式衣裤格外惹眼。接着,驶来一辆银灰色轿车,在花坛边拐了个弯,开到停车场熄了火,从车里蹦出一对小煤球似的男孩,精灵似的耳朵,脑后垂着一根筷子似的小辫,他们跑到我跟前,咧开嘴,露出一口跟他们老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坏牙,就不再看我一眼,朝树下一个翘起的圆屁股跑去,蚂蚁研究会加入了两名新成员,三颗脑袋挤在一起,发出含义不为人知的嗤嗤声。我的表哥矮脚戴一副墨镜,留一头纯爷们气质的半自然长发,白衬衫领口下,配一条黑色竖条纹窄版丝质领带,他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同长脖并排坐在台阶上。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短袖衫的矮个儿男人,探出半个肩,左右张望了一下,像是有谁刚敲过他的门,舅舅向他走去。穿黑色短袖衫的男人,以矮个儿人特有的姿势,昂着头,像一头神气活现的海狮,从眼神可以看出,他才是这儿的主人。海狮边说着话,边竖起一只手掌,朝空气里短促有力地劈去,像是徒手劈着一块块看不见的砖,舅舅不停地点着头,看得出对海狮言听计从,并且理解得很深很透。海狮一口气劈了八九块砖,两手交叉放在裤裆那儿,紧盯地面,跟舅舅凑成一个不等腰三角形,仿佛剪彩仪式上的大人物那样,交头接耳了一番。这几天是高峰,今天一上午,就有五场……超过十五分钟,租费加倍。海狮说完,垂着手,当着舅舅的面,陷入了职业性的忧郁。

1974年深秋,在东阳通往杭州的长途汽车上,一个脖子上拴一只菱角形小香包的六岁小女孩,一边尖声哭喊着:我要外婆,我要外婆,一边用脏乎乎的小手,轮番抽打着抱着她的一个头发花白、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面颊。男人的脸已被那双小手打得又红又肿,但是他只顾双手揽着女孩的腰,以防止她被颠簸的车辆晃倒,嘴里喃喃着:塌鼻不要哭,你先回杭州去,过几天外婆就会来找你。男人越是这么说,女孩的挣扎和哭闹越发强烈。长途汽车鸣着喇叭,逃也似的跑在尘土弥漫的公路上,道路颠簸,车身咯吱作响,大幅度地摇摆,似乎随时都会解体,小女孩的哭喊和抽打,却一刻也没有停,车上的乘客们,都看着这一老一小,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满脸带笑,有的还给那女孩的巴掌,数起了数。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我叫塌鼻,这个绰号是我爸爸给我取的,那个挨打的男人,是我的舅舅马坦。

塌鼻,外婆给你包的粽子呢?舅舅问。也许是我打累了,也许是我生怕外婆给我包的粽子,被人偷走,也许是我闻到了一阵粽子的香气,我停止抽打舅舅,从篮子里摸出一只系着红绳的粽子,吃完粽子,我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舅舅托着我的手,噘着嘴,帮我吹气,他红肿的脸颊鼓得像一只大馒头。灰扑扑的屋瓦和树枝,不停地掠向车窗后,汽车开了很久,终于开上一座钢架桥,江面很宽,底下翻着白花花的浪,桥对面绿莹莹的山上,立着一座七层宝塔。钱塘江到了!有人扯着喉咙喊。六和塔!有人拉开嗓子叫。过了桥,我的嘴巴和鼻子里,钻入了一种蜂蜜一般又香又甜的气息,我咂吧着嘴,感觉到五脏六腑,都被那种香气填塞得满满当当。

一生下来,我的脾气就很躁,像一匹硬邦邦的土布。我是在妈妈睡觉时,被生出来的,那件事发生在1968年11月7日,这一天,通常是农历立冬节气,也是江南人赏银杏叶、吃螃蟹的好季节,由于受较强冷空气影响,中国南方气温下降得比较明显,最低温度一般在八至九度,北方人则大多穿上了秋裤。这一天,即使不是寒风刺骨,雨雪交加,总归也是庄严神圣的,五十一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1917年10月25日(公历11月7日)当晚9时40分,停在俄罗斯涅瓦河尼古拉大桥旁边,一艘叫阿芙乐尔号(古罗马神话中司晨女神的名字)巡洋舰上的一名水雷放射手亚·别里什夫(男,23岁),瞄准了资产阶级临时政府所在地冬宫。根据我妈妈回忆,她在忍受了四十八个小时的剧烈阵痛后,那个傍晚被打了催产针,医生们认定,我这个超出预产期快七天的小东西,必须诞生。尽管我无限留恋浸泡在妈妈温暖羊水里的感觉,皱巴巴的粉红色小脸上挂着只属于娘胎中的浅笑,却无法阻止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换句话说,革命的水雷放射手正在焦急待命。18时30分,军事革命委员会向临时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么举手投降,要么遭受炮击。与此同时,催产针开始在我妈妈体内发挥了神效,这位原本面容秀丽的二十二岁的团委书记,此刻面目全非,大汗淋漓,宫缩一阵紧似一阵,嘴里紧紧咬着一块干毛巾,并被要求做绵长深呼吸。21时,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打响了第一炮,尽管后来有历史学家指出,那枚从6英寸口径炮膛中射出的炮弹,实际上来自冬宫对面的彼得—保罗要塞,炮声使负隅顽抗的敌人受到震慑。就算阿芙乐尔号打了一发空炮,我妈妈放的却绝不是空炮,她的深呼吸频率越来越急促,临时政府除了缴械投降,乖乖滑出产道,别无出路。起义军占领了冬宫,我撤出了子宫。我妈妈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透地产下了她的头胎:一颗过分浓密黏稠的黑脑袋,被迫暴露在空气里。什么是痛苦?就是当你还在睡觉时,却被人弄醒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世界送来马克思列宁主义,多年以后的同一天,也给这个世界送来了一个赤条条的气急败坏的女孩儿,她嘹亮的号啕仿佛司春女神的号角穿透墙壁,一直传到产房外面,那位忍耐已达极限的我爸爸的耳朵里,于是我的爸爸,这位心急火燎的军人,强行推开了产房的大门,犹如攻打冬宫的革命者,不顾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惊讶和谴责的目光,伸出强有力的双臂,将刚刚剪断脐带消毒完毕裹进襁褓中的我,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十月革命取得全胜。

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在一本有“红色日记”几个仿宋字的红皮塑料簿里,对于1968年11月7日这个特殊日子,我的爸爸竟只字未提。那本日记的扉页上,是爸爸两行特有的圆体字:在读书中批修,在批修中读书。

11月2日的日记里,我爸爸只写了一行字:

“白天开会,晚上也开会。开完会,写材料到半夜。饿。”

在11月3日的日记中,他自问自答地写道:

“今天学习了讲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非常地鼓舞人心!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人活着究竟应该干点什么?究竟应该怎么干?此刻,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把连队的黑板报,办成日报,什么新闻报道、好人好事,统统登!我要让黑板报一天一模样,一天一变化!接下来,得组织一批通讯员,好好培训他们。”

11月4日,我爸爸的日记写得较长,但是塑料簿上,依然没有我的半点蛛丝马迹。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今天听了国际形势报告,收获极大,两条路线的斗争,只有开始,永远没有结束!记得一九六二年,我正准备参加高考,海峡两岸,风云骤变,蒋介石妄图反攻大陆,学校张贴了报名入伍告示,那一刻,我的脑子像一只沸腾的锅,去上大学吧,大敌当前,身为东阳中学学生会宣传部长,马列主义不能光宣传人家,不宣传自己呀。不去上吧,我这个四岁失去父亲、靠小脚母亲拉扯长大的人,十年寒窗眼看快熬出头,岂不万分可惜?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刻,我毅然弃笔从戎,踏上了保家卫国之路……”

到了11月5日这天,我爸爸只是潦草写了这么几个字: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早上,去妇保。下午,继续开会。”

我也留意过我的妈妈,这位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过的商校高材生,珍藏的《会议纪要》。扉页上有一行红色印刷体:

“首长留言:抓阶级斗争,搞好革命大批判,今后要加强这方面的领导,充分发挥小将的力量,知识青年帮助贫下中农写批判文章。”

在1968年11月,我的妈妈记载了这些内容:

“贾平仄(男,支部副书记,39岁):通过学习获得不少好的经验,知道了双抢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知道了贫下中农是为了革命种田。以前有早走晚到现象,今后一定痛改前非。

“郭大路(女,食品公司员工,23岁):通过参加演出,对于实践出真知有了新认识,我们一班人,自编自导自演,硬是整出一台,供几百人观看两小时的戏。也有怕苦怕累现象,开篇跳忠字舞时,精神气儿不够足。

“张陀螺:(男,食品公司员工,30岁)学习很重要,真的很重要!发现自己存在很多问题,排练《长征组歌》时,我以为有人领唱,只要把嘴巴张大、张圆就可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传的是精神,总之,收获不是一般大。

“李国平:(男,食品公司员工,27岁)通过学习感受很深!记得那次,当我演到杨白劳回家食盐卤自杀一节时,不小心往台下扫了一眼,看见我的恋人小雪坐在台下,朝我嫣然一笑,我不禁也笑了笑,被观众发现,喝起倒彩,我不得不当场作检讨,教训何其深刻!”

我的妈妈在11月5日被送进医院待产前,记录了如下心得体会:

“作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我演过许多角色,唯独没能演江姐,因为我的锥子脸不合格。记得送戏下乡到诸暨牌头,宣传队的刘小桃,因为有一张大脸盘,再次出演江姐,而我只能演跟江姐一起绣红旗的女青年,说实话我当时很不开心,闹情绪。通过学习,发现革命不分高低贵贱,不分脸大脸小,何况娘胎里带来的东西,也无法改变,只有认真学习,才能改造自己,提高认识。

“今天学习了一天,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难以忘记啊难以忘记,两年前的这个日子,我曾响应祖国号召,登上飞速的列车,来到北京天安门。啊,我永永远远也忘不了这一天,我和来自五湖四海的红卫兵小将,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尽管从我所在的角度望去,天安门城楼上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只有一粒土豆,不,只有一粒豌豆那么一丁点儿大,我们激动地欢呼啊,跳跃啊,喊到声嘶力竭、口干舌燥,跳到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最后发现,我们的鞋子都找不到了……

“难以忘记啊难以忘记,我们登上飞速的列车,开展全国大串联,来到上海锦江饭店,锦江饭店一个穿背带裤的白脸胖子,接待了我们,他请我们吃面包、西餐,喝啤酒、咖啡,还请我们睡席梦思、用抽水马桶。我们一眼识破了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把白脸胖子叫过来批评:你,凭什么给我们吃面包和西餐?我们一见就想吐!你,凭什么给我们喝啤酒和咖啡?那种破玩意儿比泔水都不如!你,凭什么给我们睡席梦思用抽水马桶?是妄想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腐化我们红卫兵小将吗?对不起,我们红卫兵小将,绝对不吃你这一套,不睡你这一床,不尿你这一壶!我们责令锦江饭店负责人,写二十几张纸的检查,我们不吃面包,改啃馒头。掀掉席梦思,改睡硬板床。不用抽水马桶,改用痰盂罐,在那个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让我们抵挡住了资产阶级的洪水猛兽……”

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我采取的唯一有效方式,就是放声痛哭,当夜深人静,我的啼哭被夜色放大,令每一位谛听者不寒而栗。这种时刻我的妈妈就会抱着我,不停抖动自己的双臂,我妈妈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员,有一副好嗓子,她就唱歌给我听。一听到妈妈的歌声,我就会安静下来,眼含泪水,噙着奶头,一声不响,因此我妈妈认为我从小就是个对艺术敏感的孩子,她经常给我唱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个人最喜欢《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每次听每次眼泪汪汪,当我妈妈以为,已经用歌声把我哄得差不多,轻手轻脚把我放回被子里时,我立即用突如其来的哭声将她擒获。

你很快来到了我身边,你来到我身边时应该年近五旬,你把我抱回廿四间,在台门口,挂了一面小铜镜,找来一张红纸头,让外公写上:天苍苍,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囡,过路君子读一遍,保佑我家囡囡一觉眠熟到天亮。你把红纸头,贴在车站和凉亭。清晨,睁眼看不到你,我就放声号啕,你带着浑身烟火气从灶边赶来,用军大衣裹住我,把我带到灶头,我半躺在稻草窝里,望着灶膛内的火苗,映着你的脸,噙着你为我灌好的奶瓶,闻着柴草的气味,就会放心地喝光奶瓶里的奶昏昏睡去。我喜欢你把我缚在背上,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揭开锅盖,弯腰向水缸舀水,再直起腰,把水倒进锅,一弯一直,比乘跷跷板还惬意。当腊月的寒风夹杂着大雪,一个劲地吹打着屋檐和窗户纸,你也总是守在我身边,半夜三更,当我吃饱喝足开始哭泣,你用依然婉转的歌喉给我唱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或是:

“妹妹疲倦了,眼睛小,眼睛小,要困觉。阿婆轻轻把摇篮摇,盎盎我格小宝宝,安安稳稳困一觉。”

实在没办法了,你就抱着我,在煤油灯下,陀螺一样转着圈,指着花床上的木头小人,声调上扬地,一个劲呼唤着它们:八仙!唐僧!孙悟空!猪八戒!

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我最害怕最担心的事,就是你不在身边。假使你突然消失,不告而别,哪怕仅仅几分钟,对我来说,也同天塌下来差不多。当我发现你,就会连滚带爬地赶到你身边,抓住你的手,把满含痛苦和思念的眼泪、鼻涕和口水,统统涂抹到你的掌心里,一动不动,仿佛默默祈祷,抬起头,睁开泪眼,嘴巴弯成一个下弦月,久久地凝望着你,再次默默无语,然后猛地紧闭双眼,挤出最后几滴热泪,张开嘴巴,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这样才算好。

我爱你,我对你的爱,犹如一只刚出世的小动物,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作最亲的人。我知道你也爱我,从你抱我时的手势,看我时的眼神,对我说话时的样子,都能感觉到。我摔跤时,你会风一样跑来,拍着我的胸和背,边拍边喊: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塌鼻塌鼻勿要怕,嗬!噫!这句话你会一口气喊上好几遍。盛饭时,你会撇去锅两边的饭,拣最中间的给我,因为你知道我爱吃软饭。当我在涨了大水的溪滩边玩耍,你总会慌慌张张地把我弄回去。当我在山岭上奔跑,遇上闪电或雷雨,你总会及时出现,撩起阔大的蓝布围裙,让我在里面躲雨。我知道你爱我,即使我做了往打翻的油壶里掺水,好奇地把木棍插入高速运转的脱粒机等傻事,你也只是低声下气地尊称我“小祖宗”,再去给人家赔不是。即使在打滚时,我也能体会到你的爱,打滚是我在乡下练出的本事,整个童年时期,我仅此一技之长。尽管在我们老家,看不到驴这种珍稀动物,凭着聪颖的天资,我基本上也能滚得像模像样。只要稍不称意,没有任何征兆,我就会亮出这一手绝活:好端端地,身子突然一歪,赖在地上,一门心思翻滚起来,并且拉开了大嗓门。我招之即来,来之能滚,观众不论,场地不挑,无论廿四间光滑的天井沿,还是粗糙的乡场黄泥地,无论同泰布店阴凉的大堂,还是憋闷的气味复杂的养猪场,处处是我打滚的好战场,上宅村的人民群众,没有一个没见过我打过滚的。当我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污秽不堪,你把我从地上哄起来,用手指梳理我的乱头发,滗去我的鼻涕,亲昵地喃喃自语:

“阿婆把你宠得,像鼻头涕一样了,今后谁来宠你呢?阿婆想想老是不放心……”

或者忧愁地轻声细语着:

“不哭不哭哦,看看我塌鼻,多得侬恤呀……”

得侬恤,是你时常对我说的亲昵语。得,得到;侬,我;恤,爱怜、怜悯。得侬恤的全意是,得到我的爱怜。是的,在这个孤独世界里,只有你疼爱我、体谅我、理解我、包容我,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无拘无束地、痛快地撒娇、赌气和打滚,此外没有市场。我指着天空和锦溪水发誓,我爱你,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我才快乐。只有看到你的容颜,我才安心。我愿是一只鞋底,被你紧紧攥在手里。我愿是一枚硬币,被你牢牢揣在胸口。我愿是一颗糖,被你深深含在嘴里。我愿是一只小鸟,被你亲昵捧在掌心。我愿是那块藏青色的、下端缀流苏的细格子围裙,被你整天系在腰间。我愿是那条山一样笨重的土布棉被,在寒风呼啸的夜晚,依偎着你取暖。

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只要能够与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也同你一道去,我会一路自己走,不怕风吹雨打,不怕电闪雷鸣,比马兰花坚强一百倍。我用不着你哄,也用不着你背,更用不着你抱,脚走烂掉都欢喜,只要能够让我远远望到你。如果你空下来,想起身后的拖油瓶,走回来抱抱我,摸摸我,斥责几句,或者把我打一顿,我会激动地淌下两道幸福的眼泪水。我指着天空和锦溪水发誓,只要你不撇下我,我保证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刁蛮任性,我愿意变成像大口那样的乖乖女,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衣服穿得清清爽爽,不再弄成小花脸,搞得一身泥,我愿意张开双臂,站在你对面,乖乖地为你绕上几团棉线球。我向毛主席保证,骗你是小狗,是反革命。

在我六岁那年,你突然消失过一回,像一个肥皂泡,消失得无声无息。这个事实令我充满恐惧和悲伤。无数个夜晚,我躺在幼儿园小床上想念你。我想念你做的炒索粉、六谷糊和油煎饼,想念你的灶台、碗橱和大花床,包括床上那顶烟灰色的麻布帐。我想念你高兴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还有你的老家话。吃饭时,我会想起你说“食饭啦”。睡觉时,我会想起你说“眠熟啦”。吃饱时,我会想起你说“塌鼻吃得肚拖地喽”。玩得满头大汗时,我会想起你说“塌鼻嬉得汗出喷天”。天亮时,我会想起你说“日头孔爬上来啦”。天黑时,我会想起你说“天公乌阴啦”。没错,从被送到杭州那天起,我的天空就完完全全地转入“乌阴”,不再有光明和快乐,不再有欢笑和欣喜,太阳落山,月亮隐去,星星碎了一地。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想念你,从悲伤的噩梦中醒来,看到瓦蓝明亮的天空,我会想起你的各种蓝衣裳:湖蓝、靛蓝、碧蓝、蔚蓝、宝蓝、藏蓝、黛蓝、天蓝、普蓝、深蓝、淡蓝,哦,还有孔雀蓝。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我一直经历着艰难的情感断乳期。我一个劲地想,如果我染上不治之症,就好了,如果我立刻死掉,就好了,这样的话你一定会难过、后悔,不再这么绝情。我幻想爸爸妈妈接到电话,赶到幼儿园,抱着因相思成疾的我,坐上一辆加满油的长途汽车,汽车尖厉呼啸着,携带着沙尘暴一般的尘土,车轮滚滚,穿过钱塘江大桥,经萧山、诸暨、浦江、义乌,随便什么站都不停,随便什么人都不接,中途也没有在路边小店停车吃饭补胎。汽车开到东阳县城,直愣愣地穿城而过,转入一条两边长满甘蔗林的机耕路,一口气开到上宅站牌下,逃命一般闪身拐入市基,穿过戏台前的乡场,跟着一条淙淙小溪又开了几分钟,这辆心急火燎、泥浆斑斑的长途车,在廿四间的弄堂口,来了一个刺耳的紧急刹车,橡胶轮胎在黄泥地上,擦出两道深深的辙痕,车还没有停稳,车门就咣当一声打开了,你泪水涟涟地,站在门前,朝我张开了双臂,一闻到你身上温暖熟悉的气息,我睁开眼睛,立马复活。

思念催发了虐待。爸爸送给我一件礼物,空皮鞋盒里,站着一个小东西,淡黄色的绒毛,脚上拴着一根棉纱线,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爸爸把它系在窗户钩上,把小米撒在它身边。爸爸离开后,我从热水瓶里,倒了杯开水,倾斜着杯子,将冒着热气的杯口对准了它,那个小东西停住嘴,瞪着我,挺着瘦弱的胸,冲我喳喳叫。我冷静地把开水倒在它身上,它一个激灵,摇头抖身,羽毛倒竖着急剧抖动,似乎想加紧散发身体热量,并且淡定地交替了几下火柴棍般的脚爪。我又弄来一杯开水,把手伸向窗外,它后退着,细脚杆上的棉纱线,跟窗台扯成一根直线,我把开水劈头盖脸朝它浇下去,它大吃一惊,浑身冒着蒸汽,像是升天一般,尖嘴巴里因为愤怒和激动,发出尖锐的咯咯声,它的卖相很差,叫声粗暴而嘶哑,脚下一摊深褐色水渍冒着蒸汽,漫延出一大块,顺着窗台边沿流向墙面,它依然站着,只是不再吭声,垂着头,刚刚长出羽毛的翅膀耷拉着,我心满意足地关上窗。第二天起床时,我跑到窗台,打开窗,发现窗钩上面,只剩一根脏兮兮的棉纱线。

我变得沉默、安静,大多数时候都是静悄悄的。周末从幼儿园回家,我背着书包,立在家门口,像一名霓虹灯下的哨兵,直到妈妈出来扔垃圾,惊讶地发现我。爸爸南京大比武回来,给我买了一盒牛皮糖、一盒动物图案积木,我也无动于衷。妈妈给我织了一件绿毛衣,特意用淡黄色绒线,在胸口绣了一头小鹿和“快乐”两个字,我穿上毛衣,也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半点欢喜。乘风凉时,爸爸给我讲了个故事:商代有个周幽王,娶了个妃子,那个妃子成天闷闷不乐,为博妃子一笑,周幽王想了个办法,命人点燃烽火台,各路诸侯一见烽火,立即赶来,一看发现根本没战事,上了周幽王的当,那个妃子见此一幕,终于笑了。后来,敌国来袭,周幽王又点燃烽火台,诸侯们以为他又在开玩笑,没人前来救援,西周就这样灭亡了。爸爸用颇为急速的语气,讲完故事,静候我的反应,我依然无悲无嗔,一怒之下,爸爸低斥一声,拂袖离去。

“唉,别逗她了,谁逗她都是白搭,她都像人家借她米,还她糠一样。”妈妈长吁短叹着,“唉,她比褒姒还难伺候呢……”

爸爸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张军事地图,花花绿绿的,有一面墙那么大。那次,爸爸带我去值班,我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在爸爸的帮助下,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终于找到了两个跟蚂蚁差不多大小的字,这两个字,是浅蓝色的,混杂在很多字中间,不悉心寻找,根本找不到,如同大海捞针。这两个字,是我平生第一次认识的字:上宅。我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两个字,如同看到了你。我背对着爸爸,久久地凝望着这两个字,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们,先是用指尖,再是用指肚,再是用手掌,一只手摸完,两只手一起摸。最后,我把整张脸,都贴在这两个字上面,泪水落满衣襟。

我终于病了,全身滚烫,神志模糊,说着胡话,体温持续三十九度,身上发出鲜红色皮疹,我被紧急送到一一七医院,经诊断传染了猩红热,我被立即隔离起来。那些白天和黑夜,我躺在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单人间,穿着带条纹的病号服,依然一个劲地幻想:如果你知道我生病了,会不会心疼?如果你知道我快死了,会不会依然对我不闻不问?你会不会坐上长途车,朝着杭州方向一路狂奔?你会不会跑到南山上,对着一个青草摇曳的坟墓,忏悔和流泪?那块小小的墓碑上,刻着两行这样的字:这里躺着一个/为爱而永远思念的孩子。

二十多天后,我却神奇地痊愈了。那是五月的午后,阳光很好,一辆绿色敞篷吉普车,载着我和另外两个已经康复的小朋友回幼儿园。吉普车驶过九里松,速度很快地开上西山路一路疾行,站在车厢里,我紧紧抓住栏杆,望着头顶上方几乎遮住天空的、犹如绿色波浪一般迅速朝后退去的树木,樟树花的气息扑入我的鼻子,敞篷吉普飞奔时扬起的巨大风力,将我的头发和衣服,拼命地吹向相反方向,我们的喉咙里,禁不住发出一阵阵欢快尖叫。吉普车经过花港公园,开始减速,我望到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水,岸边的柳枝像女人长长的头发。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将目光投向那面静谧的湖水,我忽然发觉,这个世界在跟我隔离了大半个月之后,一下子变得亲切而美好,我心底里某种顽固不化的,或许是愚蠢的、无用的东西,渐渐地淡化了、稀释了。一场大病,终于使我一夜间成熟。这一回,爸爸妈妈终于赢了。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得在这个夏季回忆出来,即使那些往事,已经被烈日烤焦,被地气蒸发,被一阵热风刮跑,我也得描述出,那个储存着我生命里重要记忆密码的村庄。我得描绘出一个,洋溢着米酒般安谧气息的早春,在中国南方纵横交错、色泽清新的版图上,勾勒出一个笼着绿色水雾般朦胧调子的村庄,跟中国江南大多数村庄一样,它有着黑白相间的老屋,坑坑洼洼的石子路,空气里流淌着梨花、桃花和杏花的气息,还有土腥味、柴火味和农家猪羊牛粪味儿。我得让村口那棵樟树粗糙的身体,开始变软,落下漆黑斑驳的老皮,绽出新鲜内里,让锄头、犁耙,与油亮的泥土摩擦发出新鲜的吱吱声,让田间地头,在变暖的风中,响起一阵阵蛙鸣,让沟渠、溪滩和田塍边缘,长出一簇簇马兰头、荠菜和野葱,开满一串串迎春花、豌豆花和萝卜花,不知疲倦的蝴蝶、蜜蜂一个劲嗡嗡乱飞。我尤其得让村庄的四面八方,荡漾起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涌起一阵阵含金量极高、令人目眩神迷的海洋,那些金黄色的浪头,从村庄脚底铺陈,向着头顶辽阔的蔚蓝奔腾而去。

现在,我得让一个五岁小女孩出场了,她穿着脖子和背后打活结的小衣裳,坐在一只两尺高的石捣臼里,屁股抵着凉丝丝的底部,两条小肥腿挂在石壁上,涨红着脸,努力吹奏着一管玉米形状的口琴,像一头牙口很差的小毛驴。我的琴声柔而不和,尖而不利,只有专业人士听得出那是《两只老虎》的片段,这一手我是从养猪状元、保皇派、我的舅舅马坦那儿学来的。我的舅舅马坦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每当傍晚,他就会叉着腿,噘着嘴,用手中的笛子,为公社养猪场里的大肥猪们,吹奏《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只要他一吹,太阳就真的落了山。

我只为我心目中的听众演奏,想必有爱管闲事的人会打听,哦?你心目中的听众是谁呀?有人或许会一指天井里,那只正替一小垄菜地除虫的大公鸡,或是那只屁股染成紫红色的芦花鸡,或者直接指认那位在镬灶头忙碌的苗条妇人,借助屋瓦天窗漏下的光线,此时我们大约可以发现她正窝在柴草堆,举着火筒,对着灶膛的火苗鼓动着腮帮子。没错,她就是我的外婆,这会儿她已起身,在细格围裙上擦了擦手,在镬灶神倌的监视下,在砧板上切着一块乳白色的肉。尽管我并不排除,将以上各位作为听众的可能性,但是说实话,这种猜测毫无想象力。我的听众无处不在,它们待在廿四间散发湿气和霉气的角落,已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曾经扛住了十七遍雷击、十一场火灾、九次干旱、七趟洪水,被光阴搞得灰头土脸,面目全非,却依然值得大伙费一点儿心思找寻。

我心目中的听众,包括堂屋门上那对含情脉脉的男女,他们始终旁若无人地,站在一座微型小桥上,女的发髻插一朵花,从男人手里接过一把合拢的伞。我心目中的听众,包括东厢房的隔扇门上,那位额前垂发、手舞足蹈的小顽童,他的脚下趴着一只金蟾,金蟾的嘴里,叼着一串铜钱。我的听众包括西厢房的隔扇窗上,两位手持拂尘的年迈双胞胎,他俩并肩而立,双双垂着眼皮,像是想要一门心思搞灵精,脚指头下那句话的含义:睡觉东窗日已红,闲来无事不从容。我心目中的听众,包括八条待在横梁上的活蹦乱跳的鲤鱼,它们干净的身体,颜色随季节而变,这会儿它们不灰不黄,表明眼下正处于春夏之交。我的听众还包括廊柱上,那两头遥遥相对、因相思病入膏肓的羚羊,它们的脚下,还趴着一只怀抱幼狮的母狮。哦,腰檐底下那两只交颈的仙鹤,一定热坏了,身边的荷叶已被它们啄了好几个窟窿,向四周卷曲开去,荷叶上趴着一只快被晒成标本的瓢虫。除了一长溜的花窗和腰板上面的蝗虫、鲶鱼、花弓、蚱蜢和倒过来的蝙蝠,我心目中的听众,还包括天井里那头鹅卵石拼成的梅花鹿,看得出它已经完全被我弄出来的乐声惊呆了。我调动全部的热情,向我的听众们致敬。致敬!小桥上含情脉脉的男女。致敬!脚下趴金蟾的小顽童。致敬!并肩而立的老神仙。致敬!房梁上的鲤鱼,牛腿上的羚羊,雀替上的母狮和小狮。致敬!腰檐下交颈的仙鹤,天井里发呆的梅花鹿。致敬!亲爱的瓢虫蝗虫花弓鲶鱼青蛙蚱蜢以及头冲地的蝙蝠们。

正当我打算为这座木结构的微型动物园里,最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吹奏《我爱北京天安门》时,灶间的漏窗里飘出一缕轻烟,一股非同寻常的香气,蹿入我的鼻孔,我的头脑立刻变得晕晕乎乎,像是喝下了一盅米酒。不用奔到灶头我就知道,无数颗小白肥肉们,正欢快地在油锅里嗤嗤叫喊,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一只漏勺捞出,洒上细盐,变成一颗颗外表平静、内心滚烫的冷美人。

你从灶间闪出,捎带出一些炊烟,把一只香气四溢的高脚碗,放在桌上,并且冲我招了一下手。我跑到桌边,把一颗已经变成乳白色的猪油壳,放进嘴巴,龇着牙,咔嚓咔嚓吃起来,当我吃到差不多第七颗猪油壳时,台门响了。我的外公赵金川出现在门口,他披着蓑衣,戴一顶上尖下圆的笠帽,覆着油纸的笠帽下面,露出两个白耳轮。我嚼着猪油壳,蹦到外公跟前,接过鱼竿和一只滴着水的鱼篓,还有一截竹饵料筒。鱼篓里,躺着两条奄奄一息的灰鲫鱼和几个抽搐的花弓。

外公取下斗笠,挂在廊柱上方的一颗钉子上,拍拍我的头,这是他和我之间的交情,整个上宅,唯一不让他反感的人就是我。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脑袋从蓑衣里面弄出来,亮出一头修剪妥帖、富有活力的黑发以及对襟葡萄扣灰罩衫。当他洗了脸和手,喝了茶,桌上已经摆好一碗猪油壳、一盘腌豇豆、一盘加了青菜和豆芽的烤豆腐,我用牙齿叼起一根豇豆干,甩过来甩过去,听到你清了清嗓子,中规中矩地冲外公喊:马坦,吃饭了。他并没有正面回应你,带着一贯的态度,踱回桌旁,提起裤腿,让竹椅发出咯吱一声,懒洋洋地拿起筷子,在桌上敲了两下。马坦是我舅舅的大名,我一直弄不懂,你为何要用舅舅的大名,称呼自己的老公。你明明可以叫他赵金川、孩子爹或者用“喂”也未尝不可,为什么非得动用我舅舅的大名呢?

我盯着盛着杨梅酒的粗瓷碗,外公会心地笑笑,他的眼珠是深黑色的,葆有戏台上的倜傥小生才有的精气神儿,仔细观察还能从他的相貌举止中,找到一种上海人才有的特质:发亮的印堂和时常不屑一顾的神情,这与他年轻时的阅历不无关联。

他提起一根筷子,朝粗瓷碗里蘸了蘸,我立即张嘴接住。他又擎起一颗红彤彤的杨梅,做出等待的样子,我立即咬住杨梅,一股麻辣爽快的酒味儿,让我直吐舌头。他夹起一颗猪油壳,放进嘴里,把粗瓷碗横放在掀起的薄嘴唇间,好像他的思想全在碗里,又像是在对他的思想说:快到我的碗里来。他一仰脖,满意地咂吧着嘴,慢慢伸直脖子,一边朝我友好地微笑着。一碗牛奶状的鲫鱼汤,很快被端了上来,你把鱼汤滗进我的小木碗,我喝了几口鱼汤,听到肚皮咕咕叫起来,一想起小馄饨,我的肚皮就会咕咕叫。

外婆外婆我要吃小馄饨。我跑到你跟前,抱住你的腿。塌鼻,等芦花鸡下了蛋,卖了蛋,我们就去买小馄饨。你温柔地说。我的两只脚,像踩冬腌菜似的,一个劲跺着地,正跺着,听到芦花鸡叫了起来。你把几片剁碎的菜叶,倒入一只瓦盆,拌上糠,把瓦盆递给我。去鸡窝看看,芦花鸡有没有下蛋?我拿着瓦盆,跑到鸡窝边,模仿你平时的样子,低声呼唤,芦花鸡欣喜跑过来,埋头啄食,不时抬头,朝我感激地望望。当我捧着一颗热乎乎的、沾着鸡粪的鸡蛋,耳朵里传来一声清脆的、东西被打碎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呵斥。

“竟拿一只猫食碗给我盛饭!”平时有一张忍耐脸的外公,一反常态,抖动着眉毛,二分头下的眼睛,瞪得像关公。你们两个,一个拱着肩,一个垂着头,地上躺着一只摔碎的碗盏,绿莹莹的碗底,露出一个小黑点缀成的“川”字,这是外公的名号,撒得遍地的稀饭,冒着热气。这只碗是你陪嫁来的宝贝,你梦游人似的,瞪着地面,像是一时不晓得发生什么,两只手怕冷似的,藏在围裙里,裙角挂着几缕糊状透明的稀饭。

“这是我娘家的龙泉官窑啊……”你猛醒似的取出两手,在围裙上反复揉搓,像是要搓去什么难洗的东西,你猛地蹲下身,捡着地上的碎片,打算用手把地上的稀饭捧起,滚烫的稀饭烫得你松开了手,你双手沾着稀饭粒,抖动着手,转着圈找铲子。

“不要提你们娘家那些满身猪油的蛮汉!”他余恨未消地跳起来,因为着急,带翻了身后的竹椅,他恼火地一伸腿,把竹椅哐啷啷地踹下台阶。彼时彼地,我还没有从恐惧和诧异中摆脱,怒火立即填满了我的胸膛。是的,我痛恨暴力,痛恨破坏文物的行径,更痛恨他把你娘家陪嫁来的宝贝,叫作猫食碗并且摔碎了它。狙击手胸中的怒火开始喷发,我举起蛋,深吸了一口气,一枚温暖的流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命中目标,发出一声类似酒杯破裂的轻微脆响,一朵色彩斑斓的黏稠的南瓜花,在外公宽阔的额间绽放,金黄色的液体,无比留恋地,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散发出醉人的腥气。

他神情惊骇地摇晃了一下,嘴巴微张,像是猛地吞下一种叫“ong”(第一声)的食物,这是我们当地的一种美食,用熟米粉炒制碾磨而成,吃时不能喘气,更不能说话,必须靠唾液慢慢融化,才咽得下。他惊惶地望着我,几绺头发披挂下来,像一名刚刚被揪斗完毕的地主,还粘着又黄又白的稠状物。扔什么不好,你偏要扔鸡蛋。你颤抖着嘴唇,朝我屁股打了一下,尽管手势很轻,却让我委屈莫名。我的心里只有你,你的心里只有蛋,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我发动了,使出看家本领,号啕大哭着,胸前的像章跟地面摩擦发出噼啪脆响,像一只烧饼,翻滚又翻滚,眼前的事物万花筒一般,在我的眼里旋转起来,五颜六色,奇出怪样,我增强的哭声,拐弯抹角地穿过回廊,匆忙抚摸了一下挂在廊檐底下的半只火腿,以持续不断的音色,追随天井上方的白云而去。

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那个声音一忽儿轻一忽儿重,像鸟儿昏昏欲睡的低鸣,又像水声中浮现的模糊笛音,我决定起床察看究竟。我轻轻推开门,绕过八仙桌,身体紧贴大花橱,透过手指缝隙打探动静。月光像一只手电筒,笔笔直地射在床上,踏凳上扔着几件衣服,有他的也有你的,透过帐子,我看到两条活灵活现的月光鱼,那个平时极少暴露自己的人,睁着眼,脸上汗津津的,手绕过你的脖子,脊背弯曲又抬起,像是在河面上独个儿划船。你的嘴巴贴在他的肩上,脸又红又湿,像是被灌醉似的,内衣褪到脖子,脖子下面露着一大截蚕茧似的身体。你们一会儿像两根麻花,绞在一起,一会儿像两块麦糊烧,在床上翻来覆去,皮肤跟篾席之间,发出黏糊糊的拉扯声,像水牛跳入河中洗澡,又像泥鳅钻入水塘撒欢。你们的嘴巴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粘在一起,像两块黏性很高的橡皮泥,又像用牙齿和舌头,拼命撕开或吞咽着某种挡在你们中间的东西。你的腿顶着他的膝盖,他开始俯冲,数不清的星星、冰块和蚱蜢,从麻布帐和天花板上落下来,你嘴里的声音被他吸得一干二净,床板听上去像是快要散架一般。他低低呻吟一声,像被雷公大帝劈着似的,仆倒在你的身上,临死前,他睁开眼皮,拨开你脸上的发丝,还亲了亲你的额头,你像一只羊羔缩在他怀里,你们双双拥抱着,像两块融化的热腾腾的麦芽糖,就这样死去了。

我还记得,我们两个亲热地躺在床上,你一手垫着脖颈,一手摇着扇子,麦秆扇上,有一只用彩色丝线绣着的喜鹊,你摇着扇子,嘴旁的皱纹舒展着,这种时候,就是你信口开河的好时光。为了显示身份,你通常自称“阿婆”“婆婆”,夸耀某件事物时,喜欢在名词前,加一个“大”字,以显示其不同凡响,波澜壮阔,蔚为壮观。

“塌鼻呵,阿婆的上代,是个大户人家,是腌火腿的,有一幢大屋,那幢大屋,有大台门、大天井、大房间、大窗门……那幢大屋,多少年代了哦,门柱上的漆,差不多掉光了,门槛下的砖,也踩得变形了。那幢大屋造得好哇,光光台门口那根大梁,东阳城的雕花皇帝黄金虎,雕了半年,才翻了一个身,那个黄金虎,到过北京紫禁城,给皇帝修过龙椅,皇帝是天子,给皇帝修过龙椅的人,手艺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喽。除了大梁,黄金虎还雕了牛腿和门窗,那些狮子啊麒麟啊金鱼啊,都是活脱活像的,多得看不过来。亭台和门罩,也是木头构件的,统共八万七千块,没有用一根钉子,全靠榫头,一块一块吃牢的……据说大屋失过一次火,火烧后人们发现,被烧掉的整面封火墙,都是用碗口粗的杉树打的桩,靠近火墙处,暗埋着密密匝匝的屋瓦,做贼佬若是挖墙脚,抽去一块瓦,上头的瓦就会噼里啪啦压下来……”

随着情节的变化,你手中那阵由麦秆扇制造的风,时而激烈,时而缓慢,时而完全无声无息,用不了多久,又像大梦初醒一般仓皇起来。你每次对我讲娘家故事,都跟第一次讲一样,并且几乎一字不差,因此,我自信自己能够在这里,将那幢大屋,做一番介绍。

如果你在一个不冷不热的日子,来到上蒋,首先看到一棵枫香,这棵树很老了,树身中空,树根都好当凳子了,过了春分,树上就会结起一个个硬硬的小绒球,站在树下,望得到一座坐西朝东的老屋,那幢老屋,就是宗祠,宗祠对面,有个月牙形的池塘,塘边栽着桃树,宗祠里有个戏台,逢年过节,常有戏班子在里面做戏。绕过晒谷场,有许多有名有姓的老屋:承恩堂、集庆堂、敦睦堂、鼎丰堂、茂秀堂、乐善堂……连接这些老屋的,有弯弯曲曲的小弄,打底的鹅卵石,都是从东阳江里面摸来的,中间大,两边小,从中间往两边稍稍倾斜,被太阳一照,鹅卵石亮得晃眼,渗着淡淡的绯红色,据说这是几百年的火腿油渍形成的。这些小弄,也是有名有姓的:灯芯弄、皮市弄、君子弄、摸奶弄……春天时,小弄围墙底部,滋长出许多的青苔,仿佛绿色通道。

出了摸奶弄,拐过皮市弄,就来到了村庄的东南面,你的视线不由分说地,被一堵马头墙切断,你以为没路了,心里犯起了嘀咕,别慌,往右转个弯,拐入文曲弄,大着胆子,再顺手拐个弯,穿过文昌弄,一幢十五间头的三合院,就出现在你面前。大门两旁,有一对石鼓,大门上面,有一对虎头紫铜门环,门额上,描画着兰花和宝瓶,底下有“桐生茂豫”这四个大字。台门口,原先还蹲着一对用梅园石雕刻的石狮子,是从鄞县用竹排运上来的,破四旧时敲掉了。进了门,迎面是一堵青砖照壁,照壁上,游着两尾灰鲤鱼。绕过照壁,天井里有一棵香泡树,四周的青石板,据说当年五十个壮劳力,花了一个月,从像山岩龙坑吭哧吭哧抬来的。朝里北间,有个厨房,厨房隔壁,是个个大开间,每当做腿时节,散发着汗腥味的人们,挽着袖管,围着发亮的牛皮裙,手里提着、握着和捏着,斧头、尖刀和小刀,从早上忙到晚上,又从晚上忙到鸡啼,每人的眼里都有红血丝。屋子中间有个石槽,一泓清泉通过一根厚竹爿搭起的管道,从石槽通向后院,用活水浸腿,有利于盐分的析出。再往里,是一间干燥房,两间厢房打通的,光线阴暗,夏天时特别阴凉,里面有许多窗,四壁有许多竹钉,地面铺着整排被劈成两爿的毛竹片搭起的腿床,除去内节,一片仰放,一片合扑,像瓦片一样往下斜,上面叠放着上了盐的腿,这个办法不但防潮、防热,还防虫、防尘、防鼠。每只火腿,过几天就会被自下而上,翻叠一次,撒第二遍盐,经过三四道工序后,取出腿床,再次洗刷,在日头下晾晒,再挂入干燥房。趁腿还有一点软,用红漆打上坊标,直到第二年五六月间,才落架堆叠,香熟应市。

作坊对过是轿厅,里面停着一顶轿子,轿厅旁有个杂货间,堆着农具、豆腐桶、斧头和锯子。再往里,又是一个天井,比前边那个大,屋檐把天空切割成一个长方形,地面的鹅卵石像用篾筛筛过,大小一样,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一枚大铜钱,用青砖勾着细边。客堂前,有两棵桂树,一金一银,站在台阶两边。客堂里面的家具,都是荸荠色的,紫中透红,乌中透亮,还嵌着贝壳,里面那张八仙台桌,重得要命,是紫檀木做的,夏天菜放在桌子上,不容易坏。客堂里的四根柱子,都是从诸暨运来的老香榧木做的,底下的石柱础,雕着云纹。墙壁用进口桶装水门汀刷过,地面是用桐油、石灰和糯米浇铸的三合土打的底。隔壁有个佛堂,里面供着祖宗牌位和一尊观音。

蒋坤苏夫妇住正厢房,四个女儿住西厢房,小娥和大姐月娥住一个屋,二姑娘秋娥和三姑娘小米住一个屋。一条回廊连接着东西厢房,每天清晨,穿白色绸衫的蒋坤苏,都要在走廊上练一会儿拳。女儿们的门外,挂着一面细竹篾编的门帘,帘旁有一根小细绳,绳下系一块小石坠。小娥和大姐的后窗,垂着白色窗纱,窗外有棵弯曲的西湖蜡梅王,腊月里,不用开窗,都闻得到阵阵梅香,这棵树,是蒋雪舫当年从胡雪岩的豪宅嫁接过来的。

穿过一扇半圆形门洞,是个大园子,园子里一年四季,都是很茂盛的样子。小凉亭内,有两排向外挑出的美人靠,亭前栽着紫藤,趴着一块乌龟石,春天时,洁白的玉兰花像一只只仰天的酒盅。玉兰树下,有一个粗藤扎起的秋千架。四五月份,一串串垂向地面的紫藤花,招蜂引蝶。不用走出园子,也能听到一阵哗哗流水声,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水,在灌木林间常年流淌着,江水舔着岸,岸边垂着柳枝,长着齐胸高的蒿草,停着几对排筏,一排排水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野鸭在水草间出没。这条河发源于崇山峻岭,是东阳江的一部分,它的上游在早春时节,推开水草和芦苇丛,从油菜花和麦苗之间诞生,往四面八方流窜,其中一支就落在这幢大屋的后院。这条河的用场很大,做腿时节,人们站在这里,用流动的河水洗刷火腿。端午过后,每只火腿都用细篾篓捆扎妥当,贴着封条,乘上排筏,趁上游支流涨水时,从这里出发,顺江而下。辽阔的江面上,水汽蒸腾,云遮雾罩,浩荡排筏,忽隐忽现,一路下东阳江,经婺江、兰江、新安江,直至杭州湾,再转运到上海、宁波等地。

乍暖还寒时,岸边的柳枝抽出嫩黄色的芽,望着银缎一般的河水,蒋小娥仰着头,天真地问:

——阿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杭州?

——等你再长大一点点。蒋坤苏笑眯眯地说。

小娥等不及长大了,她多么盼望河水能涨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将她带走。她躺在河面上,像一片树叶,漂啊漂,眼睛一睁开,杭州到了。

“那幢大屋,是在我太公手里造起来的,塌鼻,你晓得我太公是哪一个?”你对我明知故问。

“不、晓、得!”我喜欢寻你的开心,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跟刘胡兰有得一拼。你手里的麦秆扇,戛然而止,侧转脸,麦秆扇挟着一股风,啪地挥过来,替我消灭肩上一只看不见的蚊虫。

“看来你真是蛤蟆听天雷——一声都不懂!连阿婆的太公都不晓得,啊呀呀,你的书真白读了!阿婆的太公,就是大名鼎鼎的蒋雪舫,我们上蒋人,从来不舍得叫他的大名,只叫他太公、老祖宗。阿婆的太公,论手艺,全中国找不出第二人。论家产,东阳出南门头一家。论名望,金华府里头一个!”你扬着眉毛,音调高了上去。

“你怎么晓得是头一个?”我不服地问。

“哎呀,你还以为我站在云头吊嗓子——唱高调?你总归听说过这句老话吧,金华火腿出东阳,东阳火腿出上蒋。这句老话不是从天公顶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地里头长出来的,这句老话,就是靠阿婆的太公一双手,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我阿爸姆妈,喜欢给后代讲老祖宗的故事,太公的阿爸,叫蒋毓璜,生了二子一女,他的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叫蒋秀筐,小的那个叫蒋秀篚,蒋秀筐就是蒋雪舫,字梦昌,号雪舫。太公的阿爸,只活了二十七年,十四岁时,太公的姆妈也倒了,太公只好跟着叔父做火腿,名号红巢。十八岁时,太公变卖了老婆的陪嫁和首饰,自立门户,开了一爿作坊,名号雪舫蒋腿。

“一到立冬,太公就从龙游、兰溪、衢州一带,选拔一批专门收购猪腿的短枪,短枪们风风火火,背着干粮,挑着装满银圆的竹篓,不分昼夜,翻山越岭,抵达腿庄,以每担高于别人三到五个银圆的价格,随到随收,随付现金,并给养猪农户家的小孩,分发印着孙中山头像的五元钞票。短枪们收的猪腿,是“两头乌”的猪后腿,普通猪三个月就喂得大,但“两头乌”没十个月工夫,是养不出的。短枪们收好腿,立即披星戴月送往上蒋,进行再次挑选。

“做火腿必须得赶时辰,一上手就不能够歇,当天投料,当天腌制。深夜,帮工们做得瞌充懵懂了,太公就持一柄火腿刀,刀背当当敲打着肉墩子,驱散大家睡意。他还经常拎着斧头,直刀快落,仔细检查火腿的成色。有时捏一根竹签,翘着兰花指,把竹签插入火腿,拔出来,放到鼻下细嗅气息。他时常拿着一块都锦生丝巾,覆在腿面,迅速拂动,试试有无刀痕之感。太公有两个儿子,八个孙子,大儿子叫蒋汝丹,二儿子叫蒋金丹,大儿子生了三子二女,二儿子生了五子二女。大儿子的三个儿子,名叫成廉、成康和成庸,字坤苏、品苏和品潮,坤苏就是我阿爸。

“太公的生意越做越大,端午一过,杭州城隍山下鼓楼一带,就像赶庙会一样热闹,火腿运过来,锣鼓敲起来,狮子舞起来,场面铺开来,上海、广东、江西、香港……四面八方的火腿客商,通宵排队订购雪舫蒋腿。杭州所有的腿行,都有一个规矩,只有等雪舫蒋腿的价格定下来,其他品牌的火腿,才能够按三等九级,依次递减定价。

“我见到太公时,还不会走路呢,太公都八十几了,有一张红脸膛,两道白眉毛,一双亮眼睛,下巴垂一把白胡须,每顿能吃两块红烧肉,走路从来不用拐杖,八十岁那年还登上过东白山。太公叫我迷人精,很疼我的,允许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替他梳理白胡须,我拉他胡须他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的。太公的老婆,姓楼,我们管她叫太婆,穿一件青灰团织锦缎袍,每天专门在楼上念经。太婆老归老,也是很像样的,同我现在差不多,哎呀,塌鼻,你不要瞎捣乱,你问我同太婆哪个更像样?那总归是太婆像样喽!

“太婆总是夸耀家族里每个人,总是说好话,偶尔也会唠叨太公,因为太公相貌生得好,而且经常出门。太公尽管娶了个大美人,白天看,晚上看,日日看,看了一辈子,看腻了,难免出去寻快活,太婆就会同太公争,不过争过又好了。我回娘家时,太婆已经九十几了,她老是拉着我的手出眼泪,说好端端一个囡,被爷娘枉生世。天一擦黑,太婆就问,小娥小娥,你碗洗好了吗?锅刷好了吗?凳子拿来,快坐到太婆脚旁边来,我讲本老戏给你听听。太婆随便什么老戏都讲得来的,薛平贵啊、樊梨花啊、梁山伯啊,我听得入了迷,太婆还老是把麻酥糖啊什么的塞给我。太婆宠我,我也孝敬太婆,我替太婆梳头、擦身、洗衣服,馄饨、包子裹给她吃,红枣、桂圆补食汤,滚给她喝。老人家活着时,一定要厚待,千杯摆坟头,不及一杯到咙喉。

“太婆常说,我有这么多后代和媳妇,都没有小娥贤惠。我说,太婆,我们每个人,都是要老的呀,我怎么能够不待你,再说了,你也该是我待的。太婆说,你待我这么好,我一点东西都没留给你。我说,小娥什么都不要,小娥只要太婆长命。有次,太婆拉肚子,不肯让媳妇碰,说,快把我小娥去叫来。我赶到太婆床头边,太婆说,小娥小娥,太婆老昏了,屎都弄到眠床上了。我说,不要紧的,太婆,小娥会帮你洗清爽。我把太婆擦洗干净,把脏被褥衣物,挑到很远的塘里洗干净。太婆是我带上山头的,那天,我不放心她,半夜爬起来,心里想,千万不要人走了都不晓得,名头是姑婆在陪的。我走进小屋中间,一看姑婆坐在那里,睡着了,唉,姑婆年纪也大了,再一看,啊呀,太婆都没有声气了。我太婆太婆叫她,她才回过气来,睁开眼,问,是小娥吗?我说,太婆,小娥在你身边呢。我一看太婆快不行了,连忙把姑婆叫醒,再跑去叫阿爸,又把二阿公、三阿公、小叔公他们,一个个全叫齐,我阿爸他们刚把太婆抬到堂屋里,太婆就走了。

“我太公虽然是财主,但他不像有的人,越财主待人越刻薄。太公常说对人说,家私撑饱,也带不到棺材里去,做人要积德,后代子孙才会好。有一年,邻村闹瘟疫,他把腿坊里的陈年火腿,截下脚爪,入药,熬成药汁,救了邻村人的命。村里有人得了大脚风,脚肿得下不了地,太公上山采来铁扫帚,把根和枝叶切碎、晒干,包好草药,挨家挨户送上门,村里人喝了药,脚肿就退了。

“说到太公,还有一个人是不能够省的,这个人就是胡雪岩胡大老板。这个胡大老板,有一张马脸,本事大得上了天,在皇帝住的紫禁城里面都遛过马。他靠贩盐起家,有十四房姨太太,个个赛过西施。胡大老板造的那幢大屋,在河坊街附近,像皇宫一样阔气,房间多得数不清,光封火墙就各式各样,造房子的木料,都是上等货,敲上去发出金属声。站在那幢大屋的楼阁上,望得到整个杭州城的景致,别说西湖里三个螺蛳样的潭,就连钱塘江上的竹筏,也望得清清楚楚呢。

一个雪霁的黄昏,胡大老板皮帽儿戴戴,裘皮大衣穿穿,两只长着窝窝的胖手,笼在水貂毛的袖管里,袖口上的两对水貂毛球,一晃一晃的,出门去散步,穿过元宝巷,来到鼓楼下,家家户户结了冰的屋檐,挂着螺蛳青腌的鱼干、油光锃亮的酱鸭、酱肉和稻草包裹的风鸡。这个胡大老板是个孝子,想为姆妈的七十大寿,订两只上等火腿,当他迈着方步,走到雪舫蒋腿店门口,眼睛亮了亮,我太公恰好在店里,一见眼前之人,天庭饱满,气度雍容,绝非等闲之辈,立即恭敬相迎。胡大老板打量着一只只香气扑鼻,红似玫瑰,亮若水晶的蒋腿,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我太公一听来客说明用场,一只大手朝自己胸脯上,啪地一拍,爽快地说:小事体一桩。

“太公把亲手制作的两只火腿,差人送到胡府。祝寿那日,杭州抚台也赶来捧场,那个杭州抚台,姓魏,胖得像只冬瓜,不管走到哪里,总是肚子先到,他是个有名的吃货,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一样逃得过他的嘴。胡大老板请来了杭州城里最有名的烧饭师傅澳毛头,澳毛头原名黄阿三,看上去精干巴瘦,却是个武林高手,到过地球南边的澳大利亚学过厨艺,中式菜西式菜都烧得来。澳毛头做了满满一桌火腿宴:蜜汁火方、火腿炖甲鱼、金腿鸭卷、麒麟豆腐、金腿翡翠羹、鸡火二丁、金腿蜜莲、火腿娃娃菜、火腿冬瓜汤、金腿什景盏……七荤八素,红红绿绿,每样菜都高端大气上档次。比方说那道蜜汁火方,二三十块红澄澄的火腿心,用明代高边大瓷碗码好,用极品醇酿花雕加上极品蜂蜜,煨得酥烂,胡雪岩姆妈吃得心花怒放,杭州抚台更是满嘴流油,赞不绝口。那场寿宴从白天吃到黄昏,又从岸上移师西湖,胡大老板请来杭州城有名的“笙歌画舫十二女”助兴表演。华丽丽的画舫,载着华丽丽的客人,在华丽丽的西湖里,荡了一圈又一圈。澳毛头做兴大发,又奉上火腿酥饼、火腿虾饺,还上了一盆东阳沃面,炖得烂糊糊的沃面,撒着火腿丁、蛋丝、肚片、青菜、黑木耳、蘑菇,胡雪岩的姆妈吃得交关开心,胡大老板这顿寿宴,办得既体面又称心。

有一次,胡大老板从太公店里进了一批货,太公回去一对账,发现多出了一千两银子,他想可能是腿行错算了,于是差人连夜将多出来的银子,送回杭州,竹篓外还贴着他亲自用毛笔写的封条:大洋壹仟,送胡庆余堂。伙计挑着两只竹蕃篓,满头大汗地将银子送到胡大老板的府上,这件事让胡大老板十分感动,因为胡大老板做生意,讲究一个诚实,大屋房门口的牌匾上,就写着“戒欺”这两个字。胡大老板为此事,专门登报颂谢,我太公的名誉就传开来了,胡大老板跟我太公,从此成为至交。一次,胡大老板要去北京出差,向我太公订了两百只特级蒋腿,太公请来东阳县有名的雕花皇帝黄金虎,在两百只蒋腿的蹄壳上,雕上了龙头,两百个龙头,没一只一个样。胡大老板带着两百只蒋腿,来到京城,大官们一吃直叫好,并向老佛爷进贡。老佛爷吃了也十分喜欢,并下了一道圣旨,将雪舫蒋腿列为贡品,并赏赐胡大老板一千两银子,外加两打茯苓饼、两壶北京糯米酒。雪舫蒋腿从此名满京都,身价倍增,坐上了火腿行的头一把交椅。”

西北风一吹,上蒋村就飘起一股浓郁的火腿气息,这股气息从每年立冬开始,一直持续到次年立春。那个阳光散淡的清晨,村庄蒙着薄雾,名扬四海的雪舫蒋腿继承人蒋坤苏,头戴雪狐皮帽,身穿绘着如意图案的烟灰色右开襟绸袍,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在通往蒋氏宗祠的路上。几声送岁的鞭炮,在清冽空气里炸响,沿途人家门上的春联,泛出些许喜气。尽管前一晚赶工到凌晨,蒋坤苏依然起了个早,因为今天是个开局的日子,上蒋村中断三十年的族谱即将续修。蒋坤苏沿袭了祖上乐善好施的品德,平时凡有修桥造路捐资需求,一向慷慨积极,但是他有块心病,他有四个女儿,尽管个个聪明伶俐,膝下无子依然令他不堪苦恼,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苦恼越发大起来。太阳将屋檐上隔宿的雪,映出一抹胭红色,他经过月牙塘,望到宗祠马头墙里探出的古柏,朝手心呵着气,加快了脚步,一抬牛皮靴,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宗祠。

族谱编委会成员们已基本到达,致和堂内,挂着色彩鲜艳的祖宗像,横梁的铜挂钩上,挂着一对羊皮灯,硬木条案上,摆着红蜡烛,供着熟猪头、熟鸡、红鲤鱼和两盆堆成小山的白馒头和红梅酒。那位坐在太师椅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的是奎元伯,他的脸色像上等的陈年火腿,闪闪发亮,连眉毛都是红彤彤的,奎元伯是宗谱的编撰和主修。那位五十开外,留一把短山羊须、戴金丝边眼镜的人,是村里请来的谱师周之君,这位仁兄有张皮包骨头的脸,像一个鸦片鬼。

“嗬嗬,坤苏阿叔来了?”周之君眯着眼,带着一种半是疑惑半是惊讶的神情,打量着蒋坤苏。这个周之君,是个阴司鬼,早年当过讼棍,他的丈人老头楼阿鼠也是个火腿商,因雪舫蒋腿销路好,楼阿鼠曾在自家猪腿上,仿盖雪舫名号销售,被蒋家人告上法庭。周之君用尽三寸不烂之舌,出庭辩护,官司依然败诉。由于楼阿鼠在《东阳民报》登报道歉,蒋家人也就不计前嫌。

蒋坤苏不住地跟人点头致意,他的目光撞上了一个人,此人戴一顶护耳皮帽,脸部肌肉下垂,像一条鲶鱼。他叫蒋鹤明,外号野猫精,是远近闻名的采缸汗高手,缸汗是积在粪缸、粪坑和尿桶上的一种硬块物。蒋坤苏觉得野猫精今天的神态,比中了状元还威风,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长久压抑的喜悦。蒋坤苏的感觉很对,野猫精有三个儿子,在中国农村的任何一个村庄,一个家中没有男丁的人家,从来都是不入人眼的,尤其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呵呵,坤苏来啦!”奎元伯跟蒋坤苏打着招呼,搁下手里的长烟筒,用又尖又细的声音说,“你的脸色不大好喔,最近生意忙坏了吧?”

蒋坤苏点点头,向奎元伯回了礼,在凳子上坐下,帽子搁上茶几,恢复了常态。奎元伯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眯眼扫视了一遍众人,用略带夸张的语调做了简要开场白。他宣布了编委会名单,主修、倡修、编修、监修、协修、校阅的职务,宣布了经费来源和捐助成员名单,宣布了一年来族田、祭田和族内公共财产出租的各项收入,然后开始朗诵亲自撰写的《致和台亭重建记》:

“南园旧居,古柏泰里,练溪之傍,钟山漓绮,蟠龙舞凤,素称杰地。惟吾蒋氏,系出周公,衍分杜陵,秦汉高宗,相承迄今,瓜瓞绵绵,亦儒亦农,遐迩一体。南宋持志公筑一圃建亭于其中,因历经数朝风雨,几经修葺,然鼠嚼虫蛀,断垣残壁不堪吹折,一九零二年夏,台风骤起,顷成瓦跞废墟,吾季房长老奎元热心公益,目睹祖业颓废于心难忍,即邀坤苏、坤祥等计议重建台亭之决策,筹资万余,由秋成施工(付工资)、福仁记工,宝兰策划,文昌、致祥负责工艺,不数月台亭建竣,因面对致和堂故改名‘致和台亭’……”

奎元伯尖细的嗓音在宗祠回荡,全体编委会成员静静聆听,蒋坤苏的目光转向房梁,似乎在品味上面的雕工。奎元伯朗诵完毕,等编委会成员鼓掌完毕,抬起眼,意味深长地说:

“各位,我还要在此重申历朝历代之规矩:修族谱阶段,女人不准进入祠堂;女人的名字,一概不记入族谱;每一个入谱男丁,须交纳三十两谱银……”

“哎呀呀,修个谱还要介许多铜钿,真没道理!”野猫精忽然来了情绪,用轻描淡写的目光,打量着蒋坤苏。

“啊哈,野猫精!谁让你这么会生,生了三个囝!”周之君插嘴道,可能是抽烟之故,他的声音像冬天田野上烧麦秸秆的气息。

“我会生?嗬嗬,坤苏阿叔才会生呢!”野猫精说完,手指按着鼻翼,朝左朝右擤了擤鼻涕。擤完,一抬眼,用轻蔑的口气冲着蒋坤苏说,“孤老头,运气你的了,这个钞票你总归好省省了!”

“生囝生名气,生囡有福气,坤苏阿叔有四个囡,八字好得上了天!野猫精,你哪能跟坤苏阿叔比?”周之君朝野猫精眨眨眼,尖着手指,将两撇细胡子,往两边拨弄成翘八字。

蒋坤苏的面色苍白了起来,他觉得一生中,再也没比眼前这两个人,更叫他感到厌憎的了。

“哎呀呀!看来我老酒要戒的了,洋荤也开不成的了,裤带也要勒紧的了,真是命苦哇……”野猫精粘着眼屎的眼缝里,放着得意的光。

“野猫精,你到底撞了什么狗毛运?生囝到底有啥个秘方啊,你快说说……”周之君阴阳怪气地问,两排黄牙齿的颜色像陈年的火腿骨。

“嗬嗬,这有啥个秘方!就看男人家有没有本事喽,要是出工不出力,保管生囡,只有把女人整舒坦了,才生得出囝!要不是当着祖宗面,这个秘方我才不高兴透露呢!”蒋鹤明这段话,简直是眉飞色舞一口气吼出来的。

“野猫精,你够毒,你走过的路,草都不生!啊哈哈……”周之君笑骂着。

人群中发出低声的哄笑,尽管声音不大,却像一团烟雾,在致和堂内外蔓延着。蒋坤苏感到脸颊火烧火燎,活到四十五岁,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人可以当着祖宗的面,这般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像是在他的伤口上狠狠洒了把粗盐:尽管你名扬四海,腰缠万贯,尽管你百年之后被人传颂,但眼下你老而无子,传宗未成,接代未果,腰杆还不如一根草芥硬。

奎元伯使劲清理着嗓子,咳咳!请大家安静,咳咳,请大家安静!蒋坤苏垂着头,脖颈一侧的小蚯蚓蠕动着,他用全部意志控制着自己,像是在聆听东阳江的潮汐之声。他看到自己握紧拳头的指关节那儿,微微发白,他没有挥手揍过去,尽管那两人根本不是他对手。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屁股,跳将起来,笨重地抓起皮帽,按在自己头上,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仓促离去。他听到背后有声音在喊他,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响亮,他张着嘴,走得飞快,最后干脆跑起来,跑过结着冰碴的水洼、枯草和残枝,一口气跑进家门,看到最小的女儿坐在圆晒匾上,正玩着线球,喊了一声阿爸,他聋了似的往前走,推开房门,像一根废弃的木桩倒在床上。

自从在宗祠受辱愤然弃席,蒋坤苏忧愤成疾,卧床不起,面色像一张干枯的荷叶。他时而昏昏沉沉,时而梦中惊醒,嘴里不时发出,既像呻吟又像说梦话的声调。蒋氏端一只冒着热气的碗,走进,蒋氏皮肤白皙,发髻插一支湖蓝色玉簪,尽管年近四十,身材苗条的她依然有几分风姿。那天清晨,她备了轿子,带了香烛和供品,去了永康方岩,跪在胡公庙的蒲团上,捧起签筒,唰唰摇了几下,一根竹签,掉在地上。执事和尚接过,按签号扯出一张签纸,签纸上是四句诗:

凌云乔木郁苍苍,

陡觉萧疏嫩叶黄。

虽谓免遭风雨恶,

无情青女夜飞霜。

蒋氏请解签师解签,解签师双手合十,打开签纸,女施主,此乃下签,袭用邓伯道无儿之典故。蒋氏报了蒋坤苏的生辰八字,解签师掐指一算,低吟片刻:天狗食日,黑虎煞门,你夫今年流年不利,犯了煞星,若想逢凶化吉,须请庙里法师,为你念三天佛经。蒋氏爽快应允,并向庙里捐了一笔不菲的银两。

回到家,天快黑了,蒋氏疲惫进门,冷不防看到客堂里坐着一个眉毛扯得很细、脸颊有两块蝴蝶斑的妇人,此人是蒋氏嫂子周贝,圆脸、阔嘴、短下巴,有两道男人一般的浓眉毛,油腻腻的中分发,束在脑后。

“你的肚皮呀,真是块只开花不结果的盐碱地!常言道,有儿贫不久,无子富不长,生不出儿子,你老公怎会不生毛病?换成其他人,老早讨小老婆去了咧!”周贝捻着佛珠,用一种内行人的口吻说道,她的口气是那样斩钉截铁,令蒋氏面孔发烫。

“光靠烧烧香怎么生得出儿子呢?听我一句劝,把女儿过继一个出去,这个办法最灵验……听说施家庄有户人家,想收养个女儿……这回你可一定得听我这句劝,你若是再下不了决心,我就再也不管这事了……”周贝将嘴,凑向愁眉不展的蒋氏,一个劲地说啊说,直到嘴角堆起一圈像是螃蟹吐出的白沫。

“人穷志短,无儿受欺,当家的,我们得想个法子啊……”中药苦涩的香气,在屋里弥漫,蒋氏觉得今天必须跟蒋坤苏挑明了,“今朝我去胡公庙求了签……”蒋氏摸出从胡公庙求来的签纸,递给蒋坤苏,蒋坤苏瞄了一眼,恼火地把签纸朝地上一扔,对于不吉利的话,他从来不爱听。

“今朝周贝也来过了,她说施家庄有户人家,想收养一个女儿,劝我们把女儿,送个出去,这样的话,生儿子是迟早的事体……”蒋氏用颤抖的声音复述了周贝的主意,蒋坤苏听着蒋氏不着边际的话,双目微闭,眉毛紧拧,心乱如麻,咳声如裂帛。他咳得满脸通红,侧身躺下,扔给蒋氏一个背脊。

六月六,村里贴出大红榜,发谱的日子到了。祠堂门大开,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八个壮汉抬着一顶大轿,轿子里供奉着簇簇新的一套三卷本族谱,在村子里巡游了大半天,迎回了宗祠。每户人家的男丁,不论老幼,穿着一新,来到宗祠,跪在祖宗像前,先拜谱,再领谱。奎元伯站在袅袅升起的香火前,手举朱笔,每发一套谱,就用朱笔在簿子上勾画。他将族谱高举过头顶,放在接谱者恭敬的手中,每房一部,宗祠留一部。接着,领了谱的村民,按尊卑长幼入座,食祭酒,分馒头,馒头圆凸面上,印着大红色的喜字,人们推杯换盏,向满面春风的族谱编委会成员们,声声道喜。一股冷风吹进厢房,蒋氏领着四个女儿,从高到矮,在床前排成一溜,整个上蒋村,唯独蒋坤苏一户,没去领谱。

“……当家的,我们还是去把谱请回来吧。”蒋氏含泪道。

“阿爸,我们把谱去请回来,修第二份时我们就会有弟弟了……”大女儿月娥轻声说。

“请个屁!给那些阴官垫棺材板去吧!咳咳咳……”蒋坤苏从牙齿缝里迸出这句话,这个内心极其郁闷的人,抬起一只手,冲着家里的女人们,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蒋氏识趣地带着女儿们退出。

蒋坤苏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宗祠里面传来的阵阵吹拉弹唱,人们扯着喉咙的划拳声,一想到蒋鹤明奚落的眼神,周之君敌意的嘲讽,不由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感到有一双温柔的小手,轻轻按揉着他痛苦的胸口,睁开眼,看到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娥,扒着床沿,昏暗中关切地向他探过身子。

“小娥晓得阿爸是心口痛,小娥替阿爸揉一揉,阿爸就好了。”女儿娇滴滴的嗓音,像一道清泉从蒋坤苏的心上淌过,他端详着眼前这张小得可爱的脸庞,觉得眼睛像被烟呛着一样。

“嗨,你生下时,要是身上多带一点儿东西,那该多好!”蒋坤苏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

天井里的绣球花开了,沉甸甸的,衬着圆厚的叶。早饭后,月娥替你穿上新衣,梳了辫子,在辫子上,扎了两只漂亮的新蝴蝶结,你发现姐姐的脸色,像是一夜没睡好。你跟着姐姐来到客堂,看到阿爸和姆妈,还有奎元伯、周贝舅妈和一位陌生的大脸女人,那个女人,膝盖上搁着一杆烟管,正鼓着圆眼珠喝桂圆汤,碗边,滚落一堆吃剩下的桂圆核。奎元伯已吃好,端起茶盅,吹口哨似的噘着嘴,吹着茶盅里漂浮的茶汤,阿爸的神情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姆妈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一方手帕,似乎上面画着什么生儿子秘方。

周贝舅妈的打扮像过节一样喜庆,一见你,眼睛一亮,翘起短下巴,快活地叫起来:哎哟,小娥来了!周贝舅妈把碗盏往前一推,一拍大腿,朝你快步走来,两条滚圆的手臂即刻搂住了你,你闻到她头发上搽的麻油味。小娥哎,蒋家最好看、最聪明的小囡哎!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从周贝舅妈嘴里发出来的,一声声类似春天小鸟一般的赞叹。看看看看,这水汪汪的大眼睛!这迷人的樱桃小嘴!哎哟喂,怪不得坐过台阁扮过樊梨花哎!周贝舅妈抚摸着你的头发,嘴巴一张一合地赞叹,并且含着笑,不住地冲着大脸女人点头。大脸女人眯起眼,打量着你,露出一排鲜红的上牙床肉,喉咙里发出一串木头渣子一样的笑声。

端着茶托的月娥从屏风后面走出,她手中的托盘,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给每位客人倒好茶,她就规矩地站在姆妈身边。奎元伯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两手交叉搁在腹部,似乎要从那里运气。奎元伯清了清嗓子,好了,各位亲家,即使双方已心知肚明,我还是要在这里重申,根据约定,双方不得探视,望各自谨守。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准备好的纸。你看到阿爸抬起头,拿起纸看起来,灰色的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屋里安静得出奇,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阿爸身上,包括躲在屏风后的姐姐们。哦,阿爸今天是怎么啦?他捏着纸,皱着眉,像是上面写着他不认得的字。他蠕动着嘴唇,从太师椅上一下子站起来,又若有所思地坐下去,然后就把纸递给了姆妈。至于姆妈,这位秀才的女儿,看得出此刻正遭受偏头痛的严重折磨,她按着头,一只胳膊肘抵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几乎无力过目。大脸女人接过纸看起来,边看边擎着烟管,懒洋洋地张开嘴,从嘴里释放出一大坨烟。好吧——奎元一声叹息,双手合十,像拜菩萨那样冲着大家拜了拜,若无异议,双方就签字画押吧。

阿爸两手搭在腿上,像一只入定的公鸡,他既没有把那张纸,往桌上重重一拍,也没有将它撕得粉碎,他迟疑地伸出右手食指,往准备好的印泥上蘸蘸,举着红彤彤的食指,快速地在纸上按下手印,随即就像劳累过度似的靠在了椅背上。当阿爸做这件事时,周贝舅妈走到姆妈身边,把手按在姆妈肩上,看得出姆妈比在座任何人更需安慰。轮到姆妈了,她挣扎着望了阿爸一眼,颤抖着手指一按下手印,立即用手绢捂住嘴巴。周贝舅妈击鼓传花一般,将纸递到大脸女人面前,大脸女人把烟杆夹在胳肢窝下,看都没怎么看,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纹。周贝舅妈像一只快活的麻雀,把你带到大脸女人跟前,小亲亲,快给亲娘叩一个响头吧。

一声托盘掉落地面的声响,在空气里炸开,你看到月娥扑通一声,跪在阿爸姆妈膝下,低声饮泣,像是乞求着什么。屏风后头也是一阵骚动,你听到抽抽噎噎地哭泣,屏风底下好几双绣花鞋,同时发出凌乱声息,姐姐们涌了出来。你记得你喊了一声阿爸,他没有答应,双目紧闭,显得力不从心。你记得你也喊了一声姆妈,她朝你看看,又立即用手捂住脸。你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姐姐们,她们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双眼红肿,看得出有许多话要对你讲,却又忍了回去。你看到月娥一直跪在阿爸姆妈跟前,一个劲儿低声要求着什么,双肩颤抖着,像是在打嗝。你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打蒙了,在周贝舅妈拉扯下,半推半就地,给大脸女人磕了头,水磨石地面碰痛你的额角头,大脸女人走过来,做做样子似的搂抱你,你闻到她胳肢窝下,像腐蚀的火腿发出的哈喇油味。大脸女人拍了拍你的肩,鼻孔里发出马打响鼻的声气,像是刚刚买下一匹合意的马驹。

每个人都来跟你道别,有的拍拍你的头,有的摸摸你的脸,有的宽慰似的抚摸一下你的肩,有的握着你的手,冲你点点头,似乎像在说保重又像在说告别。眼泪开始涌出你的眼眶,或许因为泪水实在太多了,你不得不瞪大眼睛,好让自己把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些人里面,有你的叔公、你的叔婆,还有你的太婆,一位年近八旬的小脚老太,她用皱巴巴的手搂抱着你,嘴里唱歌似的发出声声叹息:唉,一个好囡啊!唉,一个好囡啊!

当你背着包袱,周贝舅妈和大脸女人,一边一个,攥着你的手,抬脚迈出门槛的时候,透过蒙眬泪眼,你看到被人搀扶的姆妈疲乏带泪的脸,你看到阿爸像一枚弹弓上射出的泥丸,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穿过天井和回廊,弹到大门口,徒劳地伸着双臂,像是试图挽留一只从巢穴跌落的小麻雀。当你被周贝舅妈拦腰抱住,坐上马车,赶车的人扬起鞭子使劲甩了个响鞭——小娥!你听到阿爸嘴里发出的呜咽,那声呜咽像是被竭力压抑着的身体内部发出来的,十分怪异,你生出来还是头一回听见。你看到阿爸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脊椎,扶着门,要不是奎元伯和舅舅,把他使劲拉住,要不是阿爸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你知道,阿爸一定会冲出门槛,追上飞奔的马车,把你紧紧搂在怀中。

每当我哭闹的时候,你就给我讲故事,你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有一拨没一拨,像江南初春时的牛毛细雨,下个没完没了。这种时候,我就会慢慢平静下来,像香娟奶奶家的小花猫,蜷缩在你身边,乖乖地竖起耳朵。

“塌鼻哦,不要哭,不要闹,阿婆像你这么大时,都已经在给人家刷锅洗碗倒夜壶了。我阿爸姆妈,生了四个女儿,那年村里修谱,我阿爸因为生不出儿子,受到流氓嘲笑,回家一病不起,我姆妈听信了舅妈的话,把我过继出去,我就被这样换了身世。那户人家,是个倒灶人家,穷得穷得,连根毫毛都没,阴曹地府一样。我养娘叫崔氏,是个闷鸡娘,雄的,没有经,一个女人没有经,就生不出小孩。她还有个外号,叫嫌憎嫂,一天到晚,嫌憎来,嫌憎去,嫌憎倒世,不是嫌憎我做的饭太烂,就是嫌憎我做得太生,不是嫌憎我做的菜太咸,就是嫌憎做得太淡,她不给我吃饱,也不给我穿暖。每天,我除了刷锅、洗碗、倒夜壶,还要做饭、洗衣、割猪草,还要挨崔氏的打骂。崔氏的老公,叫崔富民,黄瓜脸,瘦高个,走路外八字,面色像磨旧的砂皮,门槛坐坐,脚骨掳掳,日头孵孵。崔富民的爹,是开棺材铺的,赶上瘟疫流行,棺材铺生意红火,赚了一些钞票,但崔富民的爹,染上了鸦片瘾,很快翘了辫子。崔富民的娘,是个风瘫,死前托人替儿子,从丽水娶了个单眼皮、小眼睛的媳妇,这个女人就是崔氏。

“我长到一根扁担那么高的时候,崔氏叫我做一桩讨饭生意,卖馄饨。每天,我天不亮就起身,挑着馄饨担去赶集,哪里做戏了、赶围场了,我馄饨担就挑到哪里,怀鲁好几里路,樟村好几里路,吴良好几里路,没有一个个村堂我没去卖过馄饨。冬天,路上结冰,又硬又滑,脚底打滑,连人带担子掼在地上,手上腿上掼得鲜血淋淋,碗盏摔碎了,回到家还得挨崔氏打。我日做夜做,赚来的铜钿全部交给崔氏,崔氏大烟抽抽,麻将抄抄,把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铜钿,赌个精光,唉,我那个破脚骨的养娘,太会败了!而且只要心情一差:赌博输了钱、崔富民找了新姘头,崔氏手上的大烟管子,就会落在我身上,我经常被她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真是被她苦死了……”

你有不断重复这个故事的本领,像一台老式录音机,不断重复播放相同的段落和章节,你并不要求听众表什么态,换句话说,眼前的听众是谁,在不在听,都不要紧,只要她(他)长着两只耳朵就行。倘若收听的人,能在你讲述时,像我们家的芦花鸡啄米那样频频点头,或在嘴里发出“嗯……”、“啊?”、“噢”这样的语气助词,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鼓励了。

施家庄位于怀鲁乡,也叫水阁庄,南面有座落鹤山。落鹤山脚下,有一幢独门小院,院外,栽着一圈倒下的篱笆。院内,有两间黄泥屋和一棵无患子树,门框上粘着由红褪白的春联,黄泥屋内,光线昏暗,墙上斑驳不堪,像是长满了疤痕,即使大白天,屋里也显得阴森森,全部家具是一张木桌,一张床,两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几个旧瓶旧罐,木栅栏的窗上挂着颤抖的蛛网。下雨天,平时被太阳晒得发光的黄泥地,一踩一脚泥。院后杂草丛生,弯弯曲曲的小路尽头,有间茅草屋。推开灶间门,一股陈年酸醋的气息扑鼻而来,灶旁有两口缸,一口装水,一口装谷子,装水的缸,颈部凹陷,像是被谁揍了一拳。一只矮瓮口上,压着几块圆石头,腌着咸菜。靠北角落有张小床,打满补丁粗布床单,底下垫着稻草,再底下是一块旧门板和两条长凳,透过床头的一扇小窗,望得到一爿漂着浮萍的水塘。

崔氏两公婆,经常为一点鸡零狗碎的事,跟人争吵,一年到头,小院都冷冷清清,没有亲戚朋友走动。崔富民是个雁过拔毛的斤计客,小小一文铜钱,在他眼里,比斗笠还大,谁要是从他家鸡的身上拔根毛,也会当成掘了自家三代祖坟。做桃子生意,他会为一个烂桃,跟人讲半天价。做木炭生意,他会为多拣一块炭,跟人吵得牙齿出血。崔氏两公婆,平时没什么天谈,但在吝啬刻薄方面,却相当一致,热冷粥舍不得烧柴火,只是把冷粥,放在太阳下晒晒温吃。没喝完的酒、饭桌上没用完的酱油、醋碟,都要重新倒回瓶子下次用。开春时,崔富民上门收鸡蛋,把收来的蛋,卖给孵坊孵小鸡,孵坊收的是每个蛋六文钱,崔富民却把价格,压在每对八文以下,一般每户农家能卖的鸡,一般一次最多只有三五只,自己跑一趟孵坊,又不划算,所以明知吃亏,也只好忍气吞声,把蛋往崔富民手里送。

两公婆有块租来的地,要割麦了,才叫几个外地短工,来帮忙。开工的日子,崔氏煮一大锅泡饭,饭桌搁一只咸菜碗,崔富民端着泡饭,面前搁着半只咸鸭蛋蛋壳,蛋壳里,盛着用油炒过的粗盐粒子,崔富民噘着嘴,边吹着泡饭,边就着粗盐粒子,吃得津津有味。

“割稻快肚饥啊,多食一碗啊!”崔氏冲帮工们客气地喊。

不知底细的帮工们,一看东家吃的是粗盐粒子,他们却有咸菜配,条件比东家还要好,虽说一肚皮不高兴,有火也发不出。泡饭烫,吃不快,帮工们端着碗,蹲在墙根的长条石,边让风吹着,边连吹带扒拉地,直吃得大汗淋漓,也没几粒米落肚,好不容易吃光了一碗,起身去添,崔氏已经手拿抹布,收起了咸菜碗,嘴里嘟囔着:

“老早!螺蛳壳都郎当响啦,日头孔都照到鸡舍啦,好去田里干活啦!”

帮工们恨得牙根直痒痒,干完一票,没一个回头的。

初来施家庄的日子,你不吵也不闹,白天,穿着离家时的衣裳,晚上,盖着娘家带来的被褥。每当夕阳西下,看到小猪围着母猪吃奶,小鸡跟着母鸡返巢,小鸟飞回树林找妈妈,你就开始想家。你想念家中温暖的烛光,阿爸姆妈的模样,姐姐们的笑声,全家人围着圆台面吃饭的情景,还有饭菜的香气。你想念上蒋天井和门堂,清明过后,香泡树上开出的小白花,深秋时,圆滚滚的香泡,黄澄澄的,搁到茶几上和柜子上,开门就是一股浓香。你想念屋后那条清澈的河水,夏季,岸边的长出一簇簇橘黄色的花,清晨,姐姐们把未开的花苞采下来,晒成乌红暗黄的花干,做出来的黄花菜焐肉,喷喷香。你想念带樟脑味儿的花橱,散发着浓烈火腿味儿的作坊,想念做腿时节,坐在太公膝盖上替他梳理白胡须。你想念春天时,后花园追逐蜻蜓和蝴蝶,还捉到过一只褐色小松鼠。你想念黄梅天,台阶和缝隙之间长出来的青苔,衬得月季和石榴花格外鲜艳。你想念立夏时节,姆妈为全家人做乌糯米饭,姐姐们采来嫩笋尖,你坐在门槛上剥青豆。你想念炎热天姆妈做的择子豆腐,那些切成菱形的、颤巍巍的咖啡色小块,用井水冰过,盛在瓷碗里,洒上霜糖和米醋,吃起来酸甜可口。你想念秋天时,在桂花树下铺上干净的床单,举着竹竿敲打树枝的情景,细小的桂花落雨似的掉在床单上,姐姐们把桂花收拾清爽,装进玻璃瓶。你想念过年时,八仙桌上摆起的一碗碗利市菜,全家人新衣服新鞋子穿起来,四面八方赶来拜年的亲戚,围坐在一起。这些画面,一幕连着一幕,从你的心上走过,从你的眼角溢出,像是演着一出没完没了的戏文。

你不停地想着娘家的人,当公鸡打鸣,你会想这是妈妈拜菩萨的辰光。当太阳升起,你会想这是爸爸练拳的辰光。当光线洒上篱笆的时候,你会想这是姐姐们做女红的辰光。你在清晨醒来的第一秒想家,在夜晚入睡的最后一秒想家,你常常想,如果自己还是在家里,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你把那些逝去的分分秒秒,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它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你不知道今后,自己是否,只有依靠这些回忆度过每一天。你记得坐台阁的情景,街坊乡邻翘首望着你,嘴里发出百灵鸟一般的声声惊叹:啊,这不是坤苏家的四姑娘吗?这不是坤苏家的四姑娘吗?

一次,趁拔草的机会,你偷偷地跑了,还没跑到半路,就被崔氏派人抓了回去。

“知道吗?你娘家人老早不要你了,你是一个多余的人!”崔氏一张麦饼脸,像阴天公一样挂着,她端着烟管子,尖着嗓门呵斥,“就算你从前是一只凤凰,今天起你就是一只草鸡!”崔氏把你关进草房子,饿了一天一夜。当你终于意识到,被家人抛弃了,不禁泪眼蒙眬,心中打颤,那种感觉像是突然被灶膛里烟火,呛了一般,又像被针扎破了手指。

光阴流逝,你想家的念头,像一个结了痂的疤。

风变得柔和起来,蜻蜓在变绿的水塘上,闪着透明的翅翼,黄泥墙上的败草,也挺起了身子,院子里的无患子树上,吐出鹅黄色的嫩芽。那天,山腰上,飘着一片没来得及散尽的雾,你正在割草,看到山道上,有顶轿子在移动,你停下镰刀,直起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下了轿,朝你走来,长衫的下摆被风斜斜地吹起,你的心忽然狂跳起来,那个男人走了一半,看到你,停了一下,摇晃着又走了起来,他走到你的跟前,像一只降落的大鸟一样,蹲下身,朝你张开双臂。

“小娥……”他的声音像一片被风刮回脚下的枯叶,你攥着镰刀,望着眼前这张苍老又熟悉的脸。那个声音又喊了你一遍,这一次,你听得清清楚楚,是的,不能再怀疑了,他确实是阿爸,你日思夜想的阿爸,你足足盼了四年的阿爸,你在梦里已经无数次,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了。你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哭倒在阿爸的怀里,

蒋坤苏的蒙眬泪眼里,映入一个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女孩。她长高了,脸色苍白,打着赤脚,裤脚和袖子管像短了一大截,手腕、脚背上裸露着淤痕,她的身旁,有一只比她的个头还要高的、散发着草腥气的草筐。

“小娥,你认不出阿爸了吗?”蒋坤苏颤抖着声音,眼里结了两颗滑动的水珠,朝你伸出的手哆嗦着,试图替你捡去沾在头发上的草。

“你来干什么?”你躲开了他。曾经多少话在你胸中翻滚,话到嘴边,你却吐出这几个字。你感觉到了痛苦,眼前的人,你曾经那般思念过他,也恨过他,那恨直到现在还没消失。

“小娥,你多瘦啊……”男人充满愧疚地打量着你,脖子和脸上全是汗,他怯生生地把你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低下头,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一看到他几乎花白的头发,你的心一下子软了,镰刀一扔,喊了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你感觉到他那几乎让你透不过气的拥抱,你从他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蓬乱的头发飘扬着,脸上发着光。

蒋坤苏抱着你,转了好几个圈,放下,替你拭去泪,打开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两件细花洋布衫、几截扎头发用的彩色玻璃丝,又像记起什么似的,摸出一个?用眼神鼓励你打开。揭开盖子,眼前是一盒纯白色的麦芽糖,并排躺在纸盒里,一共十二枚,散发出香气。

“这是龙须酥,在杭州河坊街买的。”他拿起一枚龙须酥,递到你嘴边,你小心地张嘴接住。甜甜的龙须酥,让你又想哭出来,你忍住情绪,开始向阿爸打听家里的情况,太公、太婆、姆妈、阿姐,一个个,问得很仔细。蒋坤苏全神贯注地听着,缓缓点着头,慢慢回答着,仿佛你的神态和语气,能够让他得到一些安慰。

“小娥,阿爸这次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姆妈生了个弟弟!”蒋坤苏兴奋地说。

姆妈生了一个弟弟!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跳三尺高,你们拥抱着,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一起回到黄泥小院。蒋坤苏将一只火腿、一筐索面和一筐米粉干,交给了崔氏。

“亲家公,你若真关心她,就不要来看她,让她晓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崔氏斜着眼,懒洋洋地说。

“……亲家母,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蒋坤苏壮着胆子,口气焦灼地问,“我能不能把小娥赎回去?”

说完,蒋坤苏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两只耳朵上。

“哼,赎回去?亲家公,亏你还是个生意人,做人要讲信用,当初我们两家,可是立了文书画了押的!”崔氏鼓起的鼻孔里,喷着轻蔑,噼里啪啦说。

“……亲家母,你要赔多少铜钿只管说……”蒋坤苏不甘心地说。

“呸!金山银山我都不要,我还指望她给我养老呢!”崔氏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她五岁进了我家门,我供她住供她吃供她穿,花的心血多少铜钿算得清?你不要以为儿子一生出,就好反悔了!老实说你生得出儿子,不是你家祖坟冒了烟,还不全是托了我的福?”

蒋坤苏气得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临走前,再次拥抱了你,泪水又一次打湿你的脸。你扶着门框,望着轿子越来越远,收缩成一颗小黑点。那天夜里,你做了个梦,一个头戴红色兔头帽的男孩,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兔头帽上的小铜铃,叮当直响,摇晃着向你走来,嘴里脆生生地喊着:阿姐!阿姐!你高兴得笑醒了过来。弟弟!我终于有了一个弟弟!这次不再是一个梦!你再也睡不着了,欢快的心情带着泪水,逸出了狭隘天窗,漫向屋外,直冲入潇潇夜雨,融入了荒山大野。

天黑得像一只看不到边的锅底,你已经在灶头忙碌开了:揉面、擀皮、调馅。你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灶间屋瓦的天窗上,漏下两柱朦胧的光束,穿过挂在梁上的饭篮,像是为你披上一层白纱。你把馄饨码入一只颜色发暗、带三层屉笼的馄饨担子,挑着沉重的担子出了门。还没走出一半,天上噼里啪啦地落起了雪粒子,一开始只有米粒般大,接着像蚕豆,后来像豌豆,你走得摇摇晃晃,冻得发麻的手紧紧攥着扁担,草鞋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咔嚓的脆响,脚背上的冻疮烂了,血水渗出破烂的夹布山袜。你身上宽大的棉袄,是崔氏的一件旧夹衣改的,衣缝里缝了一些旧棉花,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冷。

集市里,拥挤着数不清的担子,李宅的索粉,梅岘的千张,画水的红糖,下仓的白糖,南屏的南枣,下葛门前的荸荠,岩下的织布,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推着拉着挑着扛着自家生产的东西,一担担一筐筐,摆得走路都困难。你把小方桌揩拭干净,取出担子里的瓶瓶罐罐,把干净的餐具和调味罐、竹筷筒在桌上摆好,用松柴把一口洋油桶做的、熏得墨黑的柴火灶,烧得又红又旺。锅里,浮着一只杉木盖,小船似的转着圈,你的手边是一摞放好盐、猪油和酱油的高脚碗。那些驮着布袋、背着篓子、挑着两头翘扁担的赶集人,将独轮车、柴冲搭拄,往馄饨摊旁一靠,一屁股坐在桌边,拿出旱烟袋,两肘支着桌,边往烟斗里塞烟丝,边用破侉声喊:

“姑娘,来两碗馄饨!”

“姑娘,多放点辣椒!多放点猪油壳!”

你应答着,麻利地往炉膛添了两块松柴爿,火一下子旺起来,馄饨一落锅,只一会儿,你用一把发光的铜勺捞起,盛入高脚碗,洒上葱花和切得很碎的猪油壳。赶集的人,有的从隔壁一个麦角摊上,直接掂过两只麦角,热乎乎地,沾着桌上的辣椒酱,就着馄饨,埋头吃起来。腰包鼓一点的,就在羊肉摊上,切一块羊肉,转个头,点一碗馄饨,连汤带肉吃起来。常常地,你的馄饨不到中午就卖光了。那次,你看到一个小男孩,提着一块用细麻绳串着的冰块,走过你的摊前,你冲他招招手,递给他几粒猪油壳。每次见到小男孩,你心里总会一颤,觉得特别像弟弟。收摊后,你在卖菜的摊头,拣一些挑剩下的菜叶。

山里的风吹起来了,像一个流浪的人,无依无靠,院子里铺着头夜的风,刮下的黄叶和圆溜溜的皂角仁。你把皂角仁捡起来,洗干净,泡在脸盆里,田里归来,取掉头巾,用皂角水洗头发。你坐在灶间,用一把木梳梳着头,长长的黑发遮住你圆润的肩头和膝盖,宛如一道发亮的瀑布,把你线条柔和的脸部烘托得柔美而生机勃勃。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吹进,一个后生出现在门口,他看上去十八九岁,双耳红紫,脸庞黑中透红,肩挎一只大大的旧木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土布单衫,豁了嘴的鞋上沾满泥巴。

后生是崔氏的远房侄子,叫喜元,横店人,三岁就失去了父母,跟着做木雕的阿叔,一年到头,锅灶装在脚背上,阿叔不久前给人修屋,从房顶跌落摔死了,他一路给人干活,到施家庄投靠崔氏。喜元来了之后,草房子里飘起木头的气息,你时常看到他弓着背,耳朵夹一截铅笔,歪着头,凑着暗淡光线,眯眼打量一块木头,有时干脆拿起刨子,推上一气,一卷卷刨花落在地上,淹没脚背。喜元是个勤快人,他修好四面漏风的草房子,从山上砍来松木,做了床、桌子。村里谁家房子的榫眼松了,他上门给敲实。谁家壁板或窗格坏了,他给补好。他修好村里人的手推车、条凳和箱子锁,还补好一块匾额。他还弄回一大截枯死的树桩,替崔氏打了把椅子,在靠背雕了云纹。天上掉下一个儿子!听着村里人的夸赞,崔氏的笑声像一只黑老鸦。

空气冷得像是快要冻住了,屋檐下的冰柱,像一把把寒光闪烁的杀猪刀,巍山市日,金华八县的人都来了。他坐在一截圆木上,弓着背,把劈好的松木用火钳递进炉膛,或者在木墩子上,剁着肉馅。你手拿馄饨皮,在一坨肉馅上,飞快地擦一下,将半个小指甲大小的肉一粘,手指头灵活一卷。有时你们互相调换一下。你发觉跟他之间,像是隔着层看不见的东西,那层东西,让你既害怕又心烦,只好尽量回避。割草回来,你发现新劈好的柴垛,在檐下堆得齐齐整整,刚想对他道声谢谢,他已悄悄走开。

风游丝一样钻入门缝,带着栀子花的香,四下寂静,你紧闭房门擦洗身子,月光从狭长的窗缝漏进,在地面交织起一道道光影。你交叉着腿,就着月光打量着自己,鱼鳞似的皮肤闪闪发亮,你把嘴唇贴在手臂上,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一种凉爽光滑的气息。你捧起湿发之间的双乳,像是要感受一下它们小巧美好的分量,心里涌起一种崭新而异样的感情。一阵明快的竹叶片吹出的乐声,飘进门缝,你知道那是他捏着竹叶片,含在嘴里吹出的声音,你面孔发烫地慌忙掩上衣裳。

回家路上,你发现他忽然不见了,天阴森森的,快下雨了。过了许久,他才满脸泥痕出现,冲你高高地扬着一截树根,磨薄了的布褂靠近肩膀那儿,撕破了个口子。雨点打在炽热泥土上,升起雾一样的地气,跑过荷塘,一朵朵粉白色的荷花,依着碧绿滚圆的叶子,他俯身摘了一张荷叶,抖去雨水,倒扣在你的头上,又摘了一片,撕去中间部分,穿过肩颈落在你腰间,宛如荷花仙子的绿裙摆,你的心忽然变得绵软无力。他拉起你,在雨中飞奔起来,雨点敲打你周身的荷叶,像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在身上翻来滚去。

雨停了,蛐蛐在南瓜花上叫得正欢,你捧着缝补好的衣裳,往草房子走去,远远就看到他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上。他正在屋子专心摆弄那截深褐色木头,两腿笔直朝前,脚伸在一只瓮里,躲避蚊虫。听到声音,他慌乱起身,把手中的木头藏到身后,由于动作过于急促,带翻脚下的瓮。他以稍微惊慌的声音,邀请你坐,你默默把衣服放在桌上,离开了,轻盈的脚步惊起草丛里的萤火虫。

冬天,崔富民死了。关于崔富民的死,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他跟牛头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精失光了,被阎罗王召去了。有人说,他是一脚踏空,掉到河里淹死的,因为有人在小洋坝河里,发现一顶崔富民的观音帽。崔富民死后,崔氏的赌瘾更大,脾气也更糟,动不动发火。那天,崔氏臃肿的身子,蹿进低矮的灶间门。

“囡像一枝花,不如早点让人摘。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你跟喜元圆房吧。”崔氏望着你,焦黄的脸上堆着难得的笑。

崔氏的想法自然遭到你的反对,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这门婚事呢,灶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崔氏扇了你一巴掌,你夺门而逃,被她抓住辫子,她倒拽着,把你拖到楼梯口,把你的辫子捆在楼梯口,又捆住手脚,拿起根竹篾条,朝你劈头盖脸打来。

“真是一个犯贱坯!看你再硬头硬脑!”崔氏恶声恶气地骂道。

你咬着牙,一声不吭,崔氏抽打得手臂发酸,恼火地朝竹篾条吹了一口气,冲着你的头狠狠打了一记,你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身影猛地冲进,夺下崔氏的竹篾条,把崔氏推了个趔趄,喜元浑身颤抖,面色铁青地怒视着崔氏。

你觉得浑身疼痛,从敞开的窗子,发现自己躺在草房子里,鼻子里传来到草药气息。你想睁开眼,却发现头脑昏沉,一张黝黑面孔,在蒙胧中向你凑过来,你打算坐起来,却被那双手按住了。一阵轻微脚步声,渐渐远去,又走近,在你面前停住,那只手扶起你,将一只盛着姜汤的粗陶碗,递到你嘴边。阿弥陀佛,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那个声音说。你顺从地喝光姜汤,唇上沾着水渍,像个纸糊的人一样,又躺下了。连着两天,你一直蒙胧察觉到他的存在,总是沉默地坐在你旁边,有时替你掖一下被子,有时用一块温热的手巾,擦拭你的面颊,你嘴里嘶嘶倒吸着冷气,他有时往你的被子上压一些衣物。

他坐在凳子上,一只胳膊肘撑着膝盖,野猫一般监听着外面。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你,你似乎十分怕冷,缩成一团,睡着的表情像是依然经受惊惧和痛楚,半明半暗的炭火下,你露在衣服外的手臂上有许多新鲜淤青。夜里下起了雨,雨点像无患子沙沙而落,猛烈地敲击着屋檐,像是要把草房子击穿。睡意阵阵袭来,眼皮禁不住打架,他使劲拧自己的腿,不让自己睡着。风像鬼一样叫着,草房子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他往快要熄灭的炭盆里,添了最后几根松枝,火焰噼啪一下跃上,屋里顿时温暖起来,松枝燃尽后,屋里陷入更深的寒冷。他几乎把所有可盖的东西,都盖在你身上,你依然簌簌发着抖。风在光秃秃的田野奔逐,拍打着门,仿佛要破门而入。你觉察床似乎一沉,一个散发热量的身体挨过来,弯成一张弓,躺在你面前。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之后又仿佛冻僵一般,闭着眼,喉咙咽下一口苦涩。

你觉察到腋下的被子,被轻轻拖开,一个滚烫的胸膛贴过来,心脏跳动的声音,响得你都听得见。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好。他颤抖地说完,侧身抱住你,你们像两只依偎的寒号鸟。你缩着肩,猛然挣脱了他,坐到了床尾。他反身抱住你,把头放在你的腿上。等我学出手艺,就带你逃走,我会盖房子,我会打家具,小娥,我要娶你。他贴着你的耳根喃喃低语,声音像一根线,被风拉得很细很轻,你像醒过来似的,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的背脊上,却像是打在棉花上。我们会有一个家,我雕花,你绣花,门前有个小院,屋后有片竹林,院子里种着月季、海棠、凤仙,篱笆上,爬着牵牛花、五角星花,菜地里,种着豆角、青菜、辣椒、小葱……我们会生许多小孩,我们生出来的小孩,在竹林里捉蛐蛐、蟋蟀,挖笋尖,我一定不再让你受苦,不再让你受罪……他觉得嗓子沙哑得不行,心脏剧烈撞击着胸骨,眼泪开始大量涌出你的眼眶,不知何时你放弃挣扎,后来干脆伸出被绳索勒得红肿不堪的手,捂住嘴,猛烈的饮泣从指缝里漏出,他拿掉你的手,你的哭泣被吸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搂着你倒在床上,来不及解开你身上的纽扣,一扬胳膊,衣衫树皮似的褪去,顺着床沿滑落。眼前是一个抛过光的黄杨木般细腻的身躯,长发像一把朝下打开的黑扇,遮住胸前一对汉白玉雕成的乳房,两粒猩红色的樱桃被冷空气激灵得楚楚动人。他不由地战栗起来,觉得自己像一棵雨后春笋。天幕间到处飘着冰蓝色雨丝,闪闪烁烁,铺天盖地,你的身体像星光下晃动的湖面,有如风的幕布被芦叶尖狠狠刺穿,他觉得胸口被烫了一下,你的牙嵌入他汗湿的肉。昏暗中,他无法辨识你眼中闪烁的,究竟是奔放的热情,还是痛苦的欢乐,你的双手抵住他的胸,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他粗硬的头发跟漆黑的空气擦出的静电,当一阵压抑的热流奔腾而出,他的脸上淌下两道幸福而羞惭的泪。

按东阳乡风,工匠若无师自通,就算技艺了得,同行不认,乡人不请。元宵一过,喜元决定去下山府拜师学艺,跟崔氏商量,崔氏皱着眉,咂着嘴,同意了。那个清晨,雾气像一大堆扯碎的棉絮,悬在半山腰,你特意烧了一碗鸡蛋面,看着喜元吃下,把打点好的包袱,以及用粗草纸包好的三角包,交给他,这是送给师傅的金头。天公阴沉沉的,罩着青白色的霭,村庄像是浮着一般。好好学,不要做回汤豆腐干。说完,为了不让喜元看到自己流泪,你别转身往回走。他从后面喊住你,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这是一截天然椴木树根,下半部分裹着黑褐色的皮,上半截象牙一般光洁的材质上,是一个俊俏的女人脸,长发中分,微微隆起的树瘤,映出两个紧紧依偎、还在熟睡中的胎儿身形。你捧着树根,忍住眼泪,他背着木箱,朝你挥手,倒退着迈开步伐。

你的胃口变差,脸色也很不好,每天清晨一睁开眼,就开始翻江倒海般地呕吐,一直呕出绿胆汁,整个人显得十分消瘦。为忍住胃里不断泛上来的酸水,干活时,你经常在嘴里嚼几根霉干菜。芒种过后,无患子树上落下许多带香气的花,你常常半夜坐起,借着月光打量鼓胀的胸脯,渐渐变暗的乳头,惊异地发觉自己的腹部,爬上许多像藤蔓似的花纹。你抚摸着肚子,经常跟肚子里面的小孩说着话,每当你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时,耳边就会飘起叶片吹奏的乐声,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动个不停。那天,你正在地里拔着豆角,突然肚痛难忍,拖着采了一半的箩筐,困难地往家走。回到家,躺在稻草堆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崔氏哐当一声,推门看了看你,又哐当一声,摔门出去,半晌,带回一个枣子脸妇人,她是邻村的接生婆桑婆娘。桑婆娘生起炭火,烧了一盆热水,把屁股往椅子上一搁,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在火堆上翻烤。你躺在稻草堆上,痛得大汗淋漓。不生了行不行?你禁不住喊。女人家生孩子都这样,生多了,就跟打个屁一样顺溜了。桑婆娘打着哈哈。一个小猫似的肉团,从你体内钻出,小弟的哭声起初像小猫,然后越来越响。

那天,你正背着小弟,坐在门口剥毛笋,两个用白布蒙着口鼻的人,抬着一块门板,站在院门外。你从未见过这么腌臜的人,从头到脚,不但浑身湿透,而且沾满污泥,光着铲子样的脚丫,一望而知在路上走了很久。门板上,躺着一个人,大热天,还怕冷似的盖着一床肮脏薄被,包裹出一个人形,一看到露在被子外的鞋面,你手里的毛笋滚落在地。两个来客进了院,将门板搁在地上,你掀开沾满灰土的薄被,禁不住捂住了嘴。你看到一张被火烧过似的脸,长着一颗颗又尖又红的水泡,薄得像一层棉花纸,连粗硬的胡须上都有,几把凿刀从绣着一朵梅花的包袱布里歪斜探出。你毫无用处地摸摸包袱,把颤抖的手伸向他发烫的胸口,低头听了听他的呼吸,他颤抖地睁开了被水疱封住的、沾满灰尘的眼皮,干裂的嘴唇抽搐道:小娥,你不要过来……你听见崔氏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崔氏脸上挂着狐疑的神情,她同两个生客,打了个照面,脚步在门边戛然而止。统个村里出痘,死了很多人。一个用白布蒙着口鼻的人,瓮声瓮气地说。一路上,我们担心他搪不牢,没想到他还真够义气。另一个人衣服湿透的人,边说边轻轻踢了一下门板。崔氏望望门板上的人,脸上浮现恐惧和厌恶的表情,冲两个白布蒙着口鼻的人,挥挥手,让他们把门板抬到草房子去,用手捂住口鼻,慌慌张张走出了院子。

两个生客抬起门板,跟着你穿过小径,来到草房子,将门板合力搁在床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还得赶回去哩。你跑回灶间,从包袱里翻出一些碎银、一只银簪,交给那两个跟过来的人,两个生客拿在手里掂了掂,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舀了一瓢水,歪着身子,向草房子跑去,一路上水洒了一大半。你扶起喜元,把水瓢递向他焦裂的唇,水从他的嘴里喂进去,又从嘴角流出来。你熬了点稀饭,用勺子舀着粥,喂给他吃,他闭着眼,勉强咽下几口,仿佛是为了安慰你。你煮了一锅水,加上草药,用冷却后的草药水,手势尽量轻地替他擦身,他的浑身像一节煮熟的六谷棒,胸口和背后,结着一颗颗硕大的亮晶晶的水疱,血水从肿胀的、破了的皮肤下渗出。

月光像一匹白布照在床上,村庄安静得出奇。半夜里,你伸手一摸,身边是空的,他的头滑在床沿,脚伸在床里边。喜元,你怎么睡成了这样?你发现他的身子,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他的呼吸比绣花丝线还细。整个后半夜,你一直握着他的手。别担心,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你还记得麻,你说等手艺学成后,我们一起逃出去……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额上的血管波纹一般浮现,脸上的水疱如同河面上隐没的浮标。整个后半夜,你一直不停跟他说着话,我们会有一个家,门前有个小院,屋后有片竹林,院里种着月季、海棠和凤仙,篱笆上爬着牵牛花,还有五角星花,哦,我还想种一些茉莉,还有栀子花,我喜欢白颜色的花,它们开起来的时候,很香的,你说好不好……他竭力地睁着两只红肿的、水蜜桃似的眼睛,青灰色的嘴唇哆嗦着,像是吸进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滚烫的双手将胸前的被单,扯成了一道道深沟。小弟突然尖声哭起来,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脑袋笨拙地转向小弟哭泣的方向。每天,我们让小弟在竹林里,挖笋尖、捉蛐蛐,好不好?这些都是你亲口说过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你捏住他的下颚,先是轻轻地,然后用力地摇晃起来,让他那两只失神的、几乎快要闭上的眼睛,望着你。他拽着你的手,像是要把指甲嵌进你的手背里,他的目光像水面抖动的星星。难道你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吗?你不停地摇晃着他,像是完全忘记了他身上的痛楚,你甚至改用双手猛烈地拍打他的胸口。微亮的天光中,你的话再也进不了他的耳朵,你的动作再也进不了他的视线,即使你将一个木头疙瘩,举到他的眼前晃啊晃。即使你动作夸张地用手指指门,又指指窗,并且猛然放开他,跳下床,打开所有的门窗,拼命地弄出砰砰啪啪的声响,让他相信此刻整个村庄的人都蒸发了,只要他愿意,你们三个现在马上可以一块儿逃走。你快看看吧,喜元,现在一个人都没有,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求求你,喜元,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他没有回答你,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一味地睁着水汪汪的、肿得不可思议的双眼,他那原本像是被火烧着似的身体,渐渐地凉了下去,两行早已凝住的泪水,像大片隔年的月光,挂在那张依然稚气未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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