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生生不息 第一章

生生不息 第一章

时间:2024-11-07 10:39:53

沙漠

毛乌素在汉语里的意思是“不好的水”,用老陈——不!用阿木尔的话来说就是坏水。“毛乌素沙漠就是一肚子坏水的沙漠。”阿木尔这么对我说。

想想其实我还是挺傻的,我竟然不知道老陈是阿木尔,阿木尔是老陈。“阿木尔”,我念这个名字都觉得拗口,陌生。或者说,“神秘”。但挺好听的,“阿木尔!阿木尔!”我再和他说话的时候,总叫他这个名字,他听到这个名字就会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他是老陈的时候不会有的东西,像是他在笑一样。

这种笑容特别温暖,虽然天气预报里内蒙古初春的温度还是挺吓人的,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从南苑机场到鄂尔多斯机场只要一个小时,我还没睡着,刚坐舒服就到了。天空很蓝,没有雾霾,这让我都有点儿受不了。我的鼻子更受不了,冷空气新鲜的带有一丝甜味,它让我变得特别严肃。好像不认真地记忆与思考,就对不起自己一样。

我见到了阿木尔的姐姐,图雅。她好美,五官像是被雕刻出来的月亮一样骄傲,眼神却很温柔。她的身材也好,像国际名模一样高,可又比那些刻意减肥的姑娘们自然,丰满。她拥抱我的时候我的紧张与局促都烟消云散了。可阿木尔对姐姐的拥抱一点儿都不热情,他对姐姐的关心,回应也很冷淡。图雅问他的情况,他都是“还好”。图雅说起自己的打算,他都是“可以”。最后我看不下去了,图雅再问他什么,我都抢着回答。

在医院我终于见到了阿木尔的外婆,她在重症病房,我们只能在外面远远地瞅着她。她紧闭着双眼,没有知觉。可我总觉得她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像是忍受着极其巨大的痛苦。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人的脸上会有这么多的皱纹,像是伤口。这个老太太裸露在被单外面的所有部分都是伤口,她就像一座被风吹裂的,被石头割裂的,被野兽撕裂的,被刀子划裂的伤痕博物馆。阿木尔的嘴唇在呢喃着什么,那是他们的语言。我很怀疑她是否能听到他的祈祷,图雅说外婆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醒不过来了。可阿木尔说她会听到,会醒过来,长生天无所不在。从心里我有那么一点点相信阿木尔,因为这里的天空实在是太蓝了,像是神的宫殿。

走廊外面都是人,有官员,有商人,阿木尔说他们都身价几亿几十亿。可我看不出来,他们说话都很轻柔,似乎生怕把阿木尔的外婆吵醒。这里还有许多外国人,黑的白的红的,日本人韩国人。一个叫麦克的美国人负责接待他们,他对待这些人始终很平静,很和善。他说起英语就像春风一样让人感觉舒服,是个完美的年轻人。可我发现了他的弱点,无论图雅走到哪里,他的眼神就会跟到哪里。一旦找不到图雅,他就会打断与对方的谈话,一直到看见图雅才会平静下来。我想他一定很爱图雅。

阿木尔的母亲依云娜来过一次,我看得出来她很关心儿子,因为她观察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来看看对他儿子是不是真心的渴望。她和阿木尔似乎有着天大的矛盾,他们是彼此的雷区。不断地试探对方,又不断地躲避着自己。所以她只能通过观察我来验证自己对儿子的想象。事实上,从一下飞机,阿木尔就不像一个刚回到家的人,倒像是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陷入到某种麻烦里的糊涂旅客。我成了他和外界的翻译,平衡着他和他生命之间的关系。

阿木尔似乎不满意我的好奇与热情,“她以前经常跟我说一句话,”阿木尔指着病房里的外婆,“在沙漠里,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会让你死于幼稚。”

图雅在医院旁边的宾馆开了个房间,谁累了可以去睡一觉。可她从不让阿木尔和我单独在那里待着,每次我要休息她也要休息。我看得出来她根本没心思待在那里,她只是想把阿木尔轰出去。阿木尔其实很信服图雅,他说图雅是在美国上大学回来的。可这么保守,我看她一点儿都不像美国大学生。后来,我也不好意思去那里了。

我们回来一个礼拜后,外婆醒了。她死死地盯着阿木尔,天知道坚持着保持意识,不让眼皮落下费了她多少的力气。她的眼睛红了,不知道是因为泪水,还是因为疼痛。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像是被蜡烛烧伤后的飞虫在扇动翅膀。阿木尔把头凑了过去,他说自己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图雅握住了她的手,在我看来她只是长出了一口气,可图雅说她听懂了外婆在说什么。

“外婆说,她想找一块沙梁做墓地,阿木尔,这个愿望她让你帮她完成。”

外婆又昏了过去,我觉得她这样是很幸运的。她没有看到阿木尔得知自己要帮一个老人寻找墓地时的嘴脸,否则她一定寒心,当时就会离开人间。阿木尔气急败坏地拉着我要离开,他说这是件非常荒唐的事情,人埋在哪里不是埋。谁劝他都不听,可我也不听他的,我拉着图雅的手,说什么就是不挪步。我跟他说,你想走就走吧!我会留在这里陪你的家人完成她的心愿。剩下的话我没有说,我想他很明白,如果他走了,我们之间也就这样了。

坐在麦克的车里,要忍受非常吵闹的摇滚乐。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很难和之前对待那些客人彬彬有礼的麦克画上等号。图雅聚精会神地寻找着公路两旁可能出现的沙漠,看来她对麦克这副傻样子见怪不怪了。我有点儿相信阿木尔说的了,麦克和我们没吸过毒的人是有点儿不一样。阿木尔戴着个眼罩,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只是在赌气我要挟他成功了,就像个孩子一样。可我知道他是想帮外婆达成心愿的,否则他为什么非要拉我一起走呢?

放眼望去,草地辽阔遥远得像海一样。风一吹过,草浪翻滚,远处的森林摇晃着那片深厚浓密的绿荫,如同远洋货轮上低语的水手在冲我们挥手。一群群牛羊在好奇地看着我们这辆发出咆哮的汽车。我所看到的一切,完全是一张“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画,我问图雅什么时候才能到毛乌素,图雅说我们现在就在毛乌素。我惊得坐了起来:“毛乌素不是沙漠吗?”

图雅和麦克没有说话,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我看不懂的笑容。阿木尔扒下了眼罩对我说,这里以前都是沙漠。它就是被我外婆,还有你这些天看到的所有人改变成这个样子的。也包括前面坐着的这两个混蛋!我他妈凭什么就得从这些木头和草里面找沙子?我又不是一头羊……

我看着这片草原,心里发起愁来。我看懂图雅和麦克的笑容了,那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笑容,天真又混蛋。阿木尔说的没错,他们是两个混蛋。

在毛乌素这辆漫无目的游荡的汽车里,大地叛逆的儿子阿木尔愤怒地向我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外婆叫阿茹娜,汉语就是“纯洁”的意思。在我看来,她之所以纯洁是因为她出生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富饶之地。要是像我一样生在一堆牛粪里就是个神仙也纯洁不起来。她的父母是一对能把孩子和牛羊养育得比谁家的孩子和牛羊都壮实的牧民,每当别人问起她父亲其中秘诀的时候,他的答案永远都是因为我们比谁都虔诚地信仰长生天。外婆说那里的景色特别美,就是来个瞎子随便拍拍照片都能获奖那么美。那里的草原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无数生灵藏匿栖息在草丛里,享受着长生天的恩泽。阿茹娜在十八岁之前就和草原上的野兔子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忧愁,这里的每一棵草从清晨到夜晚,从春天到冬天,每一刻都是不同的,都像是在重新出生。家对于阿茹娜来说,就像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大游乐场。

她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她老爸在一场大雪里失踪了七天。就在她与母亲快要把眼睛哭瞎的时候,父亲回家了,还带回来了一个男人。父亲告诉阿茹娜这就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丈夫,她傻眼了,那个男人很瘦,在这个草原上是找不到生灵像他这么瘦的,简直可以用“干枯”来形容。皮肤也黑,像是从生下来就没有被太阳好好对待过。这个男人唯一的优点就是笑起来挺好看,他也很爱笑。我外婆说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和善有意思的人。

“我叫巴根。”那个男人向阿茹娜介绍自己。阿茹娜没搭理他,她想不明白,草原上优秀的男孩子那么多,父亲为什么要让她嫁给一个黑不溜秋的异乡人。

父亲告诉她,这场大雪里,他把最好的三匹马走丢了,找马的时候父亲迷了路,被冻伤在了荒野之上。巴根发现了父亲,把他抬回了家。用雪给他擦身子,替他治疗冻伤。巴根把自己的被子给父亲盖,把自己的食物给父亲吃。得知父亲要是找不到马,家庭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他执意要出去在雪夜里寻找。父亲问他:你不要命了?巴根说他从小就孤身一人,特别渴望有个家庭。如果今天是为了帮一个家庭不被毁灭,那么再危险的雪夜长生天都会保佑的。

两天后,巴根把三匹马带回了父亲的面前。和巴根离别时,父亲看到他孤零零地立在天地间冲自己挥手,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返了回去,告诉巴根自己的家庭被巴根拯救了,他决定帮巴根建立一个家庭,把我的外婆嫁给他。

“巴根”在汉语里的意思是柱子。一想到这根柱子会成为我外公,我外婆就想大声喊叫,想要爆炸。她越琢磨这件事情越觉得自己不该听她父亲的。可她的身体不由控制地在收拾行囊,在和自己的亲友们告别,到野花丛与溪流边看最后一眼,在野兔和野猫们出没的地方放足食物。草原上的每一道阳光似乎都在告诉她,你应该告诉父亲,你不愿意嫁给巴根,你不爱他。可我外婆就是说不出来这句话,我特别理解我外婆。就像我可以每天跟莉莉干,可以跟说一万次“我爱你”可就是不知道这狗屁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一样。她的母亲埋怨她临别前变成了一个狠心的哑子,我外婆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巴根带走我外婆那天,没有迎亲队伍,没有礼物,什么都没有,可他欢快得像只发春的马驹,似乎他拥有了整个世界。人们都暗暗感慨草原上最美丽的一枝鲜花就这样被土块砸死了,我外婆看着这个撒欢的陌生男人,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她决定这一生不和这个男人说话,似乎这是抵抗自己滑稽人生的有效方式。父亲鼓励了两人一定要好好生活一番,就拽着快哭晕过去的母亲离开了。巴根提着行李在前面走,我外婆跟在他屁股后面不时回头看看,夕阳西下,外婆的草原一片朱红,万事万物似乎都在呜咽。那是一个少女在世间最辉煌的青春与忧愁,时间都为之变得缓慢。她母亲的歌声突然从天边飞来,那歌声像一只手,安抚着阿茹娜的灵魂,又攥住了她的心,狠狠地攥出了眼泪:

离群的雏雁啊

命运将它们抛弃在河边湖畔

人类的女儿呀

命运将她们抛弃在海北天南

迷失的烈马啊

命运将它们困在漫长的路上

人类的女儿呀

命运将她们困在陌生的异乡

“风真大”,几年前在监狱看守室里,我外婆向沦为阶下囚的我讲述她这一生的时候,当她回忆起这一段,还是心有余悸。

“我们一直往西走,先坐汽车,再坐驴车,后来就得走路了。一开始我还记着时间,到后来慢慢模糊了,我索性就不记日子了。只知道沿途的树与草越来越少,废土和石块越来越多。草原变成了戈壁,有时候走好几个时辰才能见到几棵枯树。风越来越大,比我在草原上见过最烈的风还要烈。母亲为我这出嫁女儿置办的新衣服被它割烂了,母亲为我这出嫁女儿置办的新鞋子被它撕裂了。可巴根似乎见怪不怪。他不断地问我问题,问我爱吃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讨厌什么。我信守着对自己的诺言,无论他跟我说什么,我对他只有不理不睬。但从心里,我开始害怕了,我握着临别时母亲送我的一串念珠,祈祷长生天从那一阵阵由毛乌素吹到我脸上的风里裹挟我熟悉的草原味道,那是一种生命的清香。可是没有,没有清香,甚至没有腥臭。这没有任何迹象的风如果让我来形容,我只能说那是像死亡一样的虚无。

“当巴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告诉我到家了的时候,我终于明白父亲跟我告别时为何会匆匆离开——他不敢面对我,他有愧于我。

“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景象啊!你走过的沙丘,不及你看到的万分之一。你看到的沙丘,不及你能感觉到的万分之一。到处都是沙子,到处都是沙子的颜色。就连天空,就连在沙子里钻来钻去的蜥蜴,也和沙漠一样灰黄。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灰黄色,那就是绝望的颜色。

“混蛋巴根在这里就像是进了自己家厅堂一样自在,他告诉我这里方圆几百里只有咱们一户人家!咱们在这儿只要守着沙漠的规矩。想干吗干吗。就是脱光了衣服躺在沙丘上打滚都没人管咱们。沙漠的规矩,只有一条,那就是咱们在这里连粒沙子大都没有。一不小心随便一粒沙子,甚至一粒沙子的影子都能要了咱们的命。

“我走在沙漠里,心说没有咱们,只有我自己。我要记住回家的路,就是父亲再生气,就是他拿鞭子把我打死,我也决不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一阵风吹过,我回头一看傻眼了。那一行我刻意踩下的脚印,通往我家乡那片草原的脚印,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回不去了,我冷汗直流,这座沙漠在嘲笑我,每一座沙丘在嘲笑我,每一道沙梁在嘲笑我,每一粒沙子在嘲笑我。我受不了了,怪叫一声,迈开步子狂跑了起来。巴根在后面追我,他问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似乎只要往巴根存在的相反方向跑,我就能离开毛乌素。

“跑了没有多久,我就跑不动了。每一步都像是被沙子里藏着的手紧紧拽住,那手下面连着的生灵像这个宇宙一样庞大。我祈祷长生天,求求你啊!让我逃出去吧!此时我听到巴根惊恐叫喊着,起风了!黑暴风来了!

“我看见身后的天空变成了黑色,远处一道昏暗的血红色巨墙排山倒海一样地向我们扑了过来。巴根追上我,把我往一口肮脏的废井里推,见我不愿意,他干脆抱着我摔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把他给推开,狂风裹挟着沙子灌了进来。沙子在我的眼睛、鼻腔和嘴巴里翻滚跳跃,狂风恨不得把我的头发和我的灵魂一把拽走。在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一座座房屋,帐篷相互碰撞裂成钢块与铁片,一台台汽车相互碰撞变成火花,一头头巨大的蜗牛相互碰撞飞溅血雨。钢块和铁片,火花与血雨纷纷砸在了我们头上,我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醒了过来。烈风与火星把我们的衣服变成了碎布条,我们变成了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的女人。巴根压在我的身上,他浑身都是伤。但是我动不了,我两腿间都是水,我知道那是我的尿,我被吓坏了。一直到深夜,巴根才把我从井里驮了出来,我们已经筋疲力竭。此时的沙漠黑暗无边,夜空璀璨。风把所有的云雾都吹走了,我就好像站在一颗巨大的,温柔的眼睛上,这里的星星要比我来的地方多得多,也明亮的多。在巴根背我回家的路上,我才看清了那些巨大蜗牛的真貌:那是被黑暴风吹到天空中的牛马猪羊,至极的恐惧让它们毫无例外地蜷曲成了一团。我想在井下的我,一定也是一头巨大的蜗牛。巴根一路上就顾安慰我了,可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我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我伏在巴根的背上痛哭流涕,不是因为沿路的尸块与着火的废铁,不是因为我还身为处女却赤身裸体贴在一个男人背上的羞耻,我是为我捡回了一条命高兴啊……”

“巴根家就是一方破烂的窑洞,孤零零地立在沙漠深处。他可是真穷啊,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和沙漠一样能让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绝望,我只好拿菜板挡着自己的身体为我们做一口热饭吃。谁让这个男人已经累瘫了,又是为了我这个女人呢?可就在我们喝上暖和的热汤时,我不得不拿起了刀子对准他。不知道是热汤让他恢复了精力,还是他是个天生的牲口,我看到他双腿间的那根柱子立了起来。巴根拼命地解释他不是有意为之,可那个家伙却和他说的话背道而驰。这可真是为了今天这个倒霉透顶的日子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我拿刀对着他一言不发,我决不跟他说话,绝不妥协。

“巴根卷起他的破铺盖离开了窑洞,进了旁边的羊圈。我透过窗子看见三只小羊依偎在了巴根身旁,赤身裸体的他像是在对谁示威般的左拥右抱住了他那三个长毛的兄弟。三只羊,十一条腿,这就是巴根的全部财产。那头只有三条腿的羊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巴根的脸,我多么希望它也能来舔舔我的脸,把我也带入梦乡……”

在毛乌素居住的几户人家得知巴根有了妻子,纷纷赶来祝福巴根终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这帮穷鬼纷纷赞叹我外婆比月亮还要皎洁的容貌,这让巴根非常得意。这些肮脏的人,这些贫穷的人,这些身上散发着酸臭的人,这些鼠目寸光的人围在阿茹娜身边,没人挪得动脚,迈得开步,没人舍得离开。最贫穷的人家,四口人轮流穿着同一条裤子来一睹新娘子芳容。十岁的小男孩穿着那条裤子像是把自己装进了个口袋里一样蹦跳,他使劲地抽动着自己的鼻子,贪婪得像是要把阿茹娜身体里那不属于毛乌素的生命气息吸干。

没过几天,阿茹娜病倒了。她的身体比正午的沙漠还要滚烫,不断地说着胡话,一会儿是大鸟要把她接回草原了,一会儿是沙漠里长出来了回家的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放下手中戒备巴根的刀子,没有和巴根说过一句话。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无论是哪里的医生给她看过病情后都让巴根准备后事,这个姑娘命不久矣。巴根大哭了一场,偷偷请来了一个叫“宏”的萨满法师。按照我们蒙古族的习俗,我们叫男萨满为博,宏萨满法师就是宏博。无论是在草原,还是在沙漠,博都是能与长生天直接沟通的人,是阿茹娜与巴根都无条件信赖的人。宏博告诉巴根,那场黑暴刮走了阿茹娜的灵魂。

宏博坐在阿茹娜的病床前,闭着眼轻声哼唱起了萨满教的《招魂歌》。歌声苍凉幽远,似一潭清冽的泉水,阿茹娜那在黑暴中被惊恐与愤怒烧毁的生命记忆从中重新浮现,那哪里是宏博的歌声,那是已经模糊的母亲声音在召唤着自己:

胡伊日,胡伊日(萨满咒语:huyirihuyiri)。

阿茹娜,快回来吧!

回到妈妈的身旁。

妈妈的声音,在千里之外的你

能听到吗?

妈妈的声音,在万里之外的你

能听到吗?

阿茹娜,回家吧!

糖果

就放在桌子上

阿茹娜,回家吧!

糖果

就放在阳光里

宏博治好了阿茹娜的失魂症,又用同样的旋律为巴根那头三只腿的山羊催出了羊奶。临别时巴根就用这羊奶酬谢了宏博。阿茹娜偷偷地问宏博,是否能让长生天告诉自己,应该如何从这片沙漠里逃出去。

宏博拿出了一块羊的肩胛骨,用石头敲碎,只捏住了一个小薄片,他将它放在阳光下,似乎那纹路就是阿茹娜的性命。他说:“你来到毛乌素,是长生天的旨意。你离开毛乌素,自然也要等长生天的旨意。”宏博说完,就带着他的羊奶走了。

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它就是要折磨我?阿茹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到白天,巴根出去放羊,阿茹娜就往外奔逃。可四处都是刺眼的大明沙,阳光反射在沙面上,像无数把尖刀,捅入阿茹娜的脑海,捅碎她的自由梦。每一阵风,都把她吹回了巴根的窑洞,他早已守在那里,眼神里满是期待。夕阳染红了这三只山羊的十一条腿,它们“咩咩”地叫着,在阿茹娜听来那是世间最刺耳的嘲笑。

到了晚上,风声像是千军万马的铁蹄,从每一处缝隙攻击着阿茹娜,令她整夜整夜的失眠。这还不是最令阿茹娜心烦的,巴根在羊圈里逗累了山羊,就会冲着阿茹娜大声提问:

“阿茹娜啊,你为什么总要逃跑呢?我对你不好吗?

“阿茹娜啊,你见过最美的花,长什么样子啊?

“阿茹娜啊,河面解冻,那是什么样子?

“阿茹娜啊,你孤独的时候怎么办?

“阿茹娜啊,家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个愚蠢而又调皮的男孩,让阿茹娜羞愤交加。自从宏博走后,巴根就成了阿茹娜在沙漠里唯一能见到的人。阿茹娜不知道自己都多久没说过话了,巴根的问题挠着她说话的欲望,她想说话,想大哭大笑,想赞美咒骂,想说出真理,想讲废话。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想,无论她和巴根说什么,都意味着她失败了。

“阿茹娜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狠心啊?

“阿茹娜啊,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说话吗?

“阿茹娜啊,我为你唱一首歌吧!你喜欢听歌吗?”

窑洞里,依然是冷漠的黑暗。巴根清了清嗓子,这个沙漠多了个女人,可为什么比自己之前孤身一人时要令人心寒?巴根唱起了一首欢快的歌:

当白马疾驰

我忘了勒紧缰绳

当和你相遇

我忘了该问的问题

当雄鹰翱翔

我忘了展开弓弩

当我说爱你

我忘了听你的回音

阿茹娜惊讶地发现,巴根的嗓子像家乡山泉里的泉水一样甜美。这让阿茹娜第一次认真地看待巴根。这歌声让阿茹娜明白了,巴根不仅仅是巴根被沙漠折磨的肉体,巴根的心里藏有莲花。巴根的歌在沙漠里回响,扩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似乎在通过自己的音乐和星辰聊天,和自己的三只山羊聊天,和沙漠里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聊天,也和阿茹娜聊天。他的音乐似乎在跟沙漠开着调皮的玩笑:你看吧!不管你再怎么厉害,我并不孤独。

阿茹娜心中暗自惊叹,这个男人究竟得多么孤独,才能拥有这么美的歌声?

沙漠也听懂了巴根的挑衅,风吹得更大了,可依然盖不住这歌声。这消灭了烈风的音乐让阿茹娜的心安静了下来,她终于睡着了。

从那天起,巴根每天晚上都会为我外婆唱歌到天亮。

“巴根的歌声让我能从睡眠中重获精神,可我的白天更加难熬。你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你必须回家,可这明晃晃的沙子哟,它越让你的脑子搞不明白你究竟身在哪里,你究竟要回到何处。即使我像巴根一样用薄纱遮在脸上,可我不是巴根。没法像他一样一出去就是一天。我的皮肤抵挡不了太阳,我的骨头抵挡不了沙漠,我的眼珠抵挡不了烈风。我每天只能趁着清晨和黄昏这两个在沙漠的一天里最清凉平静的时候出去那么一小会儿,在窑洞周围的沙丘上放几块石头,沙沟里烧一堆篝火,作为我离开时的道路标记。可每到第二天,这些记号就神秘地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我以为这是巴根干的,下次做完这一切后就拽着巴根寸步不离,可那些记号还是不见了。在巴根的注视下,我觉得我就是个愚蠢的孩子。巴根很平静地对我说,阿茹娜啊,你干的这一切我当年全都干过。

“巴根看我这样折腾,实在是可怜我,后来出去都带着我。他带着我去找那些沙漠里巨大的沙梁,他告诉我在什么时间它们的影子会朝向哪个方向,会有多长多宽。沙梁脚下这些没有生命的影子在沙漠里就是人类可以依靠的方舟。他带我认识了他所知道的所有水源,这样无论我离家多远都不会渴死。还有无定河,毛乌素的活物们都依靠着它。若是在我的故乡,这仅是一条河。可是在这里,它流动的水面闪烁的光泽,它静止的两岸那些草簇与青苔都让我恨不得大哭一场。河岸边的动物看见我都警惕地支起了耳朵,瞪起了眼睛。似乎我稍有不轨,它们就咬死我,撞死我,踩死我,拍死我。是巴根轻轻的口哨令这些动物放松了下来。无定河,它就是长生天赐给这里万物的奇迹,但万物里除了我。巴根就像是我的师傅,教我如何在这个地方能够自由行动。他明明知道我学这些东西是为了离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伤心吗?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他带我到了一处巨大的石头前。爬上去,我才发现那不是石头,而是一个被风化侵蚀了的建筑。不,是建筑的一角,像是一个塔楼,我无法想象它埋在沙漠里的其他部位,就像我无法看清这个沙漠。巴根告诉我,这是统万城遗址。从我们站的地方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沙漠埋了一座巨大的城池。那里最多的时候曾经居住了十万人。十万人,这沙漠里除了我和巴根竟然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我想象不到那是个什么样子,我只能像个傻瓜一样欣赏着天堂一样的无定河。巴根一句话浇灭了他在我心中升起的希望,他指着两只喝饱了水钻入沙子里消失的沙狐说,阿茹娜啊!这片沙子,就是只虫子知道得都比我多……

“他说完这句话,轻蔑地笑了一笑。我知道那不是针对我,是在嘲笑他自己。这更让我觉得他是个混蛋。

“我不信这个邪,我获得了在沙漠中自由行动的权利后,更是发疯似的四处乱窜。有一天,我在沙漠里发现了一行脚印。我先是以为自己看错了,跑过去一看,它确实就躺在那里。我观察了整整一个上午,它不是我的脚印,不是巴根的靴印,不是那三只小羊的十一只蹄子中的某一只的蹄印。它是一双胶鞋的鞋印,很浅很松,很少很短。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在创造它的时候轻松愉快,可我哭了出来,我伏在沙子上使劲地闻着它,好像它就是草原,就是自由奔跑的鹿,就是整天知道摔跤的傻小子,就是蜜蜂翅膀上的一缕阳光,我甚至亲了亲它。当我从家里拿了一个脸盆赶回来的时候,脚印只剩下浅浅的一对了,我赶紧拿脸盆把它盖了起来。又找了几块石头压住了脸盆。一想到脚印只剩下一对了,我号啕大哭了一整夜,吓得那三只羊蜷成一团不敢露头。巴根着急地在门外转来转去,不敢问我怎么了,更不敢问家里唯一的那个脸盆去哪儿了。

“但我内心是高兴的。这是长生天在沙漠里送给我的脚印,它一定希望我离开。

“我每天都去找它,我不是疯子,我知道我问它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它是不会回答的。它之所以在这里,是长生天想让我说说话。

“我叫阿茹娜,我出生在一片草原上,我是被父亲嫁到这片沙漠来的……

“我长这么大,就挨过一次打。后来我把一泡马尿倒进了他酒袋里……

“其实我有个心上人,他也喜欢我,如果我不来这儿,我猜他很快就要表白了……

“我喜欢彩虹……

“我讨厌雾……

“我也想尝尝亲嘴是什么滋味……

“我觉得光着屁股的男人真可怕……

“我后悔临走的时候没跟母亲说说话……

“我跟它叙述我的童年,生命和秘密,没有任何障碍。像是一匹压抑许久的烈马被放出来了一样跟它讲话。我的灵魂在释放中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巴根不知道我的秘密,但看我这么高兴他也很高兴。他以为我终于认命了吧?我那自从来到毛乌素以后一直不正常的月事倒是又好了。但我的心一直渴望着它向我展现下一个神迹。

“我把自己给它讲了一天又一天,天空都开始飘雪了,它一直都没有回应我,就像我对待巴根一样。有一天,我被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惊醒了,巴根刚把我从窑洞里拽出来,房梁就塌了。整个沙漠被大雪占领,看着这场雪,我就像看到了一个随时能把我杀了的男人被另一个陌生男人轻松杀死了一样打起了哆嗦。我想起了它,不要命似的向它存在的地方跑去。可它已经不在了,只有雪,雪的下面是沙子。巴根追上来问我怎么了,我甚至都没法证明它存在过。我疯了,我甩开了他拉着我的手。我向前跑,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个沙漠里活下去了。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听到了巴根在后面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折了回去,我看到他在一片沙子里慢慢地下陷。他对我说,阿茹娜啊,我太着急了。忘记这里有流沙了,你不要着急,把衣服撕成碎布条系一根绳子把我拉上来。那三只羊在我周围着急地叫唤着,我刚准备脱下衣服撕碎,突然想到这是我唯一的衣服了。把他救上来,我就赤身裸体的和他,和这三只羊继续在这片沙漠里活着吗?我站起来转身就走,风很快淹没了他的叫声。

“黑暗中,我怀揣着对自我的恐惧看到一匹马向奔跑的我奔跑过来,这是长生天的奇迹吗,我喜出望外。接下来看到的事情让我从头皮麻到了脚底,两只狼正在撕咬着那匹马的主人,他的头颅掉在雪地里,看着这两个凶手掏空自己躯干的腹部。它们听到了我的尖叫,一只盯着我的眼睛,另一只从侧面向我身后缓缓地包抄了过来。我迈不开步,我快要死了。

“巴根救了我,他把马引到了狼的面前。一只狼扑上去咬断了那匹马的喉管,另一只狼没有上当,还是把我们当成了猎物。我完全吓傻了,任由巴根拉着我在沙漠里乱跑。然后一头栽倒在了雪地里。那头倔强的野狼向我扑来,巴根迎了上去,我从没有见过那么野蛮的厮杀,就像疼痛不曾在这两具躯体里存在一样。牙齿切进活体的声音无比锐利,狼把巴根的肩膀撕烂了,血流在雪地上,从冒着热气的鲜红到冰冷的死黑就一瞬间。可巴根似乎比狼还要兴奋,在那一刻他像个可怕的战神。他怪叫一声把狼的眼珠子抠下来了一颗,然后把瞎眼了的它扔进了刚才他陷进去的流沙里。狼拼命挣扎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瞬间就被沙漠吞噬了。

“在我们冻死之前,营救队救了我们。他们对巴根的勇敢和健壮敬佩不已,为了表达敬意,雪停之后他们帮我们修缮了窑洞。医生再三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这个男人,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我的见死不救等于谋杀。

“等一切都消停下来之后,那三只羊慢慢吞吞地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似乎这场雪跟它们没有关系。可巴根告诉我,我扔下他之后,他是拽着羊尾巴逃出流沙的。巴根还对我说,阿茹娜啊!你想走就走吧!我已经跟那些营救队的人说了,让他们带你出沙漠。

“第二天我没有跟营救队的人走,巴根离开我肯定活不过这个冬天。巴根也没有问我为什么还在,我想他知道我肯定要离开。我把巴根的铺盖从羊圈搬回了窑洞里,炕中间是我紧握着的刀。这就是人世间,有人期盼春天快点儿到来,有人祈祷冬天永不停歇。”

阿茹娜啊,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的笑容?

你不要整天贴着墙走,像是一道蔓延在屋里的影子好吗?你不要那么厌恶我,都不想你的影子与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好吗?

好吗?

阿茹娜啊,你睡觉的时候有时会露出笑容,就像个孩子一样,你知道吗?

其实我没有那么软弱啊!否则早就死在沙漠里了……我的伤很快就好了,后来的那些叫嚷,是想让你关心我装出来的你知道吗?

阿茹娜啊,当你发现我是在装疼,你十多天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心是真疼了啊你知道吗?

阿茹娜啊,我不恨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否则你为什么要把在羊圈里瑟瑟发抖的那三个家伙一只一只抱进了窑洞,让它们睡在你身旁呢?

阿茹娜啊,为什么你说的梦话,都是长生天把你抛弃了呢?为什么你一发愣的时候就长吁短叹呢?为什么天空一下雪,你就开始流泪呢?

跟我说说话吧,阿茹娜!这场大雪一直下个不停,我怕你的眼睛会哭瞎掉的啊。

阿茹娜,你整天坐在窗户边,动都不动一下。你的脸色比肮脏的雪还灰白,你的嘴唇比冻结的河面还铁青。你不哭了,我故意撕裂了长好的伤口你也不生气了,我疼得整夜瞎哼哼你也不在乎了。你像是圆寂了的喇嘛一样,我感觉不到你的生机,我真害怕啊!

阿茹娜啊,我想长生天是不会抛弃这里的,我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不就是另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我要证明给你看。

阿茹娜啊,雪可真大,我的脚在雪地里每踏一步,刚刚愈合的伤口就撕扯着我脑门上的皮,让我出一身冷汗,风再把它冻成冰,可我的爱是一团烈火。

阿茹娜啊!我爱你呀。我在雪漠里跟自己说着话,跟长生天说着话,其实还是在跟你说话。我不怕冻死,我只是怕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冻死。

你一定会爱上我,我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妻子,哪怕抢也要把你抢回家,我就是这么想的。

长生天真的在这里吗?我走出去究竟有多远了啊?到处都白茫茫一片,连太阳都无法在这里留下足迹。

我想我要冻死了,直到遇到了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神迹。

阿茹娜啊,当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你的时候,你已蓬头垢面地找了我一天。可你的眼神中的那道光,那道热乎乎的激情,还是超越了你疲惫不堪土黄浮肿的身体。

当你看到那棵大树的时候,你和我一起流下了热泪。这段日子以来除了逃命,这是第一次我们做同一件事情。雪,终于停了。这树就像个巨人一样屹立在雪天沙地间,向大漠所有的极限伸展着它的躯干,太阳出来了,每一道还未绽开的嫩芽在雪地上投下了鲜绿的光芒。那光斑在你和我的脸上慢慢游动,整个毛乌素都能听到它成长的声音,那是生命亲吻我和你的声音。

你走到了它脚下,无比虔诚地跪下磕头,站起来抱住了它。你对我说:“这是尚喜神。”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咧着嘴放开声音哭了起来。那感觉太舒服了,阿茹娜。我看见你抱着它,就像抱着自己的母亲。那一刻我知道了,再没有比在寂寞的沙漠里,献给姑娘一棵大树更值得男人骄傲的事情了。

‘尚喜’。

“小时候,母亲讲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地方只生长一棵树呢?一定是长生天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棵树真的像神一样出现在我和巴根眼前时,我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只有在无垠的沙漠里,你才能意识到长生天是多么的热爱生命,你才会看见生命是一种多么美的奇迹……

“我和巴根每天都会去看看树神。我总是害怕它枯死了,冻死了,或是被风刮跑了。我和巴根为它修剪枝叶,施肥松土。每次树枝颤抖落下来的雪掉在我们身上,就像是它在表达谢意。巴根笨手笨脚的,我没少骂他。我知道他是装的,他就想逗我和他说话。可我还是想骂他,看到这个混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就那么轻率地跟他说话了呢?他带给我的喜悦让我在那一刻相信了他。这种对陌生男人的信任感使开口说话后的我觉得自己很轻浮。可我对他的每一句呵斥,都意味着我对自己的再一次背叛。

“我对他说,巴根我要不找把刀子把你的爪子削削再给神树松土,你太笨手笨脚了。他笑嘻嘻的,动作更轻柔了。

“我对他说,巴根你的眼睛是用来喘气的吗?你把神树弄得比你自己都难看。他还是笑嘻嘻的,弹弹树枝,积雪落我一脸。

“其实我知道,这沙漠里出现一棵树,他远比我要感谢长生天。他经常呆呆地看着它,能从清晨坐到黄昏。每一条枝丫,每一道树纹都能让他像个孩子一样惊叹。你见过第一次在大海里游弋的鱼吗?或者第一次飞入云朵的鸽子?一个大男人看到一棵树,脸上是那种神情,可真令人难过。

“有一天,巴根的一个朋友得知他受伤了,专门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他。那人穿着琥珀色的袍子,踏着牛皮靴子。巴根一看见他,高兴得都跳了起来,他竟然给那个人跪了下去。巴根非常严肃地对我说,阿茹娜啊!快来给我们的王爷行礼!我从没见过他那么严肃,好像我拒绝跪下,他就要杀了我一样。琥珀袍子摆手制止了他,他说现在不时兴这一套了,我在旗里做工作,和你们是平等的,我们都在为人民服务!他们共同认识的熟人可真多,那些婚丧嫁娶,还有生老病死,无定河的河水一样在他们之间流淌着。当王爷说起自己的父亲——一名老王爷去世了的消息时,巴根的泪水也溢出了眼眶,琥珀袍子陪着他难过地说不出话来。我想,这个人最起码和巴根一起经历了童年和少年,那个死去的老王爷,一定是个对巴根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说是探望,可要求却很奇怪:他希望巴根跟他摔跤。无论他怎么哀求,巴根就是不同意。他的身体很壮硕,向我问好的时候声音震得我脑袋都疼。巴根要是答应了他非得让摔成肉饼不可。那人见巴根死活不肯,只得作罢。

“我觉得这个人似乎要对巴根不利,心里很烦。琥珀袍子总叫我嫂子,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是你的嫂子。我到了春天的时候就要离开毛乌素啊!琥珀袍子诧异地看着巴根,巴根倒是很开心。他告诉他,今天我跟他说了二十九句话。

“那都是些什么话?无非是我对他的苛求,斥责与刁难啊。他把我的懊恼当成了甜蜜的情话,这更让我像一个决斗请求被胜利方拒绝的俘虏一样恼火。给他们做饭的时候,我故意在汤里少放了一勺盐,肉也煮干了。可他们似乎毫不在意,只顾欢笑,畅谈与痛饮。这帮男人,都是丝毫不懂得生命是有烦恼的牲口。

“琥珀袍子比巴根要魁梧,要神气。可他看着巴根的眼神就像小狗看到了阔别已久的主人。他们始终在谈论摔跤,我听不懂,但我看得懂。无论巴根说什么,指手画脚,他都只知道屏息静气,点头说是。巴根在这个和他一样大的男人眼里就像神一样。

“巴根喝醉了,看着他傻乎乎找马头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不那么可憎了。琴声像一道彩虹般从巴根指尖的琴弦上荡漾开来,他唱起了一首关于相聚的歌:

喝呀喝呀喝不够!

这比我血赤红的酒!

四海相聚不分手!

一个故乡的好朋友!

喝呀喝呀喝不够!

这往昔一样深情的酒!

永远纯真不分手!

共度童年的好朋友!

喝呀喝呀喝不够!

这青春远逝才喝的酒!

欢聚痛饮不容易!

生命一样的好朋友!

“巴根就这么一首一首地唱到了晨光微曦,那些快乐的短歌让我忧伤,我想起了我的青春。那些悲伤的长调又让我快乐,它让我想起了大漠里的那棵神树。当所有的酒都已喝完,我以为欢聚就要结束的时候,和巴根聊了一晚上摔跤的琥珀袍子突然问起来巴根是怎么受的伤,巴根说是为了找回逃跑的我。琥珀袍子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哭了起来,他指着我痛骂:你这个刁蛮无礼的女人,巴根有着全天下最优美的歌喉,最勇猛的武艺!他是个从没失败过的跤王!可你呢?你给他的客人端上来不放盐的汤,煮干了的肉!为了巴根的尊严,我都忍了,可你差点害死他!你根本配不上巴根……

“我的眼泪还没流出眼眶,巴根怒吼了一声就扑倒了琥珀袍子。两个刚才还在把酒言欢的朋友刹那间就变成了以命搏杀的仇敌。他们从屋里摔到了沙丘上,巴根又变成了那个赤手空拳抠掉了狼眼珠的男人。那个男人下手也像是魔鬼一样的凶猛狠毒。那场架打得哟,我脚下的沙漠都在颤抖。他们用力地绊,使劲地抱,没命地摔。沙漠被他们的鲜血溅起了滚滚沙尘,似乎它都不忍再将这场终会导致谋杀的斗殴再看下去。我起先吓得瘫倒在了沙地上,哭都哭不出来。可一次次看着他们摔倒,站起来,摔倒,再站起来。没有人咒骂,也没有人呻吟。要么摔倒别人,要么被别人摔倒,这似乎是他们的生命一样朴素的事情。我没有力量分开他们,只能坐在地上咧着嘴傻哭。在看了千百遍同样的动作之后,我麻木了,我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竟又到了黄昏。沙漠里静悄悄的,像是埋葬过那十万人的城池一样埋葬了今天这两个男人的斗殴。我隐约地听到了一些声音,细细一听,竟是巴根打起了呼噜!循着这呼噜我在尚喜神树下找到了这两个满身是伤的混蛋。巴根睡着了,琥珀袍子在欣赏着神树的英姿。看到我来了,琥珀袍子站起来冲我微笑着走来,无论我怎么叫巴根,他睡得像一头死猪。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这些男人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男人究竟长没长心。

“琥珀袍子对我说,嫂子对不起。我冲你发火不是真心,只是为了逼迫巴根指导我摔跤技艺才想出来这么个损办法,希望你不要见怪。谁让你是巴根心里最重要的人呢?

“一个凶神恶煞向你特别真诚地道歉,这是一件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事情。好在巴根醒了过来,他像头蛮牛一样挡在了我俩中间,让琥珀袍子不服再战。看着巴根发狠的样子,琥珀袍子开怀大笑。巴根问他笑什么,琥珀袍子说有生之年能看到我王府最宝贵的跤王巴根有了弱点,这是最让人开心的事情。

“他走了之后,我每天继续给树松土,给巴根疗伤。日子好像没有变化。可我知道,我内心有些东西变了。和我相处的巴根只知道傻笑和说怪话,可我见过另一个巴根,那个巴根为了我能去和野狼拼命,和兄弟厮杀。我一想起来那个巴根,想起来那天晚上看见的他那腰下狰狞的阳具,浑身就变得滚烫。有一次在给尚喜神树扫落枝的时候,我问巴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从来没有败过。巴根点点头,好像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我不甘心,追问他那天我睡着了之后谁输谁赢,巴根生气地说我就从没有输过。我一只胳膊都能打败他们。我又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摔跤,跑到毛乌素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摔跤摔怕了自然要回来。我很奇怪一个没有对手的跤王怎么会害怕摔跤。巴根说一个人越没遇到对手,他就会明白他终究会遇到的对手越强大。就像我摔跤再厉害,终究也不是脚下这片沙漠的对手。

“我问巴根,琥珀袍子说我是你的弱点,是不是真的。一直跟我油嘴滑舌的巴根这时候舌头倒打卷了,说不出一句话,就知道点头。我突然一下子觉得自己燃烧了起来,我告诉巴根,咱们打不过这片沙子,但我有个办法能气死它。你想不想听?还没等巴根反应过来,我按住了巴根的脑袋,把自己双唇摁在了他的嘴唇上,那是我的初吻……

“傻瓜巴根在神树的脚下一边脱光我的衣服,一边跟我说沙子是最洁净的被褥,神圣的阳光会杀死一切邪煞恶毒。我示意他闭嘴。这个跤王太笨了,长生天把一个赤裸的姑娘派到他身边。可不是让他用语言解释沙子有多干净的……

“我说得没错。我和巴根在树神下第一次尽情折腾的时候,一直鬼哭狼嚎的毛乌素寂静无声,微风中我看见树梢在轻轻地摆动。沙漠,像是被肆无忌惮的我们吓傻了一样。这一切都像是长生天早就安排好的一样,让在巴根胯下拼命舞动的我感到了无限的欢愉。”

在往下,我就不能跟你聊得太详细了。虽然我外婆这个人一生讲话肆无忌惮,但我要有样学样,总觉得跟乱伦似的。反正就这样,巴根变成了我外公。这两个家伙整天都在乱搞,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冬天。

春天到来的时候,阿茹娜怀孕了。

当宏博告诉两人这个消息之后,巴根第一反应是问宏博是男是女。宏博非常严肃地批评了巴根的封建思想,生男生女一个样嘛!反正从此之后你巴根再也不是没根的蒲公英了,你有后了!

宏博要举行一次拜祭尚喜神,祈祷丰收的仪式。巴根和阿茹娜不明白沙漠里有什么东西可以丰收的,沙子吗?宏博故作神秘地说一切长生天都自有安排,再说到时毛乌素的所有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当看见巴根有了老婆,还要生孩子的时候,谁不会为你们祝贺一下?

等给宏博打了两罐羊奶,把心满意足的他送出三座沙丘之后,巴根几乎是打着滚回到家的。他激动地一把搂住了阿茹娜,巴根的压迫让阿茹娜的确感觉到了自己的腹中有一个幼小的生命在运动。巴根对阿茹娜说,阿茹娜啊,谢谢你,你让我过上了人过的日子!

阿茹娜的心里慌乱极了。她才体验了和一个跤王爱情的甜蜜,情欲的快乐,她以为这是长生天给予自己在沙漠里受苦的补偿,她以为只要冬天一过,自己就可以带着一个铭记一生的浪漫故事回家了。可这不是礼物,现在她要为自己的欲望承担责任。

阿茹娜想象这个孩子在沙漠里将会遭遇的一生,和能让他或者她随时丧命每一个的灾难,她腹部疼得一阵一阵喘不上气来。巴根每天兴奋地忙来忙去,为孩子的到来做着准备。累了,就贴在阿茹娜的肚子上侧耳倾听他想象中这新生命对他说的话,傻子一样地笑。阿茹娜也只能用笑来回应他。

拜祭尚喜神的日子到了,一大早,巴根就不见了踪影。人们纷纷骑着骆驼和马从远方赶来,风尘仆仆地相互打着招呼。阿茹娜腹中阵阵轻微的运动,令她慌乱的脑子渐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现在,逃出毛乌素。

阿茹娜偷了一匹骆驼,拼命地鞭笞着它。没过多久,尚喜神、窑洞、人群和巴根统统不见了,白茫茫的沙漠里,阿茹娜不知道自己走出去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远。

在无定河边,阿茹娜决定让自己和骆驼都喝些水。这时她看见了河面上巴根的倒影,像是夕阳一样忧伤。这个人就在河对岸安静地看着她,他手中拎着两个大大的行囊。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巴根早就猜到了自己一定会离开,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她轻松应对这一刻的到来。

她悲伤地看着巴根走到了自己身边,把行囊放在了自己的骆驼身上。他说阿茹娜啊!这是大家得知你怀孕了之后送的礼物,你带走吧!

阿茹娜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只是接过了行囊,骑上骆驼,逃一样地离开了无定河。直到翻越了几座大沙梁之后,她才鼓起勇气回头望了一望,巴根竟然还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狗,不敢上前,也不愿离开。阿茹娜冲他喊,你回去吧!她的骆驼加快了速度,可她的影子却向后倒去,在尘土上留下一道漫长似伤口的烙印。

巴根的追随让阿茹娜心慌意乱,她真想跑到巴根面前,质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抢回去,或者干脆让他把自己给杀了。今天毛乌素的风里有一股炙热的香气,阿茹娜开始流汗了。这汗水让她熟悉,又让她感到陌生。几滴汗水流到了她嘴里,她才猛然醒悟,这是她一个人的汗水。这汗水的味道陪伴了她十多年,就像孤独一样。和巴根的每一次做爱,让她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里都掺杂了巴根的味道,混杂了两个人味道的汗水像甜津津的蜂蜜,像香烘烘的肉块,像是一把滚烫的刀子,能把人的身体刺开,让阳光洒进阴暗的内部。可现在,她和她的汗水,冷酷地把这阳光从自我的灵魂里推了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阿茹娜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和巴根的往昔一幕幕地浮现上了她的心头,而身下的骆驼转弯了,走上了回去的路。她走回了统万城,无定河。走回了窑洞,三只小羊在悠闲地打着瞌睡。她走回到了偷那只骆驼的地方,跳下了骆驼。不远处的尚喜神树下,人群围着宏博,虔诚而又焦急地等待着仪式开始。巴根追到了阿茹娜身边,剧烈起伏的胸膛如同催促战士冲锋的鼓声。

阿茹娜说,巴根你要是不想让我走,你要帮我做成一件事。巴根问她是什么事。阿茹娜指着眼前的一切说我们要把沙漠从毛乌素赶出去,我决不让我的孩子再这样过一辈子。

神树在人群间轻轻地摇晃着它的枝头,挂在上面的那一缕一缕蓝色与白色的哈达如同经幡,把影子中的秘密洒在每一个望着它虔诚微笑的男人们的脸上,女人们的肩头上,孩子们的屁股上。

然后,巴根点点头,说阿茹娜我答应你。

宏博看到了他们,使劲地挥手示意他们过来。鞭炮声响起,人群发出了欢呼声。阿茹娜小声地对巴根说等你打败了沙漠,你就是真正的跤王。巴根没有说话,只是冲阿茹娜点了点头。阿茹娜突然确信了自己应该回来,她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然后一丝忐忑涌上了心头,接下来怎么办啊?

祭尚喜的仪式开始了,人们纷纷将自己带来的贡品放在了树神下,盘腿坐在了地上。巴根与阿茹娜将一只羊牵进了人群中,所有人屏息静气,紧张地看着他们走到了树下的宏博身旁。人群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连顽皮的孩子们都嗓子干渴地咽起了唾沫。在树叶“沙沙”的生长中,宏博声音洪亮地念完向长生天祈祷丰收的咒语后,最紧张的时刻到了。

阿茹娜将一盆水轻轻洒在了山羊的背上,羊“咩咩”地叫了两声后,愤怒地甩落着背上的水珠。这意味着来年将会获得一次大大的丰收,人们兴奋地大笑了起来。

山羊背上滑落的水珠一层又一层在阳光中幻化出五色的彩虹,水的雾气落在了阿茹娜脸上,她感觉有股力量从沙漠的深处涌进了她的身体,恐惧消失了,她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谢谢你,长生天。”阿茹娜望望天空,天空蔚蓝,不可捉摸。

兴奋的阿茹娜向来参加仪式的每一个人传递着长生天的旨意,每个人听完之后都像打量一个疯子一样看着她。有的人说,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山羊甩背代表着我的爱情丰收。还有的人说,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山羊甩背代表着我的事业丰收。宏博听完阿茹娜的想法后说,是吗?你是这样认为的?也许山羊甩背代表着你这逐渐隆起来的肚子会“丰收”呢?

天黑了,人们都走光了,阿茹娜的生命里又只剩下了巴根,一棵神树和三只羊。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可阿茹娜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比有理想之前更孤独了。

“几天后,我和巴根牵着羊进了县城,把它们卖给了一家工厂的食堂。管这事的那个科长去取钱的时候,我和巴根看着报栏里那些宣传画。上面讲的都是全国各地的奇迹,能坐十多个大小伙子的西瓜,能让两个小姑娘当船划的茄子。外面一阵喧闹,那些工人已经开始宰羊了。我和巴根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把羊一只一只地压在身下,用刀子划开了它们的喉咙。他们兴高采烈地用铁桶接着流出来的汩汩鲜血,热气就像雾一样。

“科长给的钱巴根点了一遍,说少了。我去找科长理论,科长说少给一条羊腿钱,你三只羊只有十一条腿。我气急了,我告诉他,我们是种树才要钱,否则我们不卖羊,这三只羊救过我丈夫的命。科长生气了,说那我也不能任凭你们占国家一只羊腿的便宜。我还想再理论,巴根拦住了我。我知道他的意思,谁让我们的羊的确少了一条腿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科长急匆匆地离开去监督他们炖羊肉,伙房的一个师傅看我们可怜,偷偷塞给了我们一袋羊下水。

“我俩有钱买树苗了,可心里一点儿都不开心。我和巴根说,咱们的三只羊不会白白流血的。别人能种出比牛还大的玉米,咱们也能种下一棵树苗长出一座森林。话是这么说,可晚上我做的羊杂汤我恁都吃不进去。最后是一想到未来的几天我们需要营养,我硬逼着自己和巴根吃了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只知道要种树,可究竟怎么种,我根本不清楚。第一批树苗早上种下去的,到黄昏就全被风刮倒了,太阳把它们全晒死了。看着烧焦卷曲的幼小根茎,我心里想到了那些巨大的水果和蔬菜,真是难过极了。

“我从那天起就一直睡不着觉,巴根实在心疼得不行,劝我说人和树不一样,人得休息。这句话提醒了我,在沙漠里,树和人是一样的。

“巴根曾经怕我逃跑时渴死,告诉我沙漠里有一些沙梁脚,背光背风,藏有水分,是沙漠里最适合人歇脚的地方。我和巴根挑了两处地方,连吃了几个月的沙芥菜,把剩下的树苗全种了下去。等种下最后一棵树苗,我才发现我的肚子已经完全鼓了起来,可我和巴根的脸上,双手双脚都是晒伤与裂口,我们的胃里消化不了的沙芥菜像是一团火一样刮着我们的心我们的意识。我很奇怪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铲开一锹沙子,每种下一棵树,都像一个母亲感觉到自己孕育的生命又长大了一点般喜悦。这种喜悦甚至让我忽略了我作为一个母亲肉体上的变化。

“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所有的快乐,都来自逆水行舟。

“我们的实验成功了,在尚喜存活的那道沙梁脚下,有六十七棵树苗活了。巴根一直念叨着活下来的太少了,太少了。可我太高兴了,这六十七棵树的意义不在于数字。我对巴根说,今年毛乌素能活六十棵树,明年可能就是六百棵,后年也许就是六千棵,六万棵!

“我是在春天的一场大雨里分娩的。我羊水破的时候落下的雨点,那雨点都和马蹄子一样大。我心里暗想糟糕,我逼着巴根把我带到神树下,那六十七棵刚刚抽出嫩芽的树苗全被雨打死了,浇死了,淹死了,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我也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儿,我顾不上绝望,我身体里的热血顺着腿流到了泥水里,渗入到了这沙漠里。它没有战胜我,我怀着剧痛一样的喜悦,看到我的孩子钻出了我的身体。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是的,它没有战胜我,我把一个崭新的生命带到了毛乌素。

“洪水一样的暴雨停了,毒日头刚一露面,就蒸发掉了所有的泥水与血水。巴根想脱下衣服为孩子遮住阳光,她幼嫩的皮肤在烈日下瞬间就变得通红了。我紧紧地抱住孩子,拦住了巴根,我把她放在了枯死的树枝上,任由烈日晒烤。她哭得太凄凉了,我的心在疼啊!可我像用摇篮曲一样轻柔的声音告诉她,我们宁可治沙累死,也不能让沙子给欺负死。她的哭声慢慢小了,我看她拍打着双手握住了沙子,握成了两个小小的拳头。这才是我的女儿!

“巴根给女儿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其其格。他希望女儿能让沙漠里开遍花朵。

“我捧起了这朵沙漠之花,掸了掸我粘着沙粒的乳头,小心翼翼地将它塞进了我女儿的嘴里,她大口大口地吃起了奶。”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