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云窝 第五章

云窝 第五章

时间:2024-11-07 11:04:03

刘医生值完夜班回家,已是十一点一刻,平时,林镇长都会来接她下班,那天晚上,她足足等了一刻钟,都没见到他的鬼影,只好自己走路回家。

一进家门,看到林镇长睡在地上,旁边是一地的秽物。她皱着眉头,骂道:“死鬼,你躺在这里做什么?”林镇长睡得很沉,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便打了桶井水,浇在林镇长身上。他醒了过来,但脑子还有些迷糊,往四下里看了看,想辨认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见到刘医生,他马上惨兮兮地说:“佳妮……佳妮她不见了。”刘医生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他便把晚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听到女儿被人拐跑了,刘医生像母狮一样吼道:“你给我马上找谢家去要人。”听到这里,林镇长眼前突然闪过一张脸,这是一张充满哀怨的脸。他曾以为这辈子不用再见到这张脸了,可是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就越会发生。他没有动。刘医生拉着他的手臂说:“走,我跟你一起去。”林镇长低垂着头,长叹了一口气。刘医生扯着嗓子吼道:“姓林的,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林镇长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倏地一下站起来。

午夜时分,老街上还有零星的灯光,到了老街最西边的理发店,就完全是漆黑一片了。小镇的西边是贫民区,是光棍、无赖们的聚集地,道路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鸡屎、鸭屎、狗屎组成了一曲大合唱。房子杂乱无章,又矮又小,黑沉沉的,像墓碑一样。林镇长皱了皱眉头,捂着鼻子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忐忑不安,好像是去做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一件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情。他期待着妻子追上来,告诉他,女儿回来了。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一直走到谢闯家门口,刘医生还是没有出现。风吹着他的脸,酒味散了许多。

房子比他想象的破旧许多,他心中闪过一丝恻隐,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门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关上。谢老三的脸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苍老、懦弱、像烤焦的烧饼一样的脸,让他一下子有了底气,刚才的犹豫和顾虑统统消失了。他想敲门,但马上改变了主意,觉得这样太客气了,对于这样一家人,绝对不能客气,你对他们客气,他们就会对你得寸进尺。他清了清嗓子,叉着腰喊:“谢老三,你个乌龟王八蛋,你给老子出来。”他的叫骂,引来一片连绵的狗吠。

第一个听到叫骂的是谢闯的母亲,谢闯迟迟未归,她一直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响动。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口立刻疼了起来,脑子里轰隆隆地响着。他怎么会突然到来?又为什么会对着谢老三破口大骂?她摸索着爬了起来,想出去问个究竟,刚走到门口,又改变了主意。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谢闯的哥哥谢方。林镇长一脸傲慢地进了屋。当然,这完全是装出来,他心潮起伏,像是跳进了一片冰冷的湖水。门边的鸡舍里喧哗起来,母鸡们像中年妇女一样嘀嘀咕咕。屋子里黑乎乎的,像坟墓一样狭小,一盏微弱的电灯,比玉米棒子亮不了多少,几只蛾子围着灯不停地打转。所有的家具都陈旧不堪,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好的,桌子和椅子都用铁丝绑过,每一扇房门上都打了补丁……看到屋子里寒酸的摆设,他皱了皱眉头,轻声嘀咕了一句:“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他在长条凳上坐下来,对谢方说:“你们家的大人都死光了吗?”谢方那年十九岁,血气方刚,听到他这样侮辱自己的父母,早已攥紧了拳头。林镇长摸出烟,划了根火柴,火柴烧过后,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硫黄味儿。谢方强忍着怒火说:“父亲捉黄鳝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林镇长冷笑着说:“什么事?你去问谢闯吧。”谢方一听,知道谢闯又在外面闯了祸,冷冷地回了一句:“他一晚上都没回来。”林镇长不想跟谢方多啰唆,便说:“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去把谢老三这条老狗给我找来。”“你再侮辱我的父亲,”谢方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说,“我就打掉你的狗牙。”林镇长斜着眼打量了他一下,冷笑着说:“这么说,你是要打人啦。”谢方气得浑身发抖,咧了咧嘴说:“不是打,是教训。”谢方突然冲上去,飞出一拳,就在他的拳头快要碰到林镇长的鼻子时,林镇长身子一侧,像抓垒球一样抓住了他的拳头,他一用力,谢方的手就像易拉罐一样咯咯地响着,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林镇长又用力一扭,谢方的整个身子跟着转了起来,眉毛扭成了麻花,跪在地上,哇哇直叫。

这时,又一扇房门打开了,林镇长以为她会出来,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是两个小屁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光着脚,面黄肌瘦,头发蓬乱。因为瘦,眼睛特别大,像从洞里钻出来的两只小老鼠。他们是谢闯的弟弟谢成、妹妹谢萍萍。谢萍萍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以为林镇长手里还拿着刀。

林镇长猛地一甩手,谢方便像壁虎一样贴到了墙壁上,鼻子酸酸的,血流了出来。谢成赶紧回房拿了根细棍子出来:“哥,给你武器。”谢方将棍子一折两段,说:“没你们的事,回去睡觉。”两个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谢萍萍机灵,她说:“哥,我去找父亲回来。”谢成说:“我和妹妹一起去。”谢方说:“你们好好在家待着,我去。”

谢方出门的时候,林镇长特意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到十一点五十八分了。谢萍萍鬼点子多,她在哥哥面前嘀咕了几句,谢成就从厨房端了碗凉水给林镇长。林镇长当然不会领情,连看都没看一眼。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脚下有响动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从他的丝袜上掠过,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条小花蛇。他头皮一阵发麻,觉得屋子里到处都是蛇。他不想让两个孩子看到他的窘态,甩了甩腿,假装淡定地起身,踱着步子走到门口。

从屋子里出来,林镇长感觉身上沾满难闻的腥味。他像围着石磨打转的驴一样,围着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不停转圈。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浓墨般的夜色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拖拖沓沓,两只脚像是被毛线缠住了,抬不起来。谢老三回来了。

谢老三本来就矮,见到林镇长,身子一弯,就像一个小学生。他一边递烟,一边讨好地说:“镇长,你……你怎么亲自来了?”他挨得太近,手里的蛇皮袋碰到了林镇长的腿,袋子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到里面那些光滑、冰凉的东西,林镇长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有接谢老三的烟,而是从自己的烟盒里掏了一支。谢老三给他点火,他也不领情。

两人抽着烟,一直不说话。空气像柴火一样干燥,一不小心就会被点燃。还是谢老三打破了沉默:“有什么话……进屋说吧。”林镇长将半支烟往地上狠狠一扔,吐了口痰说:“我是来找你的宝贝儿子的。”谢老三很意外,他说:“他今天给同学补课去了。你找他干什么?”林镇长一听到“补课”这两个字,火就更大了,吼道:“补课?!都补到人家床上去了。”谢老三吓了一跳,烟头掉下了,掉在脚上,烫出了一个泡,他忙说:“镇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不能随便诬陷人啊!”林镇长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又吐了口痰说:“诬陷个屁,你的混账儿子,把我女儿睡了……还把她拐跑了。”谢老三一听,只觉得天旋地转,喃喃自语道:“不……不……不可能,这……这不可能。”林镇长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一定要阉了这条小公狗。”谢老三吓得腿都软了:“这狗日的在哪里?”林镇长说:“别给我装糊涂,你是他老子,你会不知道他躲在哪里?”谢老三几乎带着哭腔说:“林镇长,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啊。”林镇长说:“少给我装可怜,他恐怕就躲在家里吧。”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敢不敢让我搜?”

林镇长进屋时,三个孩子都坐在桌子前,谢成很困了,不停打着呵欠。林镇长说:“闩门。”谢老三立刻照办。谢老三先打开了厨房的门,里面的气味很难闻,林镇长忍不住捂起了鼻子。从厨房出来,谢老三带他到孩子们睡觉的房间,只见被子拱成一团,里面像是躲了个人。林镇长命令道:“掀开被子。”谢老三便拿起被子抖了抖。旁边堆着谷子,有一人多高,林镇长说:“拿棍子来。”谢老三便马上拿来棍子,林镇长站在上面,拿棍子往下面戳,尘土四起,呛得人直咳嗽。他们来到最后一个房间,谢老三说:“这是我睡觉的房间。”林镇长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竟然打起了嗝。

谢老三打开门,一股旧棉絮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借着堂前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张老式的床,起码超过一百岁了,床上挂着厚厚的蚊帐。床前有一双女式的塑料凉鞋,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修了多少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款式了。谢老三走上前,打开蚊帐,被子很破,补丁上打着补丁,层层叠叠,花花绿绿。被子里躺着一个女人,她已经睡熟了,打着鼾,黑白相间的长发,像水草一样在红漆的木枕上散开,头朝里,脚心朝外,骨节宽大,布满老茧,像铜铸的一般。林镇长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好像房间是灵堂,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死人,他害怕这个死人会突然醒过来,一把抓住他。

林镇长打着嗝从屋子里逃出来。谢老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看了一下手表,说:“废话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是十二点二十五分,明天早上六点钟之前,把你的宝贝儿子送来,否则……”他顿了顿,提高了声调说:“我就报警”。一听到“报警”两个字,谢老三像是被人抽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知道一旦报了警,儿子就要坐牢,他这辈子就全完了,这个家庭就全完了。

林镇长转身走了。谢老三则像木桩一样竖在那里,等林镇长走出去十几米远,谢老三才回过神来,跑上去拉着他的衣袖求饶起来:“镇长,人我一定给你找到,你多宽限一点时间,千万不要报警啊。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林镇长一脸厌恶,觉得他像只苍蝇在他的衣袖上嗡嗡直叫,猛地一甩手,甩开了他。谢老三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黑影,抬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谢老三叹着气,低声说:“你怎么起来了?刚才不是睡着了吗?”女人没接他的话,她脸上的神情,像修女一样肃穆,她盯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语气坚定地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不会干这种事。”

刚才,痛苦还只是在谢老三的脑海里不停打转,这会儿,痛苦像蛇的毒素一样传遍了周身。他觉得每一个关节都在疼,女人把他扶起来,帮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一起朝家里走去。

几分钟后,谢老三举着火把出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大儿子谢方。火把在风中呼呼作响,火把下面,谢老三脸色惨白,像刚从坟墓里走出来一样。谢方早已困得不行,走几步,就会把眼睛闭上,他怕掉到沟里,过了一会儿,又尽力将眼睛睁开。他恨父亲太过懦弱,那个不可一世的林镇长都爬到头上拉屎拉尿了,他还笑脸相迎。他心里充满着一种深深的屈辱,这屈辱像酒一样充满后劲。他的右手还在疼,里面像是钻了许多碎玻璃,眼睛睁得越来越费力,最后只剩下一条缝隙,眼前的一切,因此变得模糊而虚无……谢老三脚上像装了弹簧,越走越快,谢方却越走越慢。谢老三想骂他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他停下来,等着谢方。

月亮很瘦,像一条冷却的煎鱼,明晃晃的,乌云遮住的部分,则像被煎焦了。谢闯的母亲坐在漆黑的堂屋等待着,她一动不动,长久的等待让她的耳朵变得很灵敏,屋外的每一点响动,都会让她心跳加速。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忙像鸭子一样摇摆着,来到门口,屋子外面,是一条煤渣铺就的小路,但是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惨白的月光下,只有树木投下漆黑的影子。她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来,心里充满了一种歉疚的情绪,难道自己真的是灾星,只会给这个家庭带来灾难?这种情绪迅速蔓延到全身,十几年前的往事,又一次浮上心头,清晰如昨。她不想看到那张脸,她厌恶那张脸,可他却一直在脑海中闪烁。她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找他求一下情,他欠她那么多,肯定会答应她的。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她做不到。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可以为儿子做任何事,甚至是去死,但是,要她去跟那个人求情,她做不到。她把头往门框上一靠,紧紧地咬着嘴唇,一丝咸味在嘴里荡漾起来。

林镇长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刚才的傲慢像酒气一样散去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像一个幽灵,在青石板上走着,脚步发出悲伤的回响。

“如果女儿永远不回来了怎么办?”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悲痛不已。几乎同时,他想到早逝的大女儿,那天,他也是同样的悲伤。两个女儿就像他的两条腿,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难道还要失去另一条腿?想到这里,他蹲在地上,捂着脸抽泣起来。开始哭声很小,后来,越来越大,他索性放纵自己的情绪,号啕大哭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有脚步声响起,赶紧起身,边走边抹着眼泪。他的步子很慢,像被人煮晕的螃蟹。

终于走到了家门口,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发出悠长的响声。房子显得比平时更大、更空,像太平间一样安静。长台上摆着一罐大麦茶,他跑上去抱起来咕噜咕噜喝着,喝到一半,突然听到楼梯吱吱嘎嘎地响了,他耳朵一阵发痒,好像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爸爸,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他首先看到了一双紫色的绸面拖鞋,然后是雪白的小腿,接着是浅绿色的丝绸睡裤。

刘医生站在楼梯中间。

“人呢?”

“没找到。”

“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让他们明天早上六点前送过来。”

“如果送不来呢?”

“那我就……报警。”

刘医生没有下楼,转身朝楼上走去,林镇长看着她的背影,眼皮不停地跳着,脑海里全是刚才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她虽然没有转过脸来,但是他能感觉她的苍老。他突然又害怕起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报应吗?

楼梯上又响起一阵吱嘎声,刘医生换了衣裳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支加长的电筒。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