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五天,谢闯带着李碧霞回到佛山。李碧霞水土不服,第二天就病了。谢闯忙着照顾她,连喜糖都没来得及派发。陈总不知从哪里得知他结婚的消息,打电话给他:“谢闯,你小子金屋藏娇,舍不得带出来给我们看看啊。”谢闯说:“陈总日理万机,这么小的事情,怎么敢惊动您。”陈总笑着说:“这两天找个时间吧,我请你们小两口儿吃饭。”
陈总很细心,怕李碧霞吃不惯广东菜,特意找了家北方风味的餐厅。这家餐厅坐落在一处果园里,桌子就摆在凤眼树下,月光下,树影婆娑,颇有意境。陈总点了凉拌牛肉、京酱肉丝、清蒸桂花鱼、烤鸭、炖肘子,三瓶燕京啤酒,还专门给李碧霞点了溪黄草下火。
陈总看着这一对新人,目光中透露着长者的慈祥。谈话中,李碧霞无意中说到和谢闯是同学,陈总便问:“李小姐也是武大的?”李碧霞听了一头雾水,刚想回答,谢闯在桌子底下猛踩了她一脚。她还算机灵,忙笑着说:“是,是,是。”谢闯想活跃一下气氛,便开玩笑说:“我是武大郎,她是武大女。”陈总被他逗乐了,纠正道:“不对不对,你是武大郎,她就应该是潘金莲才对。”
吃完饭,陈总亲自开车送他们回厂。李碧霞质问谢闯刚才为什么踩她,他便把假学历的事如实道来。李碧霞撇了撇嘴说:“我说呢,你一个小小的初中生,怎么会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谢闯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可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李碧霞觉得他过于大惊小怪:“这算什么,陈总跟你关系这么好,谁敢动你一根汗毛。”谢闯叹了口气说:“你跟陈总才第一次见面,哪里知道他的为人,他很讲原则的,关键时刻,绝对六亲不认。”李碧霞笑了起来,得意地说:“我手上现在可是抓了你的把柄,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就去陈总那里告状,让你身败名裂。”谢闯听了,只觉得背后吹来一阵阵阴风。
何安琪得知谢闯回了佛山,也要请他们两口子吃饭,顺便再跟李碧霞道个歉。何安琪的好意,却成了谢闯的心事。那天下班回到宿舍,他跟李碧霞说了这件事。李碧霞听完,脸色一沉,冷冷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稀罕吃她的饭呢。”说完,一个人跑回了卧室,将门反锁了。谢闯敲了敲门说:“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啦。”李碧霞马上阴阳怪气地回道:“你敢。”谢闯觉得她蛮不讲理,不想理会,换了鞋准备出门。刚到楼下,就听到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李碧霞跟着下来了,她一把挽住他的手。面对这个善变的女人,谢闯哭笑不得地说:“你不是说不去吗?”李碧霞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傻啊?我才不会给你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呢。”
晚饭吃的是水库大鱼,足足十斤重,放在一只铜盘里清蒸,里面还放了贝壳、基围虾、小螃蟹和烧肉,味道非常鲜美。李碧霞一直绷着脸,像一张拉紧的弓。何安琪跟谢闯面对面坐着,李碧霞坐在中间,好像给他们做媒的媒婆。这是谢闯一生中吃得最痛苦的一顿晚餐,鲜美的鱼肉吃到嘴里,却像棉花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李碧霞阴阳怪气地说:“拜托你们不要那么拘谨好不好,平时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当我不存在好了。”何安琪听了这些带刺的话,脸色顿时煞白。谢闯狠狠地瞪了李碧霞一眼,他不明白,到了佛山之后,她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如此尖酸刻薄,不通人情。
漫长的晚餐终于结束,鱼还剩了大半条。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句话都不说,谢闯走得快,李碧霞走得慢,相隔有十来米。回到家,谢闯终于憋不住了:“李碧霞,请别把我身边的女人都当成你的敌人。”李碧霞哼了一声,反击道:“她们本来就是我的敌人。”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共戴天!”谢闯觉得她不可理喻,骂了一句:“神经病。”李碧霞却笑了,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她说:“姓谢的,我警告你,如果你在外面乱搞,被我发现了,我一定会跟你……同归于尽。”谢闯看着她那张因忌妒而燃烧的脸,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李碧霞在家闲得发霉,也曾想出去找一份工作打发时间。她没学历,又没有一技之长,在人才市场碰了一鼻子灰,最后,竟然只有一家川菜馆同意录用她,让她去端盘子。找不到工作,她尝试着去开一家小店,又轻松又挣钱。她花了八千块钱,在女人街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档口卖起了衣服。可她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有时候,一天都卖不出几件衣服。几个月下来,连租金都没捞回来,只好关门大吉。
大把闲散的时间,成了妄想滋生的温床。李碧霞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只要谢闯一不在身边,她就会胡思乱想。一次,康力公司在从化开会,研究申报ISO9001质量认证的事宜,谢闯代表六分厂去开会。那天晚上,李碧霞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眼前不断闪过一个场景:谢闯喝醉了,他的女同事扶他进房间,他一把将她抱住,按在了床上,撕烂了她的衬衣……她从床上跳了起来,叫了的士直奔谢闯开会的度假村。谢闯已经睡下了,见到她,一脸意外。她像缉毒犬一样在房间里检查了一遍,见没有可疑的迹象,马上编了个谎话,说:“我听厂里的人说,我们那间房子有人自杀过。我一个人不敢睡觉。”谢闯说:“你别听那些人胡说,我们厂里从来就没有人自杀过。”李碧霞又说:“我不管,反正,我一个人不敢睡,你以后只要出差,就要把我带上。”谢闯气愤地说:“简直是无理取闹。”李碧霞并不理会,早已经钻进了他的被窝。
从化会议之后,谢闯开始忙ISO9001质量认证的事。就在这个当口儿,厂里出了件大事。一天早上,陈总打电话来,只说了一句话:“你马上过来一趟。”从陈总的语气里,谢闯感觉到事态很严重。
见到陈总,谢闯才知道,六分厂生产的一批产品,达不到客人的要求,客人要退货,非但要退货,还要赔偿两百万元。谢闯如坐针毡,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跟那边再沟通沟通?”陈总说:“我跟对方是多年的老关系,我跟他沟通过了。他们说,他们要的是电视,不是炸弹。”谢闯大吃一惊,忙问:“电视机爆炸了?”陈总点了点头说:“幸好没有人员伤亡。”谢闯说:“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质量事故。”陈总说:“是啊,不仅是六分厂的事,这是要砸我们康力的招牌啊。”谢闯说:“首先要查清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陈总说:“首先是保密,不能让记者知道这件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谢闯说:“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陈总说:“这件事,我想分两步走,一方面由总工亲自来检查,看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另一方面,你在六分厂秘密调查,看到底是谁的责任。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我都要把他弄下来。”谢闯说:“明白。”陈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关系到康力的生死存亡,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回厂的路上,谢闯一直心事重重,觉得肩上有千斤的担子。
总工的检测报告很快就出来了,这批电视确实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很多零件不达标,铜的厚度只有设计标准的三分之一。谢闯一拿到这个报告,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还是出在采购环节。他想找采购科科长谭新明了解情况,但他马上改变了主意,觉得正面强攻不是办法。他冥思苦想,终于生出一计。
他让李碧霞约几个副厂长的太太一起打麻将,故意透露风声,说谢闯正在彻查六分厂采购的大漏洞,又说最近准备买房子,手头有点紧。这一招,谢闯称之为“引蛇出洞”。
“蛇”的反应比他想象得还快,一天中午,吃过午饭,他正在看书,门响了,咚咚咚、咚咚咚,听起来有些神秘。谢闯问:“谁?”外面的人压低了声音说:“是我。”谢闯起身开门,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李副厂长,分管后勤,他平时不可一世,走路总是挺直了腰,今天却低声下气。李副厂长朝走廊里看了看,像一阵风一样溜进了门,顺手把门反锁了。一条大鱼上钩了,谢闯心中大悦。他藏起内心的喜悦,一脸平静地说:“老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李副厂长没说话,而是从包里取出两包钱,轻轻往桌子上一放。谢闯皱着眉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副厂长说:“给……给你的。”谢闯故意问:“多少?”李副厂长说:“二……二十万。我听说,你最近要买房子。”谢闯说:“你的消息很灵通啊,知道我要买房,主动借钱给我?”李副厂长以为谢闯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不是借,是送,送。”说完,手指在桌子上得意地弹着,像远去的马蹄声。谢闯说:“老李,你真是看得起我。”李副厂长说:“我知道最近在查采购的事,请你放我一马。”谢闯突然把脸一板,说:“陈总很重视这件事,让我一定要查出个水落石出。这件事,总要一个人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现在送钱给我,等于是让我死啊。”谢闯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包钱闻了起来。他说:“这真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这里有房子的味道、车子的味道,还有美女的味道。”李副厂长以为谢闯心动了,附和道:“是、是、是。”谢闯又说:“既然一定要有一个人死,我觉得,还是你死比我死好一点。”李副厂长一听,吓出一身冷汗,忙说:“你是不是觉得钱少了?我还可以加。”说着,就要打电话,因为紧张,电话掉在了地上。谢闯笑着反问:“你觉得我值多少钱?”李副厂长说:“三十万?”谢闯面不改色。李副厂长又说:“五十万?”谢闯还是不为所动,他一咬牙说:“六十万?”谢闯摇了摇头,伸出两个手指。李副厂长绝望地说:“两百万?”谢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两百万吗?”李副厂长不说话。谢闯说:“因为这一次的损失正好是两百万。”李副厂长低下头,过了一会,委屈地说:“钱又不是我一个人用的,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责任。今天是我运气不好,坐在你对面,说不定,明天你会坐在我对面。”谢闯笑着说:“我期待着那一天,希望它早点到来。”说完,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钱,背来背去太重了,你既然送来了,我就不退了,陈总那里,会尽量做工作的,你先回去吧。”李副厂长刚刚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紧紧抓着谢闯的手说:“兄弟,你一定要帮我,我的命就交在你的手里了。”
谢闯带着钱去陈总办公室汇报工作。为了防止李副厂长逃跑,当天下午,就把他控制了起来。经过调查,终于有了结果,原来,六分厂的很多领导都在外面开设了加工厂,专门生产零件,再以次充好,通过正常的采购程序采购进来。很快,整个利益团伙也被牵了出来,除了李副厂长,还有办公室主任,采购科科长、副科长,财务科长、副科长,生管科长,质管科长,一车间、二车间主任等,一共十八人,被移交司法机关。谢闯唱了一出空城计,就把这个核心的利益团伙挖了出来,陈总一个劲儿地夸他有谋略。但是,谢闯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还是有一个结,总觉得丁厂长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没有把他供出来。他跟陈总说了这个想法,“漏网之鱼总会有的,”陈总笑着说,“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临走时,陈总还特别叮嘱他要注意安全。
打完这一场战役,谢闯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拉着李碧霞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已是十点半。公交车停运了,他们想打车,可等了十分钟,都没打到车。两个人索性走路回去。路上没有行人,落叶满地,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了十来分钟,李碧霞说走不动了,要谢闯背她。背到厂门口旁边的巷子时,他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叼着烟,站在路灯下,旁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巷子里的路灯,前几天被人打掉了,黑乎乎的一片。李碧霞看到前面士多店的灯光还亮着,就要去买零食。谢闯则站在门口抽烟。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驶来,灯光太刺眼,他别过脸去。就在这时,他听到噗的一声,一把西瓜刀插到了他的背上,他像一只被刺破的轮胎,晃了晃,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