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乐读窝 > 杂志 > 云窝 第八章

云窝 第八章

时间:2024-11-07 11:09:34

中考的日子终于到来,考场设在县城的第一中学,云窝中学租了两条大船,送学生们去考试。谢闯最后一个上船,他以为能见到林佳妮,可她竟然不在船上。

上午的考试结束之后,同学们从考场出来,三三两两地往小饭馆走去。谢闯孤身一人,走在最后。

考场门口有一条大河,河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饭店,带着落地的玻璃窗,客人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风景。谢闯在河边的大杨树下坐下来,取出母亲早上烙的大饼。刚咬了一口,就看到玻璃窗里有一张熟悉的脸。

林佳妮穿着白裙子,脚上是水红色凉鞋,红色带子绑着纤细的小腿,像藤缠绕在雪白、细长的大理石柱子上。她的旁边,除了林镇长和刘医生,还有王校长和徐副校长。他们有说有笑,不停地碰着酒杯。

一种深深的自卑感笼罩着他,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乞丐。阳光白得耀眼,知了叫个不停。他咬了一口饼,却觉得像烂木头一样索然无味,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考试结束后,两条大船又把考生送回了云窝。谢闯情绪低落,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单蒙住了脸。母亲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知道这一次凶多吉少,父亲还不死心,不停地问他发挥得如何。谢闯没有理他。那些天,家里阴云密布。

放榜那天早上,天刚发白,谢老三就起床了。他一晚上都没睡着,眼珠像是生锈了一样,又干又涩。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朝云窝中学走去。校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一个老师推着自行车从学校里出来,他赶紧上前询问,那个老师告诉他,今年的成绩榜贴到镇政府门口去了。谢老三赶紧掉头,往镇政府跑去。

镇政府门口早已围了一群人,雪白的墙壁上贴着红色的成绩榜。谢老三只看了一眼,眼眶就湿了。成绩榜上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谢闯。这个梦中的场景,真的出现时,他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了。他怕自己看错了,又多看了几眼。这时,有人认出他来,向他道喜。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荣耀,站在那里,腰板挺得直直的,只要见到一个熟人,就拉着他的手,喜滋滋地说:“考全校第一的是我儿子!”

中午时分,街上的人渐渐散去,谢老三一路狂奔着回家。他跑得太快,到了门口,半蹲着身子,扶着膝盖,直喘大气。看到谢闯的母亲,傻笑起来,露出一排老玉米似的牙齿。谢闯的母亲说:“你喝了疯婆子的尿啦?”谢老三笑着说:“我说我们的儿子有出息吧,这次真是给我好好争了口气。”谢闯的母亲忙问:“是第几名?”谢老三故弄玄虚地说:“不考第一,怎么能当我的儿子。”谢闯的母亲一听,眼睛里也闪烁起激动的泪花,扯着嗓子喊:“萍萍,萍萍。”谢萍萍听到叫唤,从厨房出来。谢闯的母亲说:“快,快去把你二哥找回来。”

那一天,谢家弥漫着节日般的欢乐气氛。晚餐很丰盛,除了红烧肉和豆腐鱼,谢老三特意从捉来的黄鳝里取了最大的一条,做了黄鳝炒茄子。他破例喝了点酒,靠在门槛上,不由自主地哼着小曲。

九点多钟,一家人洗完澡,正在乘凉。有一个亲戚来了,她是谢闯的堂婶。这个亲戚,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她一见到谢老三,连忙贺喜:“三哥,恭喜啊,我们谢家出了个状元,这不是你们一家的光荣,是我们老谢家的光荣,我是看着谢闯长大的,我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看到她一脸巴结的样子,谢闯的母亲觉得很不舒服,但出于客气,还是一直陪着笑脸。堂婶拿出两块钱,塞给谢闯的母亲。谢闯的母亲吃了一惊:“这,这是干什么?”堂婶说:“这么大的喜事,说什么也要摆几围酒,扬扬我们老谢家的威风吧,这是我送的份子钱。”谢闯的母亲推让着。这时,喝得迷迷糊糊的谢老三凑上前说:“弟媳说得对啊,是要显显咱老谢家的威风。”堂婶一听,拍着大腿说:“还是三哥识大体。以后谢闯要是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我这个婶婶啊。”

谢老三家要摆酒的消息传得很快,接下来的几天,陆续有亲戚来送份子钱。捏着厚厚的一沓钱,母亲心里不踏实,为此,她还跟谢老三拌了几句口角。她说:“这钱我收得不踏实,起码要等录取通知书来了再说吧?”谢老三就说:“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堂堂一个状元,还怕没有学校录取吗?”谢老三一辈子没受人尊敬过,这次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了,像变了一个人。

一天晚上,上床睡觉前,谢老三问:“我们一共收了多少份子钱?”谢闯的母亲一下子警惕起来,问:“你要干什么?”谢老三说:“去给谢闯买点东西啊,家里连个像样的箱子都没有,总不能扛着蛇皮袋去上学吧?”谢闯的母亲觉得在理,从枕头套里拿出一块手帕,打开手帕,数了起来,数完说:“有二十二块了。”谢老三说:“给我二十块。”谢闯的母亲不依,她说:“到时候,办酒席不够怎么办?”谢老三不想跟她多说,一把抢了过来。第二天早上,他来到镇供销社,挑了一个最贵的箱子,足足花掉了十八块。他拎着箱子经过镇政府时,看到成绩榜像狗舌头一样耷拉下来,谢闯的名字被遮住了,便又折回供销社,花五分钱买了糨糊重新贴好。

谢老三是个乐观主义者,谢闯的母亲却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谢闯的同学陆陆续续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唯独谢闯没有收到。

时间一晃,到了七月下旬。一天下午,谢闯的两个同学来家里玩,一个是何忠良,一个是李亮,他们平时跟谢闯比较要好。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从谈话中,谢闯得知,李亮被县里的一所技校录取了,何忠良因为成绩太差,准备自己做生意,而林佳妮如愿以偿,被上海的一所卫校录取了。听到林佳妮的名字,谢闯心潮起伏,但他却装作很不在乎,看着窗外蓝得透明的天空。一只鸟从天空飞过,他心里伤感起来,觉得林佳妮就像那只鸟,飞到上海去了,而他像是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临走的时候,何忠良随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摆酒啊?”谢闯叹着气说:“录取通知书还没到,摆什么酒?”李亮一听,吃惊不已地说:“不可能吧,我表舅在县招生办,他说今年的招生工作早已经结束了。”谢闯一听,突然一阵晕眩,这个明亮的下午,顿时漆黑一片。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谢老三哼着小曲,满面红光地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对劲,谢闯的母亲刚刚哭过,眼睛红肿,他还以为是谢闯的外婆去世了,轻声问:“出什么事了?”他一问,她就哭得更厉害了。谢老三急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母亲把事情一一跟他道来,他觉得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有一堆稀薄的鸡屎,他正好坐在上面。

谢老三从天堂一下子跌到了地狱,好像瞬间老了十岁,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谢闯的母亲虽然也很伤心,但却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让谢闯买了条烟,去县里找一下李亮的表舅。

整整一天,一家人都焦急地等待着,希望奇迹发生。天快黑的时候,谢老三回到家,整个身子,像一袋沙子一样,陷在椅子上。大家不敢吭声,等着他先开口,可他的嘴紧闭着,像一个生了锈的铁夹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完了,完全,全完了。”这时,一直憋住的眼泪,才流出来。他哭得像个孩子,哭了好一会儿,谢老三才道出事情的原委,原来,李亮的表舅找到了谢闯的志愿书,可他竟然一个学校都没有填。谢老三边哭边骂:“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怎么一个学校都不填呢?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谢闯也不申辩,委屈的眼泪不停地流淌着。沉默了半晌,谢闯的母亲突然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不会干这种傻事,肯定是被人陷害了。”她直直地看着前方,好像知道是谁在中间做了手脚。

在云窝镇上,传得最快的是小道消息。当天晚上,第一个送份子钱的堂婶上门来讨债了。她气势汹汹,像野猪一样冲进来,后面的人也跟着进来,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堂婶扬了扬眉毛,怒气冲冲地说:“嫂子,我们是来退钱的。”一听到钱,谢闯的母亲心头一颤,一脸为难地说:“钱……钱给谢闯买了东西,我们一下子拿不出来,你们能不能宽限几天。”堂婶拍着桌子说:“少来这一套,我们的钱又不是偷来的,都是从地里一分一分抠出来的。今天你要是不把钱还给我们,我们就不走了。”其他人也附和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像蜜蜂一样蜇着谢闯的母亲。她说:“一时半会儿,我真的拿不出钱,你们待也没用啊。”堂婶火气更大了:“哟哟哟,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话,这叫什么话,分明是耍赖!分明是诈骗!分明是不要脸!”

谢萍萍是个机灵的孩子,她知道母亲一个人招架不住,忙去找父亲。走到半路,遇到了李碧霞。李碧霞想跟她打听谢闯的近况,叫住她,问她这么着急要去哪里?谢萍萍便把情况一一说了。李碧霞说:“就为这屁大点事?”谢萍萍说:“那帮人来势汹汹,今天要是不还钱,非把房子拆了不可。”李碧霞摇着头说:“我有办法,你带我去你家。”

李碧霞来到谢家的时候,谢家闹成了一锅粥,空气里充斥着烟草味、汗酸味和口水的腥味。谢闯的母亲被他们围着,低着头,像是正在被批斗的地主。堂婶越说越激动,脖子像火鸡一样红。李碧霞清了清嗓子说:“你们都别吵了,这钱我先垫上。”谢闯的母亲眼睛一亮,但又觉得不妥,说:“这怎么好意思?”李碧霞拉着她的手说:“阿姨,谁没有个手紧的时候,钱我先借给你们,等以后有了,再慢慢还。”事已至此,谢闯的母亲只好应了。那些人拿了钱,很快散去。这是谢闯的母亲第一次见李碧霞,对她印象特别好,她虽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说话一点也不娇气,特别通情达理,开口一个阿姨,闭口一个阿姨,叫得她心里甜滋滋的。

晚上,躺在床上,谢闯的母亲把李碧霞借钱的事情跟谢老三讲了,又说:“要是谢闯能娶到李春林的女儿就好了。”谢老三撇了撇嘴说:“你就别做梦了,人家的手臂比我们的大腿还粗,能看得上我们?”她说:“我看中的又不是她的钱,是她的人。”黑暗中有老鼠在吱吱地叫,好像在偷笑。她又问:“复读的事情,你打听得怎么样了?”谢老三叹着气说:“这又得花一大笔钱啊。”她咬了咬牙说:“这是唯一的出路了。只要能让他复读,就是穷得把裤子当了,我也愿意。”谢老三沉默着,想起跪在林镇长面前的那一幕,眼睛又湿了。

谢老三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林镇长。林镇长的办公室锁着门,他敲了三次,都没有人应。有一个人告诉他,林镇长去云窝中学检查工作了。

云窝中学正在建教学大楼,十来个工人在挖地基,他们光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卤水鹅一样。有一个人戴着草帽,悠闲地跷着二郎腿,坐在大树下抽烟。谢老三走上前,递了支烟,问他有没有见到林镇长?他说,在校长室。谢老三又问,校长室怎么走?他朝前面一层红砖的小楼努了努嘴说,二楼。

谢老三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楼上的说话声,闻到浓烈的酒香味。他又陡然紧张起来,心怦怦直跳,额头上涌出了豆大的汗珠。办公桌上铺了一张报纸,上面放着几个小菜,地上放了一箱洋河大曲,林镇长、王校长和李春林正在喝酒。谢老三站在门口,不敢进屋。林镇长一抬眼,看到他,脸上马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说:“你怎么一天到晚阴魂不散?”王校长不认识谢老三,低声向林镇长打听。林镇长大声说:“你是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他可是云窝镇上的名人谢老三,鼎鼎有名的谢闯,就是他的宝贝儿子啊。”王校长阴阳怪气地说:“了不起,培养了这么一个人才,真是了不起啊。”林镇长接着说:“这样的人才,百年难遇,应该保送北京大学才对。”他们的嘲弄让谢老三心如刀割,他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就像站在悬崖上一样,换了别人,受到这样的嘲弄,早已转身走了,可是,他却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那里。他们见谢老三没什么反应,又低着头喝起了酒,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

谢老三像一个被校长罚站的学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灼热的太阳,像一万个烟头烫着他的背。李春林看不过眼了,笑着说:“既然来了,进来喝两杯吧。”谢老三忙摆了摆手。王校长咧了咧嘴说:“叫你喝是看得起你,不要不识抬举。”说完,亲自倒了一杯酒。谢老三走上前,端起来,一口干了。喝完酒,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抹了抹嘴说:“我知道谢闯是个混账,是个王八蛋,但是,我们做父母的都望子成龙,希望各位大人高抬贵手,能给他一个复读的机会。”一听到复读,王校长就笑了起来:“这样的人才,我们可不敢要。”林镇长摆了摆手,对王校长的话表示不满。他大着舌头说:“老王啊老王,你这就不对了,人家孩子想上学是好事啊,你不能不给机会。我倒有一个提议,我们还剩下三瓶白酒,如果他能全部喝完,你就答应他。”王校长听到林镇长表态,一脸媚笑地说:“好,听林镇长的,听林镇长的。”

话音刚落,李春林把三瓶白酒拿到台上,齐齐摆好。谢老三的腿在打战,背上湿透了。王校长说:“还客气什么,开始吧。”谢老三狠了狠心,对自己说:“不要说是白酒,今天就是毒药,我也要把它喝下去。”他拎起一瓶酒,灌了起来。他一口气喝了半瓶,脸马上被染红了,眼睛里冒起了金星。李春林拿了一双筷子说:“来,来,来,先吃点菜。”谢老三没有接他的筷子,拿起酒瓶接着喝起来,很快,一瓶酒就喝完了,他将酒瓶放在桌子上,但是没有放稳,滚在地上,摔碎了。

李春林又打开第二瓶酒,谢老三已经有些站不稳了,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刚喝了一口,胃就抽搐起来,酒气直往上蹿,他觉得嘴里很苦,像吃了发霉的南瓜子。林镇长给王校长递了个眼色。王校长忙说:“咱们先说好规则,吐了可不算。”李春林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忍不住劝道:“老三,如果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酒力开始发作了,谢老三感觉眼前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想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一把抓住了酒瓶,像把小号塞进了嘴巴。酒下得很慢,他以为已喝了半瓶,停下来一看,才发现喝了不到五分之一,这让他很是沮丧。他开始在心里痛骂自己:“你这个老狗日的,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喝下三瓶酒,就可以让儿子复读,只要儿子有复读的机会,肯定会考上大学,世界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你要挺住,就是死,也要喝下去。”他这样想着,皱着眉头,继续喝了起来,但是,这酒越来越辣,像锋利的匕首一样割着他的喉咙,他觉得自己像一团火焰在燃烧,两条腿变得像绳子一样软,身子开始歪歪倒倒,王校长眼看他要倒在自己身上,赶紧跑开。一声沉闷的声响之后,谢老三倒在了地上。他的额头碰到了桌角,血流了出来。看到谢老三倒下后,王校长一脸的失望:“这么快就倒了,真没劲。”李春林说:“那我们怎么办?”林镇长说:“管他干吗,继续喝。”

那天下午,谢闯用板车拖着谢老三往家里走去,他一动不动,一只鞋掉了,露出满是破洞的袜子,身上盖了一条柏树枝。柏树枝是谢闯在校门口折的,谢老三尿湿了裤子,让他觉得很丢人。板车从镇上经过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都以为谢老三已经死了。

谢老三的身体很烫,像一块烧红的铁,母亲看了,忙叫谢闯去买豆腐回来。谢闯以为听错了,不解地问:“豆腐有什么用?”母亲吼道:“叫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什么?”

十几分钟后,谢闯提了一桶豆腐回来,母亲将父亲的身子翻过来,将豆腐一块块贴在他背上,像是贴瓷砖一样。没过多久,这些豆腐竟然噗噗地冒起了泡。母亲又将这些烧热的豆腐取下,换了一些新的豆腐,铺了三次之后,谢老三的身体渐渐凉下来,他的嘴唇终于动了,闭着眼睛说:“水,水,我要喝水。”

喝完了三大杯水,谢老三睁开了眼睛,看到谢闯,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愧疚的泪水。他用一种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说:“我没用,我没用啊。”

谢闯冲出屋子,拼命往山后跑去,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往草地上一躺,号啕大哭起来。他知道,最后一扇大门向自己关闭了,他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