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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6

时间:2024-11-07 11:17:37

户撒镇空空荡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错误的时间进入错误的地点。我在三大刀匠的院门外来回溜达,搞不明白他们干吗让自己的炉子熄火。白天,我在镇上一家火红山菜馆吃饭喝酒,傍晚回到镇北的户撒小旅店,每天枕着零零星星打刀声入睡。再也没有比你已经嗅到名匠名刀的气味却不断落入小手艺人小学徒工单调的练习声中更让人沮丧的了。我跑那么远来当然为了探访消失三百年的七彩刀法。至于我是不是户撒阿昌人,不是当务之急——当年的户撒农场早就无影无踪,连块地皮都没了,谁也算不清这笔糊涂账。我爷爷从昆明来到户撒,一待三年,之后带着一个当地女子离开,回到昆明后生下我爹,三十年后我爹生下我,我骨子里流淌着四分之一的户撒血液,这一点谁也否认不了。难怪这地方让我觉得亲切,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地方多多少少会给我某种暗示,至于我爹本人是否早早失去了对户撒的憧憬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生在昆明,没理由非得对生身父亲仅待过三年的地方充满感情,就算自己的母亲是地道的户撒人。但请注意,是户撒,并非阿昌,我奶奶很可能就是当地汉人;户撒民族众多,既然我爷爷为她更改(或延续)了族裔,历史就成了一笔糊涂账,谁还算得清?至于我,冥冥中早就决定了我将重返户撒,我是不是阿昌人还重要吗?(早不是了!)重要的是找到传说中的或仍神秘存在的七彩刀。大概,只有找到它,我才能证明自己不比颠沛流离但依然骄傲的祖辈差到哪里去。我奶奶的名字叫卓秀珍,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村里人告诉我老卓家早就迁走湮灭了,再无一个户撒后代,至于当年的住所,我赶到芒田村时,那里只是一所简陋的小学校,操场抹过水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场地中心有旗杆,一面国旗耷拉着,教室里传出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仅此而已。我在镇中火红山菜馆门前遇到一个七十多岁的阿昌老人,他也对卓家或卓秀珍全无印象。从户撒出去的人不算少哟,卓秀珍,好像有,好像没有。他吸着烟锅,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告诉我。去缅甸的阿昌人更多,我咋个记得嘛。

我钻进了死胡同?唯一的奢望就剩下七彩刀。前提是它真实存在。没准,我被过度渲染的奇谈怪论误导了,更被自己的执拗所哄骗。也许我和这片土地毫无关系,也找不到七彩刀的半点踪影,全是我一厢情愿的虚构和幻象。可它持续了这么多年,看来还将无限持续下去,对其无望又无趣的追踪仿佛早早宣判了我的死刑。

在不少传说的版本中,薛老八早就掌握了七彩绝活,但那些道听途说究竟有多少可信?有多少是故意夸大的胡编乱造?在我一次次逃离昆明的漫长旅程中,眼前不止一次浮现出户撒七彩刀的锋芒——薄如蝉翼,七彩像涟漪一样扩散,几乎能把你的两眼晃瞎。我做梦都不能安心踏实的缘由就在于我从没找到一把真正的七彩刀,因此关于它的每一条消息都让我浮想联翩激动不已。我一次次乘兴出发,一次次败兴而归;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关它的任何消息我都没放过,但最终它们全部落空,我的探访之旅一再证明我是个傻子。比你想象的还傻。多年来我一直单身——没有一个女人受得了这样的傻瓜,她们接二连三地搬走和消失,迫切得仿佛兑现奖票一样。我和她们之间的最大问题不仅仅是刀,是别的什么东西。想法、认知之类,对,你可以这么说。但必须承认户撒七彩刀或保山黄龙玉这些鬼东西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让她们的怨怼、仇恨找到了具体对象。换言之,户撒七彩刀成了我和女人的替罪羊,我借刀杀人,再说服自己。这么干没什么不合适——你坚持自我的说辞无一不落到了实处,你让别人和你自己都无可指责。就这样吧,这不挺好的?我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属于我而不属于你,不属于任何人。这一点,我们肯定能达成共识。

夜里风声很大,大得你几乎听不到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刀声。随身携带的《户撒刀记》残缺严重,我没心思再往下读。我起身出来,深夜的户撒坝子被寒雾笼罩,空中飘散着绒毛状的水晶体,仿佛上下飞舞的白精灵。我循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往前走,户撒无限空旷,就像待在宇宙边缘,脚下倒十分平整,零星灯光照亮街边的松树、杉树和野芭蕉。户撒的夜晚并不很冷,头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风声。我拐过街角穿过小巷,传出打刀声的小作坊悬着一盏孤灯,院墙很矮,一眼即可看到灯光下一个阿昌小伙抡着铁锤用力敲打,他手中的钢片血红发亮。我推开门,冲他大声招呼,他抬眼看我,用汉话说早关门啦,要买刀就明天来吧。我说我没什么事干,又睡不着,就看你打刀,行吗?你打你的,我看我的。绝不打扰你。小伙子笑了,竟有些羞涩。

他继续打他的,血红的钢片迸出火花。一片不厚不薄的钢材被他反复锻打折叠,用力稳定均衡;之后是最难的淬火——年轻人走到水槽边,拎刀俯身,刀刃基本与水面平行,他小心翼翼将通红的刀刃试探着放到水面,刀与水完成一次快速的亲吻。刀锋吱吱叫着,蒸汽四散,刀刃上的血红蓦然褪去,小伙子重新举起刀,仔细端详着,轻声说,好。整个过程看得我惊心动魄,仿佛亲眼看到一个孩子从娘肚子里呱呱降生。我问小伙子能不能看看他的刀,他脸上的骄傲和痴迷就像刀刃上的血红一样褪去了,露出阿昌大男孩的羞涩腼腆。看嘛。他说。我凑上去,从他手中接过还没成形却已十分结实的刀把,仔细凑在灯下端详:刀面平滑,薄薄的锋刃雪亮峭直,一看就是好刀。可惜,这远远不是最棒的户撒刀,更谈不上七彩刀。我还给他,问他知不知道七彩刀法。他说好像听说过,似乎早就失传啦,谁要能还原它谁就是户撒最牛的刀匠。我问他,听说薛老八能打七彩刀?他笑了,摇摇头。我问他谁能打。他一声不吭。我再问,他再不说了,似乎我的问题冒犯了他。小伙子将这把业已成形的刀重新回炉,烧红后再次锻造。有的刀越打越好,有的却恰恰相反。小伙子看来还是生手。我转身走出来,户撒广袤的夜空涌出群星,预示着一个晴朗的明天。街上没一个人,我白天吃饭的火红山菜馆还亮着灯,我走进去,四十出头的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几个阿昌人围坐一桌喝酒吃菜。我让老板来半斤烧酒,切三两牛肉;他态度谦和,去后面取了酒,端了肉,送到桌上。我一面吃一面问他,听没听说现在哪个户撒刀匠还能打出七彩宝刀。他咧嘴笑了,你这问题昨天就问过我啦。不晓得。真不晓得。我不是户撒人,我是四川人。我说操,你们四川人真是无处不在啊。他笑了,让我问问店里那伙地道的户撒阿昌人,没准他们晓得呢。

我没来得及开口,前面桌边一个阿昌人回头打量我,眼神冰冷。此人三十来岁,面庞黝黑。老板大声说,各位兄弟,你们哪个晓得户撒七彩刀法?那人又扭头看我,端起桌上的酒杯站起身,稳稳向我走来,在我对面落座。

你找七彩刀?

是。

专程从昆明跑来找七彩刀?

还有,当年的户撒农场——

哪还有哪样狗屁农场,哪样年代了!

听没听说过姓卓的阿昌人?

你算问对人了。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你,户撒没有姓卓的。根本没有。从来没有。

我紧盯着他通红的两眼。谁能打七彩刀?薛老八?

笑话,薛老八哪有那个能耐。他看着我,满嘴酒气,竖起三根手指。七彩刀失传三百年,整整三百年。他说,但是去年,总算被一个户撒人鼓捣出来了。我要骗你我是你孙子。

谁?

他咧嘴笑了。你请我喝酒才行。我从章凤工地回到户撒就没活干了。家里还有老婆娃娃。

你要多少?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百。不多吧,昆明大哥?

我掏出钱包,给他一百。另外一百,我说,你带我见到这个人,我一定给你。

一言为定。他迅速收起钱。没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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