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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14

时间:2024-11-07 11:18:07

我返回户撒镇,直奔火红山菜馆。除此之外你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餐馆了。阿昌女人的气味、触觉仍残留在我身体的诸多角落。头发上、手上、小腹上,仿佛孕育着时机。我想摆脱但并不简单。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女人完全陌生的缘故,而是她带来的种种推测。她谈到关键的一点:我可不是头一个跑来寻找户撒刀的男人。她没准掌握更多秘密却对我守口如瓶。我不明白人们何以对一件自己并无把握的东西感兴趣,尤其当它仅存于你的想象和猜测之中。薛老八无疑是最有资格掌握绝技的户撒刀匠。不能放过他。还想找到昨夜让我跑到西村的阿昌汉子,他是何居心?干吗捉弄我?但因为昨夜的意外经历,我多多少少原谅了他。再次进入火红山菜馆时没几个客人,老板冲我满脸堆笑,问我是否来一盘过手米线,再来一碗清汤牛肉?我随他打发,他推荐什么就吃什么吧。我问他昨晚那几个阿昌汉子是否故意逗我?他说不记得了,昨晚自己也喝多了酒。他们是否常来他也模糊不清,每天来这里吃饭喝酒吃肉的汉子实在太多,阿昌人、老傣、回回、景颇人,数都数不过来。我说不对啊昨晚看起来你们很熟嘛。他说每个老板不都会和客人套近乎吗?我无话可说,在昨晚他们坐过的桌前坐下;地板很脏,油腻腻的,角落里全是碎骨头、餐巾纸和辣椒皮。外面亮得发黑,可以望见那棵标志性的大松树,华冠如盖。我问他薛老八是否从瑞丽回来了,他笑着摇头,说他其实不晓得呢,哪个是薛老八根本说不大清楚。我说薛老八就是你们户撒刀王,你居然不认得?而且正是你告诉我他去了瑞丽。他笑着说,谁都自称是户撒刀王呢,我哪里晓得哪个是哪个嘛。我也是听说的,听说薛老八去了瑞丽,没得错。到底哪个是薛老八,我还真说逑不清楚。

过手米线和清汤牛肉端上桌,我又要了一份素炒豆尖。时近正午,饥饿感悄然袭来。我狼吞虎咽,打定主意若今天还见不到薛老八,我顶多在镇上小旅馆再住一夜明天就走,回昆明。真是烦透了这种无休无止的寻找。我一度搜遍大理、德宏和陇川,带着强烈的预感赶赴户撒,哪能料到这么无趣的结局——就连户撒人自己也对七彩技艺缺乏信心,他们的讳莫如深已经到了连自己都被骗了的程度。店内无人,老板端一碗高粱酒走向我,问我来不来两口,我拒绝了。他坐下来,问我是不是真来找什么宝刀的?我说是。他说你们咋都喜欢到处找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吗?我说谁告诉你它不存在?他说很简单啊,要是存在,还轮得到你来找它?要是存在,户撒这么多刀匠不早就发达球咯?我无言以对。他笑着喝一大口酒,嘴里喷出酒气。我说的未必就对,但我好歹跑来这里开七八年的店咯,见得不少,听得也不少。我就告诉你,凡事不要较真嘛。你看我生意好就是好,不好就拉鸡巴倒,操那么多闲心没球得用的。能操心的无非是好好做菜酿酒,等客人来。来过一回下回还来。你说除了这个你还能做啥子?我告诉你啊兄弟,很可能,啷个宝刀不宝刀的纯属瞎编,你们当啥子真嘛。

不无道理。甚至,他说出了真相。但果真如此,该如何解释薛老七和薛老八的故事呢?薛老七打出七彩宝刀却被生产队长霸占,为此远走他乡,至今没半点消息;后来薛老八若不是反戈一击找回宝刀,又怎么可能在今天的户撒镇独占鳌头,连续多年抢得刀王的头衔赢得越来越多的口碑和尊重?理应是七彩刀法存世,他只要拿出五六分就足以打败天下无敌手。除了他,再也没有任何隐匿不现的高手更有资格掌握绝技了。

你说你爷爷辈在户撒待过?老板说。

是。户撒农场。我连它影子都找不见了。

一个地方总要变的嘛。

我没准是户撒人。

你不像。

不像?

你比我还不像。他们又黑又瘦,说话像竹筒倒豆子。

那我为什么如此迷恋户撒刀?

这有啥子奇怪嘛。我还喜欢南非大钻石哩。

我爷爷在这里待过三年。

也就三年嘛。故乡?哪门子的故乡哟。当年我还在武汉待过六年,到处躲债,你不晓得。男人最丢脸的事情是啥子你晓不晓得?

什么?

不是女人提裤子找你要钱,也不是你老婆给你戴了绿帽子,而是误把他乡做故乡。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对。真对。

所以啊,按我说,不要自作多情。表错意找错人干错事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咯。

过手米线温热喷香——左手抓一团米线,右手夹起作料肉末放到米线上,再把它卷起塞进嘴里。阿昌人干吗发明这么繁复的吃法?将米线、肉末、作料全搁碗里,像汉族那样(昆明小锅米线)一股脑儿吃了不是更省事?我吃了牛肉,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老板说要不要再来点主食?我问他除米饭、面条没别的了?他说土豆很多,用清水煮的上好沙面土豆,又香又软。我说来吧,给我来一盘。

他没让我等太久,端上三个煮得迸裂的土豆。此时店里来了几个客人,脸色黝黑,穿着随便,典型的户撒当地农民,大概忙于农活或别的什么生意没空回家做饭,借机跑来火红山菜馆享享口福。阿昌话我一句听不懂,声调高亢,语速飞快,我权当佐餐的音乐,埋头将土豆剥了皮蘸上辣椒酱大口吃着。但我很快发现薄薄的土豆皮很难撕下。我回头向老板求助,他忙不迭跑到厨房给我找来剥土豆的家伙——肯定是昨夜那把,刀背笔直,刀尖锋利。我剥了几下就呆住了,仿佛被雷劈似的动弹不得。

刀锋上有七彩炫光,在小小的店面中一闪即逝。我站起来,高高举着它。光影重新出现并围着我的面庞来回滑动,将两个阿昌人的眼睛都呛住了。他们眯眼回头,狠狠打量我。我大声追问老板,你的刀?

是啊。

妈的,你看见七彩了吗?是七彩刀?

他哈哈大笑。这种刀嘛全户撒多的是,十几块钱一把,哪个都会打。哪里是七彩刀哦。假的。你再看看。

我捧着它跑到门外细细打量——刀身平滑莹白,像一条小小的白水鱼。阳光映照时的确有七彩闪烁,但再看刀面,并没有层层叠叠浸入刀身的锻打痕迹,如果按照《户撒刀记》所载,真正的七彩刀应当有山水画一般的层次和叠加感,这是判断七彩刀的确凿标志。我问老板何以知道它是假的?他说这些光是用油彩弄出来的嘛,随便一个阿昌小刀匠都会这一手,大概也是想七彩刀想疯球咯。哪里是七彩刀吗?这里的人都晓得是假的,闹着玩的。你以为,看见七彩就是宝贝?你撒泡尿还能看见彩虹哩。就这个道理。

我一阵绝望。随后问他此刀卖不卖,我买了。他笑了,你要,就二十块钱,拿走。我给了他钱,用报纸裹了,将这把小刀仔细塞进背包。希望我乘坐的长途车不会遭到搜查。无论如何,这把小小的“七彩刀”,权当我来一趟户撒的小小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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