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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24

时间:2024-11-07 11:32:10

薛老八的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我告诉你我从没见过哪个上年纪的男人能用这么狠辣又这么颓废的眼光瞪着我。我将了他一军。他猛然泄气的复杂表情袒露了他年近七十的秘密。衰朽,恼恨,无可奈何。他可是名副其实的户撒刀王,能容忍一个外来者撕破底线?他随随便便就能杀了我。他重新拎起新打的刀。刀刃上有我手心的血。殷红,深紫,迅速凝结成小小的黑斑;他握刀逆光站着,低声说,兄弟,话没讲完你咋说走就走?大狼狗继续逼近,步子又稳又狠,黑黄色的肩脊上下错动,大得像老虎。他喝住它,它呜呜低唤着趴在地上,仰脸看我的眼神警惕而狰狞,仿佛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开我的喉咙喝我的血。

我该说的全说了。我说,我走了。今天就回昆明。

他举起刀——逆光的刀锋释放惊人寒光。真是无与伦比的好刀。我手心的微凉渐渐变得火辣,就像攥住一块烧红的梨碳。我张开手,伤口比我想象的深,血顺着掌跟往下流,半只手都染红了。大狼狗耷拉着舌头嘶嘶喘息,牢牢盯着我的手。我握紧拳头。薛老八喝令我别动,也喝令他的狗老实待着,自己反身进屋。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大狼狗。我不得不狠狠逼视它,它也牢牢盯住我。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闻到它嘴里呼出的阵阵臭味。此后发生了惊人的一幕:它渐渐低下脑袋匍匐在地,不再看我,扭头望向堂屋里的主人。薛老八很快拿着纱布和酒精走出来,为我冲洗包扎,在我手背上打了死结。他看着我。走,进屋说,喝杯茶。

我随他进入堂屋。他烧水沏茶,扭头望向门外。大狼狗掉转身子面向我们,仍趴住不动。上午的光线清亮通透,天空仿佛唾手可得。

都这么说的吧,说我薛老八藏着七彩刀?

是。

户撒真的没有七彩刀。我爹薛老七失踪跟七彩刀没有关系。没半点关系。你不消用这种办法告诉我你听来的谣传。他指一指搁在沙发边的刀。血迹半干,刀锋凛冽逼人。

你一定听说,掺进人血就能打造七彩刀。我认得你的意思。在户撒,这不是秘密。薛老八盯着我。我没料到他如此直接。很多人完全没脑子,以为掺点人血就能打出来,问题是人血和畜生的血有哪样不同?要能用人血打它,也就一定能用别的血代替它。是这道理吧?

我一言不发。

薛老八一声长叹。好吧,我先说说我爹。我爹打的那把刀真不是七彩刀。生产队长王善奎把它扣下来,全户撒的人都以为七彩宝刀出现了。其实那把刀还不如我刚打的这把。你要是想看我待会儿就带你去看。我他妈的累了,被这把破刀连累了一辈子。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藏着掖着只想自己发财的阿昌人。我辛辛苦苦打刀几十年,我要能打出七彩刀或者我手里就有七彩刀,我早发了,我还窝在户撒干哪样?

四十年前的悬案浮出水面,但我无法辨别真伪。四十年前的宝刀风波让生产队长扣下了薛老七的好刀,他没让薛老七取走那把刀并声称从未见过它的原因是,他想传递一个强烈信号:他深知薛老七的底细,深知他都干了什么。薛老七非常担心,终于不辞而别,再也没有返回户撒。他到底干了什么?薛老八一声长叹——一天深夜,户撒下了浓浓大雾,薛老七跑到一户生孩子的人家讨要人血。女人难产,大出血,为薛老七的野心提供了绝佳机会,否则他哪儿去弄那么多人血?他被接生婆拦在门外,告诉他血差不多流光了,他拎着小铜盆,厚着脸皮说好歹给我一碗两碗吧。接生婆狠狠诅咒他,骂他狼心狗肺,人家女人都快死啦。薛老七站着不走,接生婆最终给他弄来小半盆人血。薛老七立即塞给她两块钱让她务必保守秘密,之后端着半盆人血往家跑,冲到院里立即锻刀,再将血淬到通红的刀刃上。但这把刀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哪里有什么六彩七彩?绝望的薛老七三天三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

故事的关键在于,那个难产死掉的女人正是生产队长的女人。生产队长当晚在甘蔗林抢收,并不知道自己的女人临盆难产。薛老七以为他能瞒过去——只要接生婆不说谁知道?生产队长闻信火速往家赶,女人临死咬着他的耳朵吐出最后一句话:有人要我的血哩。王善奎猜到了七八分,他找来接生婆,后者一边抽自己嘴巴一边说了实话。王善奎一声不吭,给自己女人办了后事。那把由薛老八偷出来斩断土地庙增长天王手中利剑的好刀让他抓住了机会。薛老七不得不走。他料定王善奎必将心狠手辣。他走前对薛老八说过一句话,把七彩刀给老子打出来。之后杳无音信。薛老八到处寻找他爹下落,从没得到靠谱的消息。都说他爹死了。不是死在缅甸就是死在深山。永远也打不出七彩刀的薛老七已经无法找到继续打刀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在偷找人血之前,薛老七试过鸡血、鸭血、猪血、狗血、羊血……甚至跑很远的山路前往另一个山寨找来马血和骡血,全部以失败告终。人血是他最后的希望。这让他恨不能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打仗杀人,用源源不断的人血复现户撒宝刀。

现在你晓得了?没有七彩刀,这个世上,至少现在,户撒还没有打出哪样七彩刀。薛老八说。

我默不作声。

兄弟,我说过远不止你一个人跑来找七彩刀,哪里找?哪里有?都上当了。

你后来当了红卫兵搜了王善奎的家?

我只是找回原本就属于我爹的刀嘛。我找着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家堂屋墙上挂着。他平时就用它砍树砍甘蔗砍柴。刀锋亮得像新的。

为什么一本户撒刀图谱上写着,六百年前确有此刀?

薛老八连连叹气。对了,你问到点子上了。我们都以为有。有的书里,尤其是古书和户撒刀史书上都这么写过——七彩刀锻造于某某年的户撒郎氏,用的是冷钢锻造;问题是,如果真的有,又为哪样消失?你说这三百年来哪里缺过人血?古人真要打出来,我们当然也打得出来。我就抱定这个信念才坚持到现在。可照样打不出来。我告诉你我他妈的不只试过各种各样的血我还试过各种各样的屎,各种各样的尿,各种各样的酸,各种各样的雨水,各种各样的头发和各种各样的香灰。你想都想不到。结果一模一样——没有,没有七彩,你拼上老命顶多打出六彩。如今户撒几个打刀名匠都能打出六彩,薛老八、景弄、景瓦、裴五东、张小猫、朱老寿,都打得出来,不稀奇。一点不稀奇。问题六彩就是六彩,不是七彩。永远没有七彩,这辈子我认不得到底还能不能打出七彩,我还能不能活着瞧见一把地地道道的七彩刀摆在我面前。

我久久不语。大狼狗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能看看那把刀吗?

你其实看过。

看过?

上次你来,我带你看过。就在东厢房。

他再次带我去那间摆满了刀的东厢房。电灯亮起,他从前排的砍刀里抽出它。我紧紧握在手中,刀把是镶银的,工艺说不上好,花纹肯定是大理的,刀背上也有细细的云纹,刀把处刻有大大的薛字。我问薛老八何以见得这是当年那把?他轻轻翻转刀身,让我看刀背上一个蝇头大小的字:七。我有些蒙,把刀凑到眼前,它的气味生冷发凉,似乎有轻微的锈味从浓烈的机油味里透出。四十年的刀啦,四十年,你看看,照样快得像刚打的。薛老八从我手里接刀,和他新打的那把两相对照。果然,这把刀颜色尽管更深更黑却依然锋利,刀锋像纸一样薄。薛老八手里的新刀仍然带有丝丝火气,就像一个暴躁的年轻后生。我问他这刀现在的身价,薛老八摇摇头。

给多少钱都不卖。两百万,两千万,两个亿,都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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