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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1章

时间:2024-11-07 11:40:13

南京,夜半时分。

军政部兵工署长俞大维和特务头目戴笠先后急电通告:河南巩县兵工厂德国顾问吕克特博士遭人绑架。军政部长何应钦顿时慌了手脚,心想,出大乱子了。

两次放下电话前,何应钦说的是同一句话:“天亮之前把人找回来!”

侍从问是否马上报告委员长和德国顾问团总顾问法肯豪森先生,披着睡衣的何应钦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摆了摆手。

军政部内一夜灯火通明。

戴笠的特务处通宵谍报频传。

远在千里之外的豫中巩县警报长鸣,官兵满街,刺刀闪亮,火把缭乱,巷口村头贴满了一男一女绑匪的画像……

第二天早上,河南传来消息,巩县县城和四周村庄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吕克特半点蛛丝马迹。

何应钦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

十一月初南京的清晨,灰蒙蒙的城市上空弥漫着湿冷混浊的雾团,太阳光线照在雾团上,一半被阻隔反射,剩下的一半穿透雾团后变了颜色,无精打采地洒在积满枯叶的大街上,落在总统府苔藓尽染的大院里,满地一片病恹恹的灰色。何应钦、俞大维、戴笠和驻扎巩县的第九军军长裴君明应召赶到时,蒋介石、法肯豪森和一位德语翻译已经来到会议室,板着脸正襟危坐。

法肯豪森一改往日的绅士风度,人一到齐便大声嚷道:“尊敬的将军们,十个小时过去了,请你们告诉我,谁绑走了吕克特博士?”

无人开口应答。

何应钦看了一眼法肯豪森,毕恭毕敬低语道:“总顾问莫急,先听他们讲!”话音一落,扭过头来扫视三个部下,挤出一个字:“讲!”

俞大维先开口。

“鄙人认为,此次绑架系日本人所为。”

俞大维继续陈述,“正如委员长和总顾问所悉,从8月13日至今,日军大规模进攻上海,原计划两周左右拿下,但两个半月已经过去了。东京日军总部恼羞成怒,责问上海指挥官松井石根上将,松井回电:‘我们遇到的不是支那军队,遇到的是手端德式武器,排着德式队形,采用德式战术的对手……’”

俞大维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法肯豪森,总顾问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眼睛一动不动。

别人看不出来,但俞大维看得出,总顾问的怒气平缓了许多。曾经留学柏林的他了解德式表情。如果这时总顾问的神色由冷峻变为轻松,眼睛转动起来,那不是高兴,而是鄙视。

俞大维心里有了底,于是接着说,“日本速战速决的战略意图化为泡影后,正如诸位所知,他们向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先生提出抗议,指责德方暗地军事帮助中国。陶德曼先生回答得好,‘作为日本战略盟友,德国不可能向中国派遣军人,不实的诬陷言辞会使帝国元首生气……’”

总顾问法肯豪森仍然冷若冰霜,俞大维知道自己可以继续说话。

俞大维提高了声调。“帝国领袖曾经说过,‘日本人,打打鱼还可以’,日本人这次吃了亏,但苦于没有证据,不敢直接与德国摊牌,但他们一定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动用一切手段,捕条鱼,捕条大鱼拎给陶先生看,德国北海里的鱼怎么会游在中国的黄河里?”

戴笠第二个说话,他没有否定俞的看法,但阐述了一个另外的可能。

戴笠说话字斟句酌。“据河南情报站站长洪士荫报告,吕克特所在的巩县兵工厂共匪地下组织在豫西游击队的庇荫下十分猖獗,多次获得共匪工运头目刘少奇的表彰。前几年委员长剿共期间,他们曾先后三次挑起厂内工会罢工,造谣德国顾问是助纣为虐的‘刽子手’,扬言驱人,所幸及时扑灭。现在,除已枪惩的两人外,仍有四个工会头目羁押在监,不排除他们趁火打劫,绑人报复。”

戴笠刚讲完,第九军军长裴君明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何应钦摆了一下手,示意其坐下。

裴君明咣当一声坐定,排炮般说起话来。

“国内湘西、东北和豫西匪患严重,三地尤以豫西为甚。据查,豫西共有杆匪二十余帮,人数达数十万之众,俗称‘刀客’,多次从国军和共匪处抢枪掠粮,还多次图谋从巩县兵工厂私购弹药枪械,这次,很有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帮不知深浅,绑人换枪,请委员长和总顾问明察……”

何应钦第四个开口,作为军政部长,他喜欢总结性讲话,今天也一样,他要把目前巩县驻军和情报站搜查的进展做一汇报。

何应钦说:“昨天夜里,事发半个小时后,我当地驻军反应迅捷,立刻把整个县城团团围了起来。围城搜查同时,城外也做了严密的盘查,重点放在巩县北部和东部。从县城到北边十几里地外的黄河南岸,部队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堵,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查。为了防止吕克特被日本人趁夜色强渡黄河转移到北岸,南岸驻军把黄河在巩县境内的三十里河滩围得滴水不漏,夜间发射了几百发照明弹,黄河中没有发现任何机动船、小渔船甚至木筏子,不存在顾问被转移到黄河北岸的可能性。”

何应钦分析完县城北部的搜查情况,稍停片刻,见蒋介石和法肯豪森正注视着自己,就接着讲县城东部的围堵情况。“共产党游击队的地盘在巩县城东,昨天夜里事发后,所有通往山里的道路都被迅速切断,顾问被转移进山区的可能性现在看来有,但甚小。”

“那何将军的意思是?”心急火燎的法肯豪森实在忍受不住这冗长的分析。

“我的意思是,吕克特顾问还在城里。”何应钦这一次说得干练果断。

四人言毕,会议室内寂静一片。

始终一言未发的委员长开始说话:“日寇犯我,德国派来顾问团协助御敌,本系国家最高机密,现在专家竟然为贼人所劫,音信全无,让我如何向帝国元首开口禀告?”

蒋介石说完这句话,不再言语。

总顾问法肯豪森心情十分沉重,见几个人都在望着自己,无奈接了蒋介石的话。

“尊敬的各位先生,正如俞将军所言,‘八一三淞沪战役’之后,日本接连向我帝国元首提出抗议,谴责我方协助贵国,元首虽令陶德曼大使机智搪塞,但已感知此事必成影响德日关系之芥蒂,如果此时我顾问团成员被绑被杀,必将动摇元首对顾问团在华存在之信心。”

讲完这几句话,法肯豪森停顿一下观察会议室内几位中国人的表情,见没有一个人看他,个个脸色冷峻。

法肯豪森只得接着把自己的话讲完:“同时,若顾问团其他成员知悉此次劫案之真相,必定人心惶惶,谁还敢在华久留?”

会议室再一次落入肃杀的寂静之中。

“总顾问,能否给我们几天时间,然后再向贵国外交部和其他团员通告情况?”蒋介石静静地看着法肯豪森。

法肯豪森不语。

无语即是默认。

忽然,啪的一下拍桌之声骤响,委员长站了起来。

“娘希匹,限你们七天之内把人找到,毫发未损地找回,否则,军法处置!”

蒋介石信奉基督教,在基督教里,七天是个轮回,七天过去,人要么生要么死,他把救人大限定为了七天。

留日多年的何应钦深知日本人老谋深算,与共产党多年的生死交道也让他吃尽了苦头,如果真要让他来做选择,他宁愿豫西刀客绑架吕克特。作为一名资深政客,目前最重要的是寻找多方渠道,以尽快完成任务。虽然没有排除游击队绑架吕克特的嫌疑,但是他认为这件事不大可能是延安指示的。如果真是游击队擅自绑架了吕克特,通过延安或许能处理得更好。于是,他以联合抗战的名义,通过与延安的联系渠道,提出了协助解救吕克特的要求,并力陈吕克特熬不过七天,一定要在七天内完成解救任务。很快,他就得到了延安方面的积极回应。

第二天上午,第九军派出三千多官兵在巩县的大街小巷、城郭内外搜寻了整整一个上午,毫无发现,吕克特人间蒸发。

大规模搜寻的同时,戴笠来电指示河南情报总站站长洪士荫“内部突破”。

洪士荫管辖的开封站、郑州站、洛阳站的全部人马星夜兼程赶到了巩县,协助巩县站实施搜捕和审讯。当晚所有在东义兴吃饭的人一个不剩被带进了县城监狱。

县长李为山、戏院杨老板、红樱桃、所有男女戏子和饭庄厨师杂役被折腾了整整一夜,轻者唉声叹气,灰头土脸,重者鼻青脸肿,哭爹叫娘,洪士荫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审讯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手洪士荫清楚,这些人与吕克特被绑之事无关。

排除这些人物,洪士荫心里明白,该是审讯东义兴饭庄老板孙北邙的时候了。

孙北邙被押了进来。

“孙先生,事比天大,我没时间陪你瞎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晚上端盘子的一对男女是谁?”洪士荫把手枪从腰间拔出,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对面坐着的孙北邙。

孙北邙饭待四方,客接八面,算是见多识广之主,清晰回答:“俺知道昨晚来的客人多,昨天上午就从西街集市上唤了两个打短工的,说是城西北丈沟人。”

“谁去找的?”洪士荫点了一支烟。

“俺自己。”

“两人叫什么名字?”

“因为只做一晚上短工,俺只知道一个姓刘一个姓赵,其他的没有细问。”

孙北邙对答如流。

洪士荫掐掉吸了一半的香烟,扬长而去。

洪士荫刚一出门,孙北邙所坐板凳边的两个特工一齐扑了上来。矮个儿反扭孙北邙的双手,大个儿则使劲扇起耳光,三十几个耳光后,孙北邙口鼻喷血。事还没完,大个儿手抡疼了,矮个儿上来又是三十多个耳光。

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洪士荫重新走了进来,一手拎着一把短刀,轻轻放在了手枪旁边。

“孙先生,事比天大,我没时间陪你瞎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两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满脸是血的孙北邙断断续续地说:“长官,真是俺从西街集市上寻来的短工。”

洪士荫从桌子上抓起短刀,哗啦一声扔到了孙北邙所坐的板凳边,再次扬长而去。

两把短刀被一名特工捡起,呼哧呼哧插进了孙北邙的两个小腿肚子里,殷红的鲜血顺着裤管流了下来,先是染红了白色棉袜,最后灌进了布鞋里。屋内响起狼嚎般的惨叫。

一颗烟工夫后,洪士荫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径直来到了孙北邙面前,手里拎着半截铡刀。

“孙先生,事比天大,我没时间陪你瞎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最后再问一次,那两个人是谁?不说实话,我把你的两只脚剁下来卤猪蹄!”洪士荫咣当一下把半截铡刀摔在了孙北邙面前。

“长官,俺确确实实是从西街集市上寻来的短工。”孙北邙还是同样的话。

洪士荫狠狠瞪了孙北邙一眼,一言不发,背着手向门外走去。

洪士荫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孙北邙垂下了脑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长官,俺说俺说。”

孙北邙交代,昨天下午,一男一女来到饭庄,捎来了一封信。信是在洛阳读公学的儿子写的,说是学堂一位对他不薄的先生有两个亲戚,家贫无助,想在饭庄打杂混口饭吃。之所以不敢说,是怕连累公子。

两个小时后,洛阳回电。

信确实是孙北邙公子所写,但公子骗了父亲。孙公子交代,昨天上午,公学学生会一个头头找他,说是豫西抗日游击队几挺机枪老是卡壳,自己修不了,想问问他老家巩县一位懂行的人,这人有可能晚上到东义兴吃饭,请孙公子引荐。受共匪洗脑的孙公子就自编自写了一封信。

回电还说,公学学生会头头不见踪影。

洪士荫把情况电告南京,戴笠即刻回电。

电文只有九个字:“暗捕嫌疑极大之共匪。”

位于河南中部黄河南岸的巩县城东有座老庙山,百峰突兀,云遮雾障,幽静深邃。群峰之间,暗藏一洞,名曰“雪花洞”。雪花洞奇大无比,内藏洞穴百十个,据进去过的人讲,从进洞到出洞,得带三天干粮。但现在谁也进不去了,因为里面住着徐麻子。

豫西抗日游击支队司令徐正乾,绰号“徐麻子”,正在洞里蘸着雪水磨刀。徐麻子磨刀,向来只用老庙山上的雪水。一次在全体游击队员大会上有人问,为啥司令用刺骨冰冷的雪水磨刀?徐麻子来了精神,吆喝着问台下的士兵:“形容刀亮用什么词?”台下一名战士回答:“明晃晃哩!”徐麻子回答:“兔崽子,没文化!”两千来人哄堂大笑。徐麻子再问:“有谁知道用个啥词?”半天静默后,一个战士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答:“雪亮!”徐麻子笑了,用大刀指着其人:“还是这个兔崽子有文化,对,就是雪亮!只有用雪水磨,刀才亮。”话说到这里,徐麻子才开了个头,铁匠的儿子谈起铁器,有一箩筐的话要喷。一袋烟工夫过后,徐麻子作了总结:“兔崽子,都给俺记好了,雪水磨过的刀不但亮,而且还不生锈,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啥?”

徐麻子的话问过,无人应答,个个怕他借机骂人。

“雪水磨过的刀砍掉人头后,刀不沾血。”徐麻子一声吼叫。

“报告徐司令,第九军军长裴君明急电,邀您速到康百万庄园会商抗日惊天要事,粗茶已煮,薄酒已备,务请即刻驱马前行!”

“妈里个×,老子就今晌午炖了只山鸡,偏偏这时来电,不去不去!”徐麻子朝收电员摆了摆手,继续磨刀。

正在和别动队队长张一筱下象棋的政委吴之仙停下夹棋之手,站了起来,一板一眼看过电报,走到了徐麻子面前:“恁这个球麻子,真不够意思,有茶有肉还有好酒伺候,就不能让俺们多啃只鸡腿!”在整个游击队里,只有吴政委敢叫徐司令的“麻子”外号。

徐麻子笑了。

“看恁那个球样,一听有酒,嘴咧得像大姑娘的二尺裤腰。咱们得给‘洛阳大哥’发个电报。”吴政委指着徐麻子说。吴政委嘴里的“洛阳大哥”指的是洛阳城里的中共豫西工委。

十分钟后,豫西工委回电,同意前往。

徐麻子带着张一筱和一名卫兵跨马离开洞口时,扭头朝给他送行的吴政委撂下一句话:“恁个眼不好使的球大仙,这次看好了,别把鸡屁眼也吃了。”吴政委没有说话,笑着朝徐麻子的马背上使劲拍了一掌,差一点没把徐麻子给忽腾下来。

这里插段话。吴政委在一次自制土炸药时突然爆炸,两根手指头被炸掉半截,这是游击队人人都看得到的。徐麻子在几百人的大会上描述这一事件时,话就神了。他说,吴大仙吴政委整个人被气流掀起两米来高,想学孙猴子一般腾云驾雾,但他哪有人家那个球功夫,眨眼之间,人就踏踏实实平摔在石板地上,来了一个狗啃屎,两个眼珠子都摔得滴溜出眼眶外啦,他硬是给塞了回去。吴政委一个月下床后,张一筱好奇地问:“政委,司令说的是真的?”吴政委回答:“麻子的话,打仗时当人话,不打仗时恁们只当他放了一裤裆响屁!”

日过晌午,徐麻子三人来到了县城西北,伊洛河畔的康百万庄园门口,翻身下马。

中原一带有三大户,俗称“东刘、西张,中间夹个老康”。老康指的就是巩县的河洛康家。康氏家族发迹始于贩盐业,后又靠船运发财、靠置地致富,当地流传着“马跑千里不吃别家草,人行千里尽是康家田”的顺口溜。康家做大,外乡人不知根究,巩县乡党却个个知晓:一靠理财,二靠官府。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1901年,慈禧太后逃离北京前往西安,后在返京途中路过巩县,“豫商第一人”的康鸿猷慷慨解囊,捐资一百万银两,慈禧感激之余赐予“康百万”封号,从此声名远扬。日本人来到黄河北岸后,黄河南岸的康家主动腾出庄园南大院,国军第九军军部便设在了这里。

徐麻子三人扑通落地,裴君明、洪士荫和康家主人康奕声便迎了上来。

“徐司令,日过晌午,害您折腾半天,快进屋喝茶洗尘!”裴君明十分客气,他是第二次见徐麻子。第一次是三个月前,在洛阳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主持的国共抗日磋商会上,腰里对插两支盒子炮,身背雪亮大刀的徐麻子十分另类。

“裴军长一声令下,俺徐麻子就是家里炖着小鸡,也不敢等鸡汤冒热气啊!”

众人一阵大笑。

“这是洪站长。”裴君明望着洪士荫向徐麻子介绍。

“士荫老弟,前几年恁卸了俺十几位弟兄的人头,还悬赏一千大洋枪崩俺这张麻子脸,今天给恁送上门啦!”

洪士荫虽然是第一次见徐麻子真人,但他比裴君明要了解徐麻子许多。洪士荫前几年杀过徐麻子的十几个人,徐麻子也折了他手下的好几位特工高手。

“徐司令,那都是旧事了,您不也把我手下几个弟兄的尸首个个截成了三段吗!”洪士荫笑着回答。

一行人低头走路,沉默不语。康家大院曲径拐弯处都有卫兵站岗,每走上十米八米,头戴钢盔、手端卡宾枪的卫兵都是咔嚓一声收脚举手敬礼。众人经过庄园中央老戏台时,裴君明打破窘境,继续介绍,“这位是康家主人康奕声先生!”

“徐司令来到俺这破家落院,蓬荜生辉啊!”康奕声鞠躬致礼。国军有枪有炮,共产党也有炮有枪,两边都是爷,康家主人哪边都不敢得罪。

“老康,客气啦,恁这庄园靠山筑窑洞,临街建楼房,濒河设码头,据险垒寨墙,三十多个院落,五十多座楼房,七十多孔窑洞,还破家落院?”边往院子中间走,徐麻子边一通抖落。

“对这里这么熟悉,不会哪个风高月黑之夜来杀富济贫吧?”裴君明朗朗大笑。

“裴大人在此驻防,俺徐麻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恁一根毫毛啊!俺知道的这些,都是这个兔崽子通风报的信。”徐麻子边说边用马鞭指了指屁股后面的张一筱。

“康叔,是俺,愚侄张一筱。”面露尴尬之色的张一筱自报家门。

“啊,原来是贤侄一筱啊!多少年没见着恁了,外加穿着这身衣服,俺老眼昏花竟没有看出来。”康奕声拍着张一筱的肩膀,上下瞧了好半天。

“裴军长,中原一带讲‘东刘、西张,中间夹个老康’,恁可能还不知道,咱巩县也有一句同样的俗话,叫‘北刘、东张,西边有个老康’。两个老康指的都是俺家,其他四家就不是一回事啦!这位贤侄就是俺巩县‘东张’家的大公子,是个大诗人啊!”康奕声向裴军长介绍。

裴君明回头看了看张一筱,一个清瘦,白面,留着分头,身材利落矫健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朝他笑着点头致礼。

裴君明驻扎河南和巩县多年,不但知道中原的“西张”,也知道巩县的“东张”,但没听说过“东张”家的大公子。作为河南情报站站长的洪士荫不一样,他不但知道“西张”和“东张”,还清清楚楚知道已和家里断绝关系,多年不往来的“东张”家大公子张一筱。早年这位张家大公子在开封读大学,快毕业的前半年,学诗词的他偷偷跑到了延安。几年来,暗杀他手下几位大将,命令是徐麻子下的,动刀动枪的则是这个白面书生样的年轻人。

张一筱望着洪士荫点了点头,洪士荫回敬点头。

两人心里各自清楚,不是冤家不聚首。

一行人来到了庄园内的南大院门口。南大院是康百万庄园最为高大雄伟的院落。南大院一分为三,东院由“经腴史华”藏书楼和“书带生庭”学堂组成,西院称“敬直义方”,主体是悬挂慈禧所赐匾额的丁字窑和招待贵客的“西方三丈”。“西方三丈”是文化人的雅称,说得通俗点就是今天的餐厅。东西院之间是主院,名叫“方五丈”,是座长宽高各五丈的宏大建筑,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方能入内,堂中挂有名扬四方的“留余匾”。

康家招待贵客吃饭,一般摆席在西方三丈,但今天是亦政亦饭,餐桌破例设在了方五丈。

方五丈中央的八仙桌上八个冷盘已就位。四人落座,康奕声识相退出,只留仆人斟茶唤菜。

四人各饮过一口茶,裴军长启唇动声。

“徐司令,可容兄弟我先讲几句?”

“兄长请讲!”

裴军长的脸拉了下来,接着摆了一下手,支走了仆人。

“兄弟,今天请您来吃饭,不说老弟您也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裴军长单刀直入。

“来的路上俺听一筱讲过,康家请官人吃饭都在隔壁‘西方三丈’,今天设宴在此,肯定主题不在酒肉,况且哪有先做好饭再请人的?请兄直言。”徐麻子先喝了一口茶,也直奔主题。

“兄弟最近绑了一个人?”裴军长入了主题。

“五天前绑了一个,昨夜又绑了一个。”裴军长的话刚说完,徐麻子就接上了火。听完司令的话,洪士荫身子猛的一下抖动,但他趁势挺直了胸膛,把吃惊掩饰了过去。

“昨天绑的是男是女?”裴军长紧追不舍。

“小弟我向来不绑女人。”

徐麻子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对徐麻子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张一筱心里想笑,但这种场合他不会笑出声来。张一筱笑的原因是徐麻子没有说实话。徐麻子曾经一次误绑过女人,只不过没有过夜就放了回去。当时张一筱说,天快黑了,把人关进洞里,明天再放算了。徐麻子听后一顿臭骂,光屁股孩懂个啥!男人可以隔夜放,女人得连夜放。张一筱说,俺不打她。徐麻子用大刀顶着张一筱的胸口,王八蛋你们打了俺倒不怕,就怕你们不打,半夜脱了裤衩趁黑摸了进去。张一筱说,司令,要是那样恁就用刀把俺那个东西砍下来喂狼!徐麻子眼珠一转,补了一句,或者你们有贼心没贼胆,根本没有进去,但人家硬说你们进去了。张一筱说,那得有证据!徐麻子笑了,王八蛋,嫩着的不是!打人,皮肉伤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不打人但做别的事,证据一会还在,隔夜就融化了,融化了俺又不能爬进去找,不就有口难辩啦?!

张一筱无言以对,连夜把人送了回去。

裴军长听到徐麻子亲口承认绑了人,还是个男人,心里踏实了三分。从直觉上判断,他相信徐麻子这个人没有瞎谝。洪士荫心里没有像裴军长一样坦然,一场大戏,才敲了三遍开场锣鼓,徐麻子就竹筒倒豆子,哗啦啦全抖了出来,他不相信。不相信归不相信,这个场合还轮不到他直接提问,洪士荫只能眼巴巴望着裴君明,等待下文。

“绑的是何路神仙?”

“老兄,神仙俺可绑不来。能绑到神仙的人,自己一定是神仙他爹或者他爷。”徐麻子说完这句话,低头朝桌子上的冷盘瞄了一圈,看着裴军长笑了起来。

“老兄,光说话不喝酒,黄花菜都快凉了。”

裴君明心里明白,好事已经开了头,徐麻子说出的话他自然不能再收回去,只好应了。

“士荫,倒酒!”裴军长的话音刚落,洪士荫想去拿酒壶,张一筱一把抢了去。

“这里俺是小弟,还是俺倒吧。”

四个人举杯相碰,一饮而下,大家又各自夹了一口凉菜,素腻香辣不等。

“徐司令,昨晚绑的人现在何方?”裴君明哪有心思喝酒吃菜,南京那边一圈人像热锅上的蚂蚁等着呢。

“要俺说实话?”徐麻子嚼着一大块猪头肉,嘟嘟囔囔说。

“今天咱们四人都不得有半句假话。”裴君明语气十分坚定。

“砍了!”徐麻子咽下猪头肉,把筷子放在了桌子上。

“砍了?”裴君明大惊失色,洪士荫哗啦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砍了!”这回轮到了徐麻子语气坚定。

房间内的空气骤然紧张。对裴君明和洪士荫来说,徐麻子的话不啻一声惊雷。

“徐麻子,你犯了天大的罪过!”裴君明猛的一拳砸在桌面上,八个冷盘、满桌的酒盅、酒壶、茶杯和四双筷子顿时上蹿下跳,盘里的各色汤汁流到了台面上,红彤彤的油炸花生米滚了个满桌。

见对面的裴君明瞬间改变了称兄道弟,直呼起自己的外号来,徐麻子两眼怒火冲天,瞪着对方开了口。

“裴君明,俺砍了一个混蛋,何罪之有?”徐麻子向来不是软蛋。

“你的命还不抵这个混蛋的万分之一!”站着的洪士荫手指徐麻子,暴跳如雷。

张一筱立刻站了起来,一把推开洪士荫的手,不慌不忙地说:“俺司令当然不会和一个混蛋比,不过,洪站长今后的命说不定也和这个混蛋一样!”

洪士荫和张一筱四目对视,剑拔弩张。

见屋内大哗,站在门口多时的康奕声吓出一身冷汗。这时的康奕声心里比谁都明白,两帮带家伙的在自家大院闹出事来,哪一方吃亏今后都会找他作为证人评理算账。为带家伙的人评理论道,康家最忌讳。想到这里,他急忙从仆人手里夺过一盘卤烧鸡,面带微笑闪进屋内。

“各位长官,刚卤了只烧鸡,没有道口烧鸡名,倒有道口烧鸡味,趁热吃!”

康奕声一进来,洪士荫和张一筱便坐了下来,他们都知道,这事不能让外人知晓。见多识广的康家主人明知屋内火药味十足,佯装一点事没有发生,笑呵呵说道:“看来四位长官酒兴正浓,恁们接着喝,俺来帮各位收拾收拾。”说完这话的康奕声用抹布收拾起桌面来。片刻工夫,桌面整洁如初。

康奕声退出堂外。

“尸首在哪里?”裴君明的声调低了下来。尽管与徐麻子豫西抗日游击队相比,裴君明兵强马壮,但现在的他也必须收敛起锋芒威势。三个月前,昔日的对手变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特别是九月二十三日,委员长发表谈话承认共产党的合法地位以来,国共人马见面,尽管心里打着小算盘,但面子上必须过得去,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对裴君明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过去的长官卫立煌对八路军和游击队也十分客气谦逊。

“混蛋砍完头就是死人,俺从不糟蹋死人,雇人送了回去。”徐麻子的声调也降了下来。豫西工委的领导告诫过他,今非昔比,对抗日友军必须尊敬。

裴君明和洪士荫相互对视,各自心里犯着嘀咕。徐麻子言称尸体被送了回去,送到哪里去了?今天上午巩县兵工厂没有收到半截尸体。

“徐司令,尸体送到了哪里?”洪士荫急忙问道。

张一筱回答:“俺雇人送到了‘瓦刀脸’孙世贵的山寨口,十八里沟!”

“送给了土匪?”裴君明按捺不住愤怒,提高了嗓门。

徐麻子是行伍出身,使枪的人了解使枪的人,对方急,他不能急。徐麻子满脸堆笑,望着对面的裴君明:“混蛋活着是个土匪,死了也是土匪,俺得物归原主。”

怕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话意,徐麻子自斟一盅酒,仰脖喝下,又添一句:“混蛋是‘瓦刀脸’的人,俺还得送给他。这几年,俺让人抬着送回去了十几个!”

座位上的裴君明和洪士荫如坠云里雾里。

裴君明一时说不出话来,洪士荫对付这种场面是个老手,他先看了裴君明一眼,然后扭头朝向徐麻子:“徐司令,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不是卖关子的时候!”

徐麻子一阵哈哈大笑。

徐麻子没有讲话,他看了张一筱一眼。

张一筱说话了。巩县城西大土匪“瓦刀脸”有个部下叫郭三,还是其大外甥,人称“三杆枪”。裤带上的两杆是明响,打劫绑人;裤裆里的一杆是暗响,专欺凌大姑娘小媳妇。前天夜里,“三杆枪”带领七八个人黑夜摸到了溪谷寨,抢完粮食和鸡鸭外,龟孙们各自打起了坏心思。“三杆枪”趁黑撩开了一个十五六岁闺女的被窝,闺女爹上去拼命,“三杆枪”一枪打掉了人家的半个头,在一摊血面前把姑娘给糟蹋了。他从偃师回浮戏山,当晚恰好留宿溪谷寨,枪声把他震出半头冷汗,带着个弟兄把“三杆枪”堵在了被窝里,三下五除二就给绑走了。“三杆枪”的随从找了半夜,没有找到人,天亮前逃回了十里坡。第二天一大早,张一筱在寨中央的青砖戏台上砍了“三杆枪”的头,蘸着脖子上冒出的血,在一块白布上写了九个字:“三杆枪,不再响!张一筱。”

方五丈内的气氛陡然由紧变缓,裴君明哈哈大笑起来。徐麻子和张一筱也跟着哈哈大笑。洪士荫却没有笑,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裴军长。洪士荫笑不起来,并不是他不相信张一筱的话。对张一筱说的话,他一点都不怀疑,这样的事情到村子里随便问一下就可验证,狡猾的对手再笨,也不会在这方面出纰漏。

方五丈内筹觥交错,几杯酒下了肚。

额头上微微冒汗的裴君明停下了筷子,看着一口一盅、嘴巴咀嚼出声的徐麻子,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原来是这样的混蛋,老弟你把我吓了个半死,该砍该砍!”

徐麻子见裴君明话音软了下来,又是几盅酒几口肉。吃相难看的徐麻子身动却心静,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揣摩为啥一个土匪会让对方那么费尽心思。张一筱了解自己的司令,心眼比脸上的麻子还多。正当徐麻子快活之时,裴君明的一句话驱散了方五丈内短暂的欢快气氛。

“砍了一个,还藏起来一个,用了孙子的第一计瞒天过海和第六计声东击西吧?!”裴君明正襟危坐,重启锣鼓。

徐麻子正准备张口咬下一块鼓鼓囊囊的鸡大腿肉,裴君明的话让他惊呆了。裴君明的话,张一筱听完心里的感觉也和自己司令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刚不是一五一十说明白了吗,怎么还说藏了一个?与两人的感觉一样,洪士荫也大吃了一惊。他大吃一惊,并不是因为裴君明不该这么说,而是他没有想到,裴军长在酒桌上弯会转得这么急、这么巧,难以表达的话他用了孙子的两个成语就给抖落出来了。

“老兄恁说啥?”徐麻子把鸡大腿放回了盘子里,一脸懵懂看着裴君明。

“徐老弟,咱们面前的这块匾叫‘留余匾’,但咱们今天谁都不要留余。昨天你还绑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外国人!”裴君明大嚷一声。不过,这次他没有拍桌子,他知道,徐麻子不吃那一套,屁股后面跟着的张公子也不吃那一套。

“‘留余’之类的事是康家商人们所为,俺是个粗人,口袋里没有银子,能拿出半个铜板在裴大军长面前显摆一下就谢天谢地了,还留个屁余!昨天夜里俺既没有阴鬼附身,也没有酩酊大醉,稀里糊涂就绑了个洋蛮子,俺自己咋不知道?”徐麻子脸现惊诧之色。

裴君明虎视眈眈注视着徐麻子,一动不动,期待下文。

洪士荫不紧不慢地开腔了:“‘留余’技巧并非商人们行为,画家也‘留余’,术名叫‘留白’,你们游击队‘游而不击’,可以说,把‘留余’发挥到了极致!”

徐麻子无奈之脸突然变色,咣当一声擂动桌面,半小时之前的一幕重新发生了,冷盘热汤、满桌的酒盅、酒壶、茶杯和四双筷子再一次上蹿下跳,菜羹汤汁和花生米洒滚桌面。

裴君明和洪士荫两人大惊失色的同时,徐麻子满脸横肉抖动,哗的一声站了起来,手指张一筱鼻梁,破口大骂:“张一筱,恁个兔崽子,恁昨天杀了一个告诉了俺,又绑了一个怎么不讲!绑人的事只有恁别动队干,当着裴军长和洪站长的面把话说清,不然的话,老子劈了恁!”徐麻子说完,把那把雪亮的大刀从屁股底下抽出,咣当一声扔在了张一筱面前。

大刀落地声一响,门外四个端卡宾枪的卫兵破门而入,扑棱棱跑到了徐麻子和张一筱身后,枪口对准了两人。

方五丈里的所有人都看着张一筱。

张一筱既没有站立,也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坐着。只见他先把帽子摘掉扔在地上,接着解起了自己的上衣扣子,不慌不忙脱去外套和薄棉袄,扔在地上,上身只剩下了一个白棉布背心,露出了白皙的脖子和肩膀。张一筱的动作并没有完,他双手哗啦一下横扫,把面前的酒壶酒盅和菜盘筷子甩出两米多远,桌面留出了半米见方的空白地方。

“司令,俺骗过俺爹骗过俺娘,跟了恁三年,俺却从来没有说过半句瞎话,今儿就让裴军长和洪站长审问,如果有半点生疑之处,恁就在这剁了俺!”张一筱从地上捡起大刀,放到了徐麻子胸前的桌面上,接着不紧不慢回到自己座位,用手拍了一下饭桌面前的空白之处。

裴君明、徐麻子和洪士荫面面相觑。

“请吧,裴军长和洪站长!”张一筱坦然一笑。

裴君明挥了一下手,四个卫兵退出。堂屋门刚被关上,裴君明就给洪士荫使了一个眼神。

“一筱小弟,你一刀折了‘三杆枪’,为兄的十分佩服,这样的混蛋该砍。但东义兴的另一个人也该绑吗?”洪士荫凝视着胸膛挺直的张一筱。

“什么人?”张一筱咄咄逼人。

“德国人吕克特。我想,这个人你一定不陌生。”洪士荫不隐不瞒。

“德国人吕克特?德国人吕克特?”张一筱低下头,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方五丈内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人毛发悚立。

“这个人俺知道!”张一筱突然抬起了头,嘴里冒出句话来。徐麻子听到张一筱说知道,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他抓起大刀柄,刀尖指向张一筱。

“恁个兔崽子,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恁不要今天和俺怄气非要说知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恁惹的口祸得自己担。”徐麻子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说这番话,明骂暗劝,心里怕自己部下吃亏。

“裴军长、徐司令,俺真知道这个人。”张一筱先看了一眼裴君明,又瞧了一眼徐麻子。

裴君明心里暗笑,前面的几个来回都是序曲,现在大戏才真正开演。徐麻子满脸青筋凸爆,他知道,年轻气盛的王八蛋张一筱借助几分酒力,口出乱言,他不马上制止,要出大事。

“兔崽子张一筱,恁再敢在这里满口喷粪,俺一刀劈了恁!”徐麻子从座位上嗖的一下站起,拎起大刀,大声怒斥。

“徐司令,您恫吓部下回答问题,说明心里有鬼,此事是惊天大事,再东掖西藏,责任您一个人能承担得了?”裴君明站了起来,手指徐麻子。

徐麻子心里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得不坐了下来。徐麻子一坐下,裴君明也坐了下来,朝着洪士荫说:“继续问!”

“那就请老弟说说吕克特!”洪士荫瞥了一眼张一筱,得意十分。

“让俺说详细一点还是粗略一些?”张一筱淡定自如。

“越细越好!”洪士荫干净利索。

“德国人吕克特,是俺心目中的偶像!”

在这肃杀凝固,刀光剑影的氛围里,谁都没有想到张一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裴君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一笑,徐麻子也忍不住,哈哈一下跟着笑了起来。洪士荫审了十几年共党,见过死扛到底的,见过被大刑吓得尿了裤裆的,却还没有见过如此滑稽和轻浮之人,也强忍不下,两声呵呵之笑冒出嘴外。

张一筱挺直胸口,面无半点笑意。

各种笑声停止,大堂平静。

“快说!”洪士荫急不可耐。

“俺心里有两个偶像,一中一外,一个现实主义一个浪漫主义。”张一筱开口先来这么一句。张一筱这话不是白讲的,这句话在诗词学上叫“楔子”。“楔子”很关键,既要简明扼要,又要令人浮想联翩,张一筱在开封读大学时,学会了这种手法。在别动队几十人的战前动员会上,在审讯被抓阴险狡猾的国民党特工人员和杀人越货的土匪时,在枪毙诸如“三杆枪”之类的公审大会上,他都会使用娴熟的“楔子”手法。“楔子”导出之后,张一筱步入正题:“中国人就是咱们巩县的杜甫。‘三吏’‘三别’和‘两叹’俺想各位一定背得滚瓜烂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同样也能信口拈来,诗圣诗风沉郁顿挫,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其诗道的是时世之艰危,生民之悲苦,思乡之愁绪。”张一筱呼呼啦啦谝了一大通,抑扬顿挫,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方五丈”一下子变成了诗歌沙龙。

徐麻子有点不耐烦了。他喜欢横谈刀枪剑戟,纵论围追堵截,说文解字、唐诗宋词之类一听就反感,要是平常,他会一声喝停。但今天,对手没有说话,他说话叫停,别人会说他心里有鬼,只有竖起耳朵强忍张一筱海阔天空般的无稽之谈。

“俺是学诗词的,不光读过中国诗圣的诗,还读过很多外国人的诗,荷马、但丁、裴多菲、莎士比亚、拜伦、泰戈尔、雪莱、海涅,还有普希金,他们写得要么如希腊爱琴海的涛声,声声呢喃,催人入梦,要么如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阵阵幽香,沁人心脾,要么如西伯利亚的寒流,冰冷彻骨,叫人生畏。但读来读去,最后俺还是喜欢一个人的诗,就是你们要找的德国人吕克特的。”

终于谈到了吕克特。屋子里的其他三个人瞪大了眼睛。

张一筱提高了一个调门,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说道:“吕克特的《顶盔带甲的十四行诗》催人奋进,《爱情的春天》让人热血沸腾,《婆罗门的智慧》令人醍醐灌顶……最令俺佩服的是,他这个德国人还翻译了中国《诗经》中的许多诗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停!”裴君明打断了张一筱。他扭头问洪士荫:“这位枪械博士还是个诗人?”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洪士荫回答。张一筱对吕克特如此熟悉,这是令洪士荫始料未及的。片刻之后,洪士荫脑筋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说的这个吕克特多大年纪?”洪士荫急急忙忙地问。

“他的具体年龄俺记不得了。但俺从书本上知道,这个人出生在十八世纪末。”张一筱认认真真地回答。

“哪个世纪末?”裴君明大声问。

“十八世纪!”张一筱答。

“十八世纪末,就按十八世纪最后一年1799年出生来算,现在也该……”洪士荫计算起吕克特的年龄来。

“多大?”半天一声不吭的徐麻子看着洪士荫,嘴里突然冒出一句。

“现在也该38岁啦!”洪士荫计算出了结果。

裴君明一听38岁,心里忽腾了一下。德国顾问团提供的详细材料是吕克特39岁,两种说法之间相差一岁,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人。

“洪站长,恁再算一遍!”张一筱插话。

“1937减去1799……不对,不是38,是138!”洪士荫恍然大悟。

听说吕克特138岁,徐麻子突然像疯子一样大笑不止,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寻找的人是个一百多岁的老家伙,就是找到了也一定是老迈昏聩,屁用没有。

裴君明捂住嘴哧哧笑出声来。

洪士荫哭笑不得。

“裴军长、徐司令,吕克特在德国是个姓,就像咱们的张王李赵,洪站长说找姓张的,俺就说了个姓张的。俺说的这个吕克特全名叫弗里德里希·吕克特。不知恁们要找的全名叫什么?”

裴君明和洪士荫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洪士荫知道张一筱耍了自己,但他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张公子,我佩服你的学识,但话说在前头,我回去找人验证一下,如果你敢信口雌黄戏耍各位,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裴君明放话。

“裴军长,如果俺说的有半句谎话,恁就让徐司令砍人!”张一筱信誓旦旦。

事情陷入了僵局。

裴君明知道,面前的这一大一小、一武一文两个家伙不是轻易对付得了的。该是亮出底牌的时候了。

“既然你们不主动交代,士荫,摊牌吧!”裴君明的脸拉了下来。

“徐司令,你们昨天晚上从春风戏院绑走了德国顾问吕克特,我这里有证据。”洪士荫直截了当。

徐麻子听罢洪士荫的话,大吃一惊,原来绕了半天,目的在此啊,愤怒的徐麻子一声大喝:“什么证据?”

洪士荫先把吕克特在“东义兴”饭庄被绑的事叙述了一遍,接着,又把饭庄老板孙北邙儿子交代的事说了一通。结论是豫西抗日支队以修卡壳机枪为名,骗取孙老板信任,绑走了吕克特,目的是报过去德国顾问团协助政府镇压共党之仇。

“东义兴?我昨晚一夜没有离开溪谷寨,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那里?”张一筱满眼怒火对视洪士荫。

“我算了一下,从东义兴到溪谷寨,骑马只要两个来钟头,你夜里九点左右先绑了吕克特,再去捕杀‘三杆枪’,时间来得及!”洪士荫不依不饶。

“洪士荫,你个王八蛋胡说八道!他昨天晚上根本不在浮戏洞,也不在巩县县城,俺派他去了偃师县城,怎么会到东义兴绑人?!”徐麻子暴跳如雷。

“徐司令,这里不是您骂人逞能的地方!”裴君明气势汹汹。

方五丈内再次火药味十足。

“还有一种可能,张一筱没有亲自绑人,但别动队还有他人,他自己去了溪谷寨,暗地里却声东击西,派人去了东义兴。”洪士荫再次发话。

“洪士荫,你个王八蛋血口喷人,老子劈了你!”徐麻子伸手提刀。

“来人!”裴君明一声大吼。

四个卫兵手端卡宾枪冲了进来。

“你砍啊!”裴君明再次大吼。

身在别人地盘,徐麻子气归气,但心里明白,这里不是乱来之地。

裴君明这时从座位上忽腾一下站了起来,手指徐麻子,怒气冲天:“徐麻子,我今天给你说清了,你我皆知,日寇已经到达十几里外的黄河北,德国顾问团帮我日夜赶造枪支弹药以御强敌,你们共产党在洛阳的联络处明里言称抗日统一战线,暗里却趁火打劫,借危报仇,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德国顾问团人心惶惶,纷纷要撤离回国,面对惊天大事,委员长心急如焚,你们却幸灾乐祸,不是民族败类是什么?洛阳那边有人证明吕克特是你们所绑,请你们立刻放人,退一万步讲,如果非你们所为,限你们七天时间抓到诬陷之人,并且交出活的吕克特。”

徐麻子正想辩论,不料裴君明一声吼叫:“送客!”说罢,一脚踢开身边的罗圈椅,夺门而去。

徐麻子和张一筱知道,这回真是遇到惊天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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