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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5章

时间:2024-11-07 11:39:43

张一筱获悉吕克特被刀客“瓦刀脸”绑去的消息是在第三天下午。

这天下午,兵工厂厂办通知总务科,晚上备好十来个人的饭菜,其中一份是顾问吕克特爱吃的西红柿酱牛排和奶汁蘑菇汤。姜大明接到这个任务后,便以购物名义出了厂门,买好东西回工厂的路上,故意扯断表链,急匆匆去了“祥瑞钟表眼镜店”,把消息告诉了四叔。

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张一筱大吃一惊,继而转为欣喜若狂。这些天来,徐司令、吴政委还有自己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在山林间,在河道里,在庙宇内,在街道中像鹰一样瞄,像狗一样嗅,像马一样奔,徐司令、吴政委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累了还可以叹一声,咳一嗓,在国军占领的巩县县城里,他张一筱化了装,鬼鬼祟祟,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出,憋屈到了极点。要不是事关重大,他张一筱实在不愿接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任务。现在吕克特找到了,游击队的冤屈自然而然也就洗刷掉了,他既恨土匪“瓦刀脸”的不识时务,国难当头却干出愚蠢之事,又从心底感谢“瓦刀脸”的回心转意,及时把人质交了出来,使裴君明、洪士荫和豫西共产党之间的误解得以化解。

张一筱不敢懈怠,马上向中共豫西工委、徐司令和吴政委电告消息。

十分钟光景,“洛阳大哥”来电:“稍安勿动,半夜回山。”

“瑞祥钟表眼镜店”的地下仓库内,张一筱和手下的几个人开始准备行囊,后半夜他们要分头离城回山。

傍晚,四叔派手下的小伙计上街买点好吃的,招待张一筱他们几个最后一顿。

小伙计提着竹篮上了街。瑞祥钟表眼镜店所处的街道叫诗圣街,是巩县两条主要街道之一,东西走向,两里多长,整日热闹非凡。瑞祥店在街北侧,不知是何种原因,这一侧都是文的冷的,钟表眼镜店两边一家是个药铺,一家是个私塾,再旁边还有裁缝铺、砚台店、罗店等;街对面,都是武的热的,一溜烟分布着米店、肉店、竹编店、瓦盆铺、铁匠铺、茶水铺、酒铺和糊涂茶铺……白天的时候,街南侧人声鼎沸,而街北侧则是门可罗雀,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就像八卦图一样,有阴就有阳,巩县的百姓习惯了这种反差,各自走进店铺,与店主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借此维持琐细卑微的生计。但这天四叔的小徒弟和其他街上的行人不一样,脸上荡漾着笑容,脚下的步伐轻松了三分,师傅让他去街上购置酒菜,他知道店里今天没有揽到大活,也没有挣到大钱,心里明白是四叔和客人们遇到了喜事,这种喜事还不是一般的喜事,一般的喜事四叔是舍不得让他拎着竹篮上街割肉买酒的。兴高采烈的小徒弟先去酒铺打了四斤高粱酒,再去肉店割肉,但这时肉铺已经关门了。没有下酒菜使小徒弟犯起了愁,得找一样同样香的东西代替肉,他沿着大街边溜达边寻找,绝大部分店铺这个时候都已经关门打烊,走了大半条街的小徒弟来到了糊涂茶店门口,一股诱人的清香迎面扑来,实在没有其他选择,小徒弟决定买糊涂茶代替肉。巩县人把油茶叫作糊涂茶。糊涂茶用的面料拿猪油炒过,里面放上杏仁、花生仁、核桃仁及炒得浑身焦黄的黄豆,在大锅中文火熬制半天而成,熬好后的糊涂茶色泽乳白,木勺一搅,汤汁中时隐时现金灿灿黄澄澄的干果,令人悦目赏心,垂涎欲滴。巩县生意人极为讲究,不会直接从大锅中舀糊涂茶卖,而是于店中备了一人高、腰身粗如麻袋的巨大铜壶。铜壶上方有一碗口大小的壶口,壶身一侧有一弯曲的壶把,另一侧则是一上翘的尺半长的壶嘴。大锅里百十来碗的糊涂茶先被一勺一勺灌进铜壶,灌完之后,盖上铜盖,最后还要给铜壶穿上一层厚厚的棉衣,起到保暖保鲜作用,这样的一壶糊涂茶从早上卖到晚上,不但温热如初,而且味道依旧。卖茶郎一手端碗接着壶口,另一手握紧壶把,倾斜壶身,一碗糊涂茶就从壶嘴中如清泉般汩汩流出,直到淌满至碗沿为止。瓷碗中的糊涂茶喝起来不但味道香浓可口,而且稀稠有度,口感甚佳,是巩县有钱人家冬季早餐中最常见的汤食之一,配以麻叶、烙馍、油条之类的干食,不但营养丰富而且暖胃热肚。

“大兄弟,来碗糊涂茶?”店里一个敦实的中年掌柜热情地迎了上来。

“一碗不够,起码八碗!”小伙计回答极为利索。

中年掌柜看到了小伙计竹篮中的一坛高粱酒,顿时明白了几分,笑嘻嘻地看着小徒弟说:“大兄弟,今晚有喜事,一杯酒一口茶,好主意啊!恁带盆和罐没有,俺好给恁盛八碗糊涂茶呀!”

小伙计这才迷瞪过来,割一块肉可以拎着走,八碗糊涂茶就难带回去了。不过,他脑瓜一转,计上心来:“掌柜的,俺是前面斜对面瑞祥钟表眼镜店的,先借恁个洋铁皮壶拎茶回去,吃过饭俺给恁洗净送来,中不中?”巩县糊涂茶店里都备有五六只洋铁皮壶,壶身外边同样蒙着一层棉被,保温保鲜,这些壶不是供来店里的散客之用,而是为送货到那些大户人家。

“中,中!洗不洗都中。”中年掌柜满口答应。

小伙计拎着一个洋铁皮壶,里面盛着八碗香飘四溢的糊涂茶回到了店里,向四叔说明情况后,四叔刚要把脸拉下来,张一筱赶紧过来解围说,糊涂茶比肉好,香解馋稀解渴,一举两得,好!好!四叔只好微笑作罢。

众人在地下室里刚一口酒一口茶喝过半个时辰,突然有人敲门。

守在店里的小伙计赶紧过来报告,四叔随他去应付。张一筱他们则吹灭地下室的煤油灯,个个手提手枪,躲在暗处对付可能出现的紧急事态。

“大兄弟,俺想了想,恁买了八碗糊涂茶,不能再让恁跑一趟送壶了,俺自个拎回去吧!”门外站着的是那个中年掌柜。

四叔让小伙计拎来洋铁皮壶,中年掌柜一阵道谢后走了。

四叔重新回到地下室里,继续与即将分别的张一筱他们热闹起来。

“一筱,俺的大侄子,新媳妇找到了,今晚恁要入洞房了。”四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四叔,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得谢天,金榜题名时得谢师,洞房花烛夜,谢谁呢?得谢恁!这几天,是恁让俺这个落魄的新郎官有个藏身之地。”张一筱也是一饮而尽。

四叔看着张一筱,哈哈笑了起来,接了张一筱的话:“别谢俺,俺为大侄子提供个睡觉的地方不假,但新媳妇可不是俺找回来的,要感谢,恁得谢谢另外一个人。”

“谁啊?”张一筱手下一起起哄。

四叔沉默不语,先是慢悠悠喝了一杯酒,又饮了一口茶,咀嚼半天之后,最后慢悠悠说出了三个字:“‘瓦刀脸’!”

众人大笑不止。

四叔是个文质彬彬的技术人,修钟表配眼镜是把好手,巩县城里就一家店,生意做得风风火火,但日子却过得谨谨慎慎,因为游击队进城出城都由他接待安置,手里的钱顶不住山里来的饿汉们的空肠寡肚。坐在张一筱对面的四叔一身蓝色长褂,内穿白面衬衣,一双黑色条绒圆口布鞋,里配白色棉线厚袜,消瘦的脸盘上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下面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本已布满了血丝,几杯酒下肚,眼珠变得红彤彤的,活像笼中白兔。

“四叔,恁就别喝了,恁的手艺高,但酒量比不上这帮兔崽子!”张一筱看着四叔,崇敬中带着怜惜。

张一筱手下大笑,韦豆子说话了:“队长,如果说俺们是兔崽子,四叔就是长尾巴老兔子。”说这话的韦豆子先是扯了一下四叔的长褂,接着指了指四叔的红眼睛。

屋子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看看,看看,还是俺大侄子知道心疼人,恁们这帮年轻货不中!不知道疼人,所以就进不了洞房,洞房里的人啊,没有人心疼不行。”四叔比年轻货大了整整两圈,说起话来像钟表指针一样不紧不慢。

“那队长快说说,进了洞房咋心疼人?”韦豆子起哄。

“说说,说说,咋个心疼洞房里的人,让俺们也学学?”其他四个附和。

张一筱无言以答,众人嬉笑不止。

“队长,等会恁就进洞房了,俺们这两天赖好也算给恁大婚忙活一场,不犒劳犒劳俺们?”韦豆子鬼机灵,经常给队长张一筱提要求,出难题。

“咋个犒劳法?”张一筱看着韦豆子,一脸迷茫。

“弄段咱河南梆子戏,洞房里的戏。”韦豆子满脸鬼笑。

“好,好,洞房戏,洞房戏!俗话说,‘新郎新娘新棉被,三天三夜不分辈’,俺这个当叔的也沾点大侄子的喜气。”四叔手指张一筱,笑得抿不拢嘴。

张一筱托着下巴思考片刻,终于想出了一个点子。

“这样吧,俺把咱巩县的一段民谣用梆子戏唱出来如何?”

众人赞同。

喝罢酒,吃罢糖,

俺给新人来扫房。

一扫鸳鸯共枕,

二扫夫妻情长,

三扫早生贵子,

四扫儿孙满堂。

竖抻抻,横抻抻,

抱个孩子石礅礅儿;

东攉拉,西攉拉,

闺女小子满炕爬;

左一抡,右一抡,

呼爹唤娘一大群;

一把栗子一把枣,

妮子领着带把的跑;

一把核桃一把棉,

大哩牵着小哩玩;

扫扫炕边儿,抱个状元儿;

扫扫炕头儿,抱个督堂儿;

扫扫房顶儿,抱个,抱个,

抱个孙猴儿,

那个呀那个孙猴儿……

张一筱唱毕,地下仓库里响起了低沉欢快的掌声。人人仿佛置身于张一筱大喜的日子里,桌子上的酒是婚宴上的喜酒,桌子上的油灯是洞房里的红蜡烛,仓库四角里竖放的大大小小的麻袋宛如张一筱和新娘生下的满堂儿孙……眉开眼笑的四叔摆了摆手,屋里立刻寂静下来,个个望着四叔,看他又有什么新花样。

“一筱,现在,洋蛮子找回来了,任务自然也就完成了,今晚不去看看红樱桃?”

“去看看,去看看,俺们回去不向司令和政委打小报告。”众人赞成。

“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旧事莫重提,旧事莫重提!”张一筱搪塞敷衍。

四叔这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显得严肃起来,两只红眼盯着张一筱,一板一眼地说:“据俺所知,咱巩县城里还有郑州、洛阳好多有钱人托人说媒,想娶红樱桃,人家姑娘都一推了之,俺想她心里一定还念着恁这个大诗人呢!”

“啥个诗人,白天藏山洞,夜里卧草丛,心非土匪,身似土匪。”张一筱笑着搭话。

“看看,看看,动嘴是词,出口成章,哪有这样的土匪?!”四叔手指着张一筱,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射了过去。

张一筱再次陷入尴尬之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今天俺的新媳妇刚被刀客送回,还没来得及进洞房,还咋能去心疼别的女人?”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哗啦啦响起。

“土匪诗人,来首诗吧,光喝酒没啥意思。”韦豆子提议。

四叔和众人再次轻声鼓掌。

“好,俺媳妇是洋蛮子,就来首洋诗吧,匈牙利裴多菲写的《你爱的是春天》。”张一筱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首诗,在山里的时候,打完胜仗或者手下牺牲,他都会朗诵一首诗,有时是高兴的,有时是悲伤的。

“啥个国家,凶牙利?那里的人不但‘凶’,牙还‘利’,真有意思!”反应机灵的韦豆子又是一句,大家咧嘴笑翻了天。

你爱的是春天,

我爱的是秋季,

秋季正和我相似,

春天宛如是你。

你的红红的脸,

是春天的玫瑰,

我的疲倦的眼光,

是秋天太阳的光辉。

假如我向前一步,

再跨一步向前,

那时,我就站到了,

冬日寒冷的门边。

可是,我假如退后一步,

你又跳一步向前,

那,我们就一同住在,

美丽的、热烈的夏天……

阴暗湿冷的仓库内,充满着酒醇,弥漫着茶香,洋溢着欢声,荡漾着笑语,大家沉浸在从未有过的轻松之中,陶醉在从未有过的嬉笑之中,大家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苦难,忘记了世间纷争……

砰,砰砰,砰!有人擂了四声地下室的门,这是紧急情况的暗号。

四叔嗖的一声站了起来,扑哧一声吹灭了桌子上的煤油灯,“恁们别动,俺去应付。”一句话说完,便急匆匆走了出去。在大堂放哨的小伙计告诉四叔,门外有人。

四叔和小伙计一起直奔大堂。

“恁这个破店咋修的表带,松得像老太婆的裤腰,戴上后走起路来咣当咣当比梆子还响!”门外人喊。

“天黑了,老板不在店里,恁明早儿再来吧!”小伙计朝门外喊。

“屁话!明早俺就没事啦?快叫老板来!”门被擂得咕咚咕咚响。

四叔辨别出是姜大明的声音。

四叔支走了小伙计,打开了店门。

姜大明说:“不好了,‘瓦刀脸’放回来的不是俺厂里那个洋蛮子,是另一个洋蛮子。”

四叔顿时沉默。

姜大明走时,四叔给了他两节表带上多余的链扣。

归心似箭的张一筱回不去了。

得知最新消息的张一筱马上给豫西工委发了电文,告知这一重大情况。下边的行动必须得到洛阳的具体指示。

夜深了,奔波了一天的其他人躺下睡觉了,不一会,地下仓库里的地铺上就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呼噜声。张一筱和四叔没有睡,两人静静地围坐在桌子旁,桌子上的煤油灯火苗呼呼上下蹿动,把两人的脸庞映照得灰暗昏黄。两人一边等着电报,一边把一天来分头寻找的情况进行梳理。二十多个人按照分工把巩县县城大街小巷、大铺小店、沟沟沿沿蹚了十几遍,虽然没有找到藏匿洋顾问的可疑之地,但大大小小十来条线索搜寻了出来。

张一筱这时异常冷静,他知道,这次狐狸的尾巴藏得如此之深,说明自己遇到对手了。

“四叔,咱们不能这样漫无边际地寻找了,得分析分析谁绑架吕克特的可能性最大。”

煤油灯下,两人尽量压低声音讨论,生怕搅扰了一屋疲惫汉子们的鼾声。事情发展出乎他们的预料,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吕克特是死是活不知道,死的话被谁杀的,活着的话人又在哪里?一大堆问题萦绕在张一筱和四叔的脑袋里,虽已疲倦,但睡意全无。

两人不知不觉嘀咕一个多小时后,对绑架洋顾问的可能对象排了一个序。第一是日本人,绑一个吕克特,杀一儆百,威慑所有在中国的德国顾问团成员,迫使他们撤离中国。因为日本人集结在十几里外的黄河北岸,随时准备渡河南犯,他们一怕德国顾问团继续参与作战指挥,使日军像前面几次战役一样再吃哑巴亏;二怕德国顾问主导下的兵工厂日夜造枪造炮,给南下日军带来重创。第二是洪士荫的特务组织,迫于统一战线不便明火执仗,于是自编自导,自抓自追,然后将绑架罪名强加于共产党游击队,为剪灭异己剿灭异党埋伏笔。

商议之后,两人联名给洛阳发了一封电报,告知他们的意见,期望上级给他们一个明确的指示,他们好集中精力相机行动。

豫西工委凌晨时分给他们回了电报,针对有关洪士荫的第二条分析给予断然否决。指出现在国共合作抗日,不能怀疑友军,应摒弃前嫌,以赤诚之心共同应对强敌。中共豫西工委还特别指出,张一筱他们身居友军管辖之地,不能与对方发生正面冲突,被友军中不良分子利用,影响抗日大局。电报最后写道:“已请示延安,面上搜罗的同时,着力从兵工厂内部突破。时间已经不多,日本人为最大嫌疑。”

对豫西工委的指示,张一筱和四叔开始时还有看法,但认真思考后,他们认识到自身思路的狭隘。如果说洪士荫在一年前极力“剿共”那阵子,通过绑架洋顾问吕克特然后嫁祸游击队,会有这个念头,也会有这个胆量!但现在日寇铁蹄践踏华北,战马嘶鸣于黄河北岸,两军对垒,箭在弦上,不光河南站长洪士荫没有这份胆量,他的老板戴笠恐怕也没有这番胆量!因为孰轻孰重,洪士荫清楚,戴笠更清楚。

后半夜,张一筱和四叔理清了下一步行动的思路。四叔负责面上的搜寻,张一筱则带领精干人马逐个暗查兵工厂的重点人头,看看从他们身上能不能摸排出与日本人暗中勾结的线索。兵工厂与洋顾问最为接近的人中有三个人他们暂时查不了,也不用查。一是厂长黄业壁,此人一介书生,立志技术救国,誓言与日本人决一高低,不可能与日寇沆瀣一气;第二个是翻译曾鸣泉,被洪士荫重点盯防着,不用再去花精力;第三个是司机蔺天基,与曾鸣泉类似,已被他的老上级洪站长折磨得死去活来,自然也不用再下功夫。

一番思考后,张一筱决定从两个人入手,一是死去的卫兵“镢头”。“镢头”是个孤儿,割喉死亡后再无家庭成员可供盘查,洪士荫撇下了这条线,但张一筱认为不应该丢掉这条线。在延安特训班学习时,一位在上海工作多年的“老地下”给张一筱他们做过一场报告,其他的话张一筱印象不深,但有一句话他牢牢地记住了,就是“最不可能的最有可能!”这句话在特工界其实并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洪士荫同样谙熟此道,轻易不放黄业壁,羁押曾鸣泉和蔺天基,他用的就是这一招。张一筱原来也想放弃“镢头”这条线,但手下打探出来的一个信息使他打消了自己的念头。“镢头”父母死后,有一个表姐与他较为亲近,夏天的单衣和冬日的棉衣都是这位表姐缝制。张一筱确定的另一个人是宋双水。宋双水是个老实巴交的技师,参与绑架洋顾问自然不可能,张一筱选择他,主要是此人经常接触吕克特,想从他这里获得一些有关洋顾问的有用信息,好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

确定下一步两个重点侦察对象后,张一筱如释重负,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猛然把一缸茶水一饮而尽,和四叔一起讨论商议了几个小时,他把喝水的事都给忘了。冰凉的茶水穿喉下肚之后,张一筱整个人像吞了一根挂在屋檐下长长的冰凌,倏然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冷颤让张一筱毛发悚然,肌肉收缩,头脑异常清醒。张一筱猛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事。这关口忽略任何一件事都会造成天大的失误。张一筱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空空的茶碗,他从心底感谢这碗冷茶,也庆幸自己的一饮而尽,一口一口地喝下是不会打这个冷颤的。张一筱想起的这件事与瓦刀脸孙世贵有关。

一天来,一个疑问在张一筱的脑海中忽隐忽现:“瓦刀脸”真的如大家都认为的那样,在他人绑架吕克特之后,看到无人声明赎人,顿生一计,以英国洋蛮子冒充德国洋顾问换取所需武器?存在不存在另外一种可能,“瓦刀脸”预谋在先,从内部获得可靠消息后,确实绑架了吕克特,没有料到后面风声如此之紧,影响如此之大,就杀掉真的洋顾问,再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达到换取武器的目的呢?如果是这种可能,就可以从“瓦刀脸”那里查出谁提供了洋顾问晚上去看戏的消息。张一筱迅速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四叔,四叔认为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敢贸然排除。

“有一线可能,我们就得去查证。最不可能的事情最有可能!”张一筱认为。

“如果这种最不可能的事是真的,‘镢头’的死不但找到了债主,还可以借此挖出‘瓦刀脸’的内线,最重要的,洪士荫也就不能再嫁祸我们啦!”四叔豁然开朗。

张一筱并没有因为四叔的话而兴奋,反而冷静下来:“情况虽然对我们有利,但我还是最不希望这种可能发生,我们洗清了冤屈,但洋顾问却死了,巩县兵工厂的生产不但受到影响,整个德国顾问团就会撤走,老日最高兴,中国人替他们实现了自己完不成的任务。”

“恁想的对,但愿王八蛋‘瓦刀脸’不会那样做,不然的话,他可真成了该千刀万剐的民族罪人了!”四叔神色冷峻。

最后,两人决定把整体方案上报豫西工委。

豫西工委的电报这次回得极快,趴在桌子上的张一筱和四叔刚刚打起几声呼噜,译电员就送来了电文:“同意重点盯防两个人头,续查孙世贵之事商定后回复。”

冬天,平原上的清晨总是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东方天际露出的小半个红日透过这层薄雾,把刚才还灰蒙蒙的巩县大地照得清亮起来,大地上的房屋、树木、河流立刻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行走在县城街道上的人们,三十米外只能看清对面行者的轮廓,十几米远才能分辨出熟人和生人来。遇见熟人打声招呼,遇见生人随便点一下头或者瞧上一眼,算是崭新一天的问候与祝福。这份温情只有早上才有,这是阳光带给寒冷人间的丝丝暖意。漆黑之夜的犬吠停止了,代替的是鸡鸣,鸡鸣不是叫给这些起早之人的,他们在鸡鸣之前就已经出门了,鸡鸣也不是叫给张一筱和四叔的,他们坐在煤油灯下,整整嘀咕了一个通宵,两人从地下室钻了出来,远眺东方金灿灿的半个太阳,一时竟睁不开眼来。

胡乱扒了几口早饭,张一筱就和韦豆子上了路,他们要到离县城五里外的宋双水家,也就是韦豆子的大姐家。

走在左边的韦豆子头戴翻毛羊皮帽,身披翻毛羊皮袄,肩上挑了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挂着几张狐狸皮和野兔皮。右边的张一筱一改前两天卖柴农民装束,身着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头戴黑色礼帽,脚蹬一双灰色毛毡鞋。韦豆子以前给姐姐和姐夫讲过,自己在洛阳一家皮货栈混饭,吃穿不愁,老板对他也不薄。见到姐姐该说的话韦豆子心里也琢磨停当了,大意是,冬季到了,庄稼人闲时狩猎野物,这两天随老板来巩县进货,早上抽空来姐姐家瞧一眼外甥和外甥女。

两人进村时,天色已经放亮,农闲的村民们还没有起床,庄子里的土道上空落落的。往年巩县县城附近的村庄不是这般景象,女人们在炊烟袅袅的灶屋做饭,男人们准备进城卖粮卖菜的活计。今年变了,日本人已经占领了黄河北岸,天空中不时飞来老日贴有膏药旗的飞机,传言如冬天的寒风,在家家户户中流传。说老日的炮弹一爆炸就是个十来米的深坑,几年下不了高粱玉米种;说老日的“铁乌龟”(坦克)只走庄稼地不走平路,因为在庄稼地里比在平路上跑得还快,还说老日的饭量像骡子又像马,不就咸菜一顿能吃下一锅红薯干还要加半锅红薯汤……庄稼人谁都没有见过东洋人,不知传说是真是假,因此也就不敢再进城卖粮,都把粮食和贵重的家什埋藏起来,人们足不出户,惶惶不可终日。

“大姐,大姐。”韦豆子一连叫了两声。

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呀?”

“大姐,豆子的声音恁都听不出来?俺来巩县收货,正好路过恁村,顺便来家里看看。”

门开了,一个干净利索的中年女人开了门。中年女人看到自己的弟弟很是吃惊,看到身后体面的张一筱更是吃惊。

“大姐,这是俺给恁提过的萧老板。”韦豆子介绍。张一筱脱下礼帽致礼。

韦豆子大姐看见弟弟后面站着一位体面人,还是弟弟的老板,立马怪罪起自己的弟弟来:“噫!恁看看,萧老板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恁哥又不在家,咋办呢?”

“大姐,俺们坐会就走。大哥咋没回来呢?”韦豆子明知故问。

“本来厂里这一段日夜加班,回来得就少,前两天厂里又出了大事,就不让回来了。”豆子姐姐给客人边让座边抱怨。

韦豆子一脸茫然,盯着大姐问:“出了啥大事,俺大哥又不是厂长,家都不让回了?”

大姐一改刚才说话的大嗓门,声调压低了许多:“姐给恁说,恁在外边千万别讲,恁们看到贴有两个绑匪画像的布告了吗?”

“看到啦,但上面没说绑走了什么人啊?”韦豆子有些好奇。

豆子大姐的声音更低:“听恁哥说,绑的就是他们厂里那个大个子洋顾问,工厂里正挨个排查呢。”

“这事不是俺哥干的吧?”韦豆子接着问。

“恁哥的胆量像个大闺女,放个响屁都左右瞅半天,还绑人?!”豆子大姐的话把韦豆子说笑了。坐在板凳上的张一筱故意抬脸看山墙上的关公画像,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窃笑。

“大姐,这是萧老板给家里称的二斤红糖,快拿着!”巩县人爱喝红糖茶,特别是寒冷的冬天,喝过心暖身热。大姐道谢接过红糖,就忙着去灶屋烧茶。韦豆子就把张一筱出门时在街上买的三个火烧分给了外甥和两个外甥女,一人一声“小舅真不孬”把韦豆子喊得合不拢嘴。

张一筱和韦豆子喝着红糖茶,与大姐东拉西扯谈了半个时辰家常,话题又被韦豆子悄悄拉回到了洋顾问身上。

韦豆子歪着头,好奇地问道:“大姐,恁刚才唠叨的洋人是个啥模样,俺还没见过呢?”

韦豆子大姐是村里有名的利索嘴,把吕克特白皮、凹眼、高鼻、卷毛的特征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谝得张一筱和弟弟唏嘘不已。

“人怪得恁知道像个啥?像个活鬼!一个月前俺去厂里给恁哥送棉衣棉鞋,俺俩在厂门口正说着话,一辆‘小鳖车’路过,车上下来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吓得俺后退了三步。”韦豆子大姐绘声绘色地描述。

韦豆子听说姐姐还见过洋顾问,心里更有了底,他偷偷瞅了一眼队长,张一筱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韦豆子急忙追问:“大姐,恁还见过洋蛮子,说的洋话恁听得懂吗?”

见弟弟和萧老板听得津津有味,韦豆子大姐捋了捋头发,打开了话匣子:“嘴里像吐楝枣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道说个啥,姐一个字都听不懂。人怪是怪,但人不孬,下了车就跟俺握手,那毛茸茸的双手啊,像过年杀的肥猪没有褪净的一对前蹄子,吓得姐又退了两步,把恁哥和一圈人都笑坏了!”

“洋蛮子穿的也和咱们村的人一样?戴棉帽,穿马褂,打绑腿,腰里束根裤腰带吗?”韦豆子想知道吕克特的外表,故意引出一个话题。

“才不呢!人家不戴帽,一身忽闪忽闪的呢子洋装,脚上穿的一双黑皮鞋,明晃晃的,比牛舔得还亮。裤腰带倒是有,但没有束在腰里,系在脖子上!”韦豆子大姐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韦豆子大叫一声:“姐,恁胡喷个啥,裤腰带咋会系在脖子上?”

“那叫领带!”张一筱笑着说。

“看看,看看,豆子,萧老板就是知道得多,恁要跟着多学着点!”大姐两眼瞅着弟弟,嘴里夸着张一筱。

韦豆子怕姐姐岔开话题,哈哈一声笑完,立马问道:“大姐,恁说了半天,到底和洋蛮子握手没有?”

“握了握了,洋顾问好开玩笑,把姐的手握得嘎吱嘎吱响,疼得姐哇哇喊了起来,旁边的那几个王八蛋笑得腰都弯了。”韦豆子大姐边说边甩手,仿佛手现在还疼着。

“后来呢?”韦豆子好奇十足。

“还有啥后来,人家有事,握过手就走了。不过,人一走扇动身边的风,姐倒闻出一股怪味来。”大姐漫不经心地说道。

吕克特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深究,这是张一筱和韦豆子来的路上约定好的。两人还商定,如果豆子姐夫宋双水在家,就从他那里套话;如果他人不在,就从豆子大姐嘴里套。套话的方式采用梆子戏中的“双簧”,问题由韦豆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提,旁边的张一筱不动声色地听和记。刚才两人一唱一和的双簧戏,大姐浑然不觉。

本来韦豆子想继续问声“啥个怪味”,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韦豆子了解大姐的脾气,姐喜欢听戏,《穆桂英挂帅》《陈三两爬堂》和《七品芝麻官》中的大部分段子都能哼得出来,戏听多了,说话就有了技巧,台上戏子话里常设暗扣,大姐也一样。韦豆子知道大姐刚才那句话设了暗扣,目的在于调动听者的兴趣,别人问是多余,她会自己解开。韦豆子没有问,双眼直勾勾地瞅着眼前的大姐,显示出莫大的好奇,大姐十分满意弟弟这位二十多年老听众的表现。

“浑身像泼了一瓶小磨香油,香得呛鼻子!”韦豆子大姐再次捂了捂鼻子,像戏台上女戏子一样,说话投入时带肢体配合。

“三四斤芝麻才能换一瓶小磨香油,一定是个有钱的货!”韦豆子傻乎乎的一句话,把姐姐笑得前仰后翻。

一旁的张一筱觉得韦豆子姐姐的这句话有点意思,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一个大男人,用洋胰子洗洗脸就够香的了,为啥还泼瓶小磨香油?”

韦豆子大姐见萧老板提问,不好再放肆嬉笑,立刻收敛三分,认认真真解释起来:“小磨香油是俺诓恁俩的,后来听豆子哥回来说,叫什么水,对了,叫香水。”

“姐,啥是香水?”韦豆子第一次听说香水这个词。

“姐也说不清,恁哥说就是城里富家闺女抹的香脂,香脂像稠面糊,香水啊就像寡淡无色的井水。”

张一筱先是噘噘嘴,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继续旁敲侧击,尽可能多地从韦豆子大姐嘴里套话:“闺女家抹香脂还说得过去,一个大男人家咋还抹那东西?”

韦豆子大姐听张一筱说完,立刻接去了话茬:“萧老板,俺刚开始时也和恁想的一样,不过豆子哥后来的话才使俺明白了到底是咋个回事。”

“姐,咋回事?”韦豆子急不可耐。

“恁哥说,这洋蛮子啊不抹香水不中。”大姐表情神秘。

张一筱轻轻端起瓷碗,喝了一口红糖茶,又轻轻放下,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香水不顶吃不顶穿,为啥还不抹不中?”

“俺的大老板,真是不抹不中啊!”韦豆子姐姐不知自己已入双簧圈套。

韦豆子赶紧抓住机会,套出姐姐知道的内情:“姐,说说,说说。”

“听恁哥说,这洋蛮子啊一出汗,浑身都是骚狐味,洋名叫什么狐臭,旁边的人一闻直想吐!这事还是恁哥先发现的,洋蛮子刚到厂里不久,就和恁哥他们几个一起调试机床,刚开始洋蛮子身上还香喷喷的,趴在机床上干了两个多钟头,出了一身汗,这一出汗,香水味咋就没了,飘过来的就是骚狐味,呛得恁哥他们几个咳嗽不停,但谁都不敢捂鼻子。”韦豆子姐姐一口气端出了吕克特的老底。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抹还真不中。”张一筱表面上装着恍然大悟,心里却是暗自窃喜,吕克特身体的一个重要特征被他发现了。

正在话头上的韦豆子姐姐好像还没有尽兴,继续竹筒倒豆:“那个洋蛮子好像知道自己的毛病,每次和中国人干活时间一长,浑身出汗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盖子先倒几滴在手上,然后就用手抹到胳膊窝、脖子和脸上,这一抹不打紧,恁哥他们几个都不咳嗽啦!”

韦豆子的外甥狗蛋正在旁边啃火烧,听到老娘说起小瓶子的事,呼啦一声就跑进了里屋,不一会就出来了,手里握着一个空瓶子,伸手递给了韦豆子:“小舅,小舅,就是这个瓶子!”

“恁这家伙,狗窝里藏不住剩馍!对,就是这个瓶子,一次那个洋蛮子用光了里面的东西,顺手扔到了车间废物箱里,恁哥看着怪上眼的,就捡回来给狗蛋玩。”韦豆子大姐一五一十说明了空瓶子的来历。

确实是个精致的物件。拿在韦豆子手中的空香水瓶三个指头宽,五寸高,瓶子是透明白玻璃做成的,外表贴着一层金色的厚纸,上面印有密密麻麻的洋码字和洋男人洋女人的头像,瓶盖也是金色的,手掌中的瓶子换换方向,发出的光直晃眼。韦豆子看了半天,递给了张一筱。

瓶子上的字张一筱一个也不认识,尽管他在开封上大学时学过英语,但金纸上的字是德文和法文。金纸上方印着两行字母,第一行是德文的“EchtKoenischWasser”,下面一行是法文的“OriginalEduDeCologne”,两种外文其实是一个意思,翻译成中文就是“科隆神水”,科隆是德国中部的一座城市,以生产男用香水出名。金纸中间用奇大无比的数字印着这种香水的型号“NO.4711”。张一筱虽然不认识德文和法文,但德文、法文和英文“型号”这个词的缩写都是“NO.”。张一筱立刻明白了香水的型号是4711。

瓶子递回到韦豆子手里的时候,张一筱朝瓶子使了个眼色,韦豆子立刻明白了队长的意思,队长要他想办法带走瓶子。

“狗蛋,小舅买的火烧好吃不好吃?”韦豆子瞧着外甥,嬉皮笑脸地问道。

“好吃!”

“还想不想再吃?”

“想!”

“小舅用火烧给恁换这个瓶子中不中?”

狗蛋没有玩具,就这么一件宝贝儿,整天在村中娃儿堆里传来传去显摆,稀罕得了不得,小舅要换走金灿灿的玻璃瓶儿,他自然舍不得。

“不中!”

“两个火烧?”

“不中!”

“三个火烧?”

狗蛋的两个姐姐一直站在狗蛋身旁,听小舅说用一个火烧换,她们没有吱声,因为一个火烧没有她们的份;说两个火烧时,俩姐还是没有吱声,因为只有一个人有份;当韦豆子说出三个火烧时,俩闺女再也忍不住了,一左一右捣鼓起弟弟来,五言六语之后,狗蛋招架不住,答应了。

“哎,三个火烧换个空瓶子,外甥赚舅舅的便宜啊!”韦豆子的话一出,屋子里哄堂大笑。

“还像个小孩似的,要个空瓶子弄啥?”大姐笑着奚落自己的弟弟。

“出门能装一两烧酒,困了咪一口!”韦豆子把瓶子小心翼翼装进口袋,顺嘴来了这么一句。

这一天,张一筱还派了一组人马去了“镢头”表姐家。

回来的人说,是村里一位地下秘密交通员,也是“镢头”表姐夫家的亲戚带着去的。“镢头”表姐因为弟弟的死悲伤万分,说话的时候一直哭啼不停。一位老侦察员向张一筱汇报,“镢头”表姐的眼神好像有问题,从她眼里不但看出了悲伤,还看出了惊恐,这种惊恐在“镢头”表姐夫眼里同样有,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双手发抖。地下秘密交通员经过回忆后也反映,这俩亲戚从来没有这个模样。张一筱听后,交代这一组人马继续暗查,里面肯定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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