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与耳语 51
时间:2024-11-07 12:17:53
当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走进宏济诊所。
我把衣橱、床头柜和办公室都仔细翻找了几遍,并没有找到让杜雪担心的那些照片。吴兵曾暗示她正月十五那个夜晚,为了纪念她难以言喻的美丽身体,他拍了照片,但愿那只是他为了增加要挟砝码而撒的谎。那只黑色旅行箱还在,我把它打开,在一个隐秘的夹层里,找到一个棕色皮面日记本。日记本扉页上写着:“得不到想要的爱情,吾宁肯死去!”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一个心高气傲的小镇男人的心绪,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无尽的心绪,这是一个时刻盯着别人的生活的男人。上天啊,为何待我吴兵如此之薄!试问,在眉镇有谁比我英俊、潇洒吗?有谁比我懂生活、更懂爱情吗?哼,吴兵啊吴兵,你说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十七八岁的少女,看上去差别不大,可是十年之后,却有了天壤之别!同是蛹卵,有的变成了讨厌的大蛾子,有的却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蝴蝶。自古道,好汉无好妻,想不到这句话在我吴兵身上也应验了。妻子变成了五大三粗没有一点女人味的糟婆子,花妮虽然年轻,有几分姿色,可是跟杜雪比起来,就像是石头和玉石。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许我对她一片苦心,感动了上苍,今天夜里她来到我的诊所,被那个蠢货给打伤了。可是这也给了我一次见识美人胴体的机会。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吹弹欲破,什么叫晶莹如雪。杜雪啊,我美丽的蝴蝶!古人说的‘肌肤微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鸭蛋脸面,俊眼修眉,见之忘俗’原来都是说的你啊。可是这样一位绝色女子,却嫁给了一个野兽般鲁莽的男人。他罗德林除了打架不要命,有何德何能!他配拥有那么多财产、配拥有那么漂亮的妻子吗?我却只能每夜狠狠用手掌击打铁砂袋,寄托对她的相思之苦。每一掌都仿佛是打在了那个蠢猪一般的丈夫身上。在把成成偷走之前,吴兵就一直觊觎杜雪的美貌,他自己称这为爱情,在日记里,他对自己倾诉着爱一个女人而不能得的烦恼。住在杜雪家的耍猴人请他来看病,他当成了天赐良机。他对成成的态度,却又让人费解,他对孩子很好,至少是他认为自己做得很好,一个爸爸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他希望在孩子身上看到他妈妈的影子。他在日记里有如下文字:他仍然叫成成,永远都叫成成,我爱她妈妈,当然我也应该爱他。比他的亲爸爸对他都要关爱,我不能让这个孩子在他爸爸那样粗野的男人跟前成长,我要好好教养他。等到将来那一天,他妈妈见到他时,她会原谅我当初的错误,她能理解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这是一个以自我为主心的男人,他每做一件事情,都站在他的立场,有他的理由,从来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他以爱的名义做出了令孩子父母悲痛欲绝的天理难容之事。然而妈妈在痛苦煎熬了十个月之后,却再也听不见孩子的呼唤了。找到成成的那天上午,我们刚驶出县城,就得到了杜雪落水身亡的噩耗。雨已经停了。汪传法抱着成成,坐在副驾驶座上。张龙骑着摩托车跟在越野车后面。我停车,给玉娥回电话。她在电话那端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杜雪从索桥上失足掉下河里。我跳上车,手里已经感觉不到方向盘的存在了。“别开这么快!鲁松——”汪传法说,“成成在车上呢!”眉镇今天是这么的遥远,公路仿佛在山间绕来绕去。终于驶上最后一道山岭,看见她的家了。到石拱桥头,我踩住刹车,拐弯上桥。桥对面通过石材厂的路口却被堵塞住了。一辆满载麦秸的拖拉机侧翻在那儿,车斗上的麦秸摊在了路上,俨然就是一个大麦秸垛。我倒车,倒回石拱桥,沿着芦苇塘边的小路驶到索桥边。黄不点蜷缩在索桥头上,浑身湿透。我们走到跟前时,它身子动也不动,睁开眼无神地瞥着我们。我们从它身边走过去,它突然狂吠一声,身子弹跳起来,好像谁踩了它的尾巴。它追上汪传法,身子像个皮球弹跳着,每一次都想着跳得更高,跳到汪传法怀里。它发出了低声呜咽,一种压抑的激动。它嗅出了汪传法抱着的小主人的味道。成成歪着脑袋,望着黄不点,扭着身子要下来。走上杏树下的台阶,踏着漫上石阶的山溪,黄不点在前面跳跃着跑进大开的角门。已经来了很多人,屋里屋外,男男女女,人虽然多,但是很安静,人人都放低了声音。黄不点的叫声,显得很刺耳,站在院子里的两拨女人纷纷扭头看过来。“那不是成成吗?传法抱着的不是成成吗?”一个女人发出了惊呼。“成成回来了!”客厅里烟气呛人,议事的几个男人个个叼着香烟,罗老伍、张富仁坐在沙发上,罗德水坐在靠墙藤椅上,另一把椅子上坐着村会计,刘纪抱着肩膀站在电视机旁。罗老伍一脸凝重,神情又恢复了一个村里丧事总管的神情。张富仁跷着二郎腿,眯着眼睛,手指夹着香烟始终举在嘴边,脸色显得平静。几个女人跟着我们走上走廊,走进客厅。屋里的男人相继站起来,一起往门口看,望着汪传法怀中的孩子。“成成!”“成成回来了!”跟在我们身后的女人向屋里的男人通报。刘纪一个箭步冲过来,从汪传法怀里接过孩子,端详着,“小子!你可算回家了!”“别哭,刘纪,”汪传法说,“别吓着成成。”张富仁凝着眉头,挨个望着我们,脸上的表情不再平静,不是悲喜,而是一种失落,深深的失落。“是成成吗?”他把目光定在我脸上,“在哪儿找到的?我昨天还看见你坐上姚院长的急救车了,怎么这么快就把孩子找回来了?”没人理他。我穿过客厅,踏上昏暗的楼梯,二楼有人在说话:“是成成回来了吗?真的吗?”玉娥和董凤云从楼上走下来,快步从我身边跑过,奔向客厅。我走上二楼。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女人从右手房间走出来,走到楼梯栏杆处,俯身往下探望,然后扶着楼梯护栏跑下去。我走向她走出来的那个房间。这是杜雪的卧室,现在却成了她的灵堂。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雨水的味道,凉风撩起飘忽的窗纱,湿漉漉的石榴树枝从敞开的窗口伸进来,展示着缀在翠叶间的一串鲜红的钟形花朵。房间正中有一张水曲柳大床。她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暗红色的丝绸寿被从脚盖到胸口。披在肩膀两侧的头发还是湿的,显然被姐妹们精心梳理过,脸色比以前显得苍白,仍然隐隐透着些许傲气。床头地板上堆着一身湿衣服,黑色的长裤,蓝色碎白花的蜡染上衣,正是前天晚上我们相见时穿的那身。衣服旁边是一只绣着小鹿的浅口布鞋,只有一只,另一只落在了河里。房间里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高大魁梧,黑西裤白衬衫,打着黑色领带,垂着双手面对房门站着。他脸色铁灰,眼皮浮肿。我走向杜雪,紧盯着她仿佛是在沉思的前额,祈祷着微风吹动她的睫毛,让她睁开紧闭的双眼。“杜雪!”我站在床前,等待着她再一次用那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我。而她给我的只有沉默。我俯身,我的手伸向绸单子,伸进去,握住了她的手,冰凉而僵硬的手。这只手再也不会翻转过来,握住我的手了。“杜雪!我爱你——”我的膝盖再也撑不住我的身重,我在床前跪下。“你爱她,你应该在她能听见的时候对她说。”一个沙哑的男声对我说道。戴眼镜的男人走到我身边,一只大手扯了下我的肩膀。我松开杜雪冰凉的手,站起身。“你是谁?”他看着我,“过这边来。”我跟着他走出房间。戴眼镜的女人抱着成成走上楼梯,玉娥和董凤云等女人拥着她走到杜雪的床前。他推开隔壁的屋门。我走进去,他把屋门掩上。前天晚上,杜雪和我在这个房间里交谈了一个通宵,架子上的杂志、柳琴,一切都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你是杜伟吧?”我说,“我叫鲁松,我和杜雪是高中同学,我们——”“我不管你是谁!”他粗暴地打断我,“不要再说你爱她了!还有比一个哥哥更爱妹妹的吗?爱!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以前是个警察——”“不要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们本来打算,打算到八月十五,她带我回家去看望老人。”我说,“我有她写给我的信,可以说明我和她的关系——”“可问题是她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有个请求——”我望着他,“能不能让我来料理她的后事?”“你觉得可能吗?可能吗?”他十分恼怒地对我挥挥手,“你走吧!这儿不需要你。”他走到圆桌子前,坐下来,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我退出去,把屋门带上。客厅里没有看见张富仁,村会计仍然坐在藤椅上。走廊上多了一些人,站在那儿等待罗老伍派遣差事。“老伍,你多操心,一定要把葬礼办隆重。”刘纪抹着眼泪,“我嫂子这个人太好了,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不好来,对我们这些朋友,不管穷富,对厂里的工人也是没的说。”“就照着前几天德林的葬礼那么办吧。”汪传法说,“停尸三天再出殡,今天晚上就把铁炮和响器班都叫过来。”“这得看她娘家人的意思。”罗老伍说,“传法,你上去把成成他舅舅请下来。”杜伟不同意隆重发丧,人没了葬礼再隆重有什么意义?他提出当天下午就安葬,入土为安吧。“不能太匆忙,”刘纪说,“即使不隆重,也不得太草率,下午安葬做棺材也来不及啊。”“买现成的。”“棺材铺现成的没有好的,都是二指厚的杨木板。”刘纪说,“怎么也得给我嫂做个柏木棺!”杜伟坚持下午就安葬。我一直在想该如何料理她的后事,如果按她自己的意愿,她会怎么做呢?“尊重成成他舅的意见,下午安葬。”罗老伍说,“刘纪你负责派人去买棺材。”刘纪垂着头走了。罗老伍安排了四个壮劳力去挖墓穴。院子里,人越聚越多。仨俩一伙嘀嘀咕咕。“杜雪怎么死的?淹死的?”“买豆腐回来,从索桥下掉下去了。”“男人死了才多久?是不是两人感情太好,罗德林想她了,或者是她思念老公?神思恍惚就掉河里……”“别瞎猜了!你这人一向神神乎乎的。索桥上又湿又滑,一不留神掉下去了,有啥可奇怪的?”我穿过七嘴八舌的女人,走向樱桃树旁的角门。“这个人是谁?眼睛都哭红了,杜雪的哥哥?”“不是。她哥哥比这人高。”山溪水溢过沟垅,漫流在竹林下的石阶上,我踩着溪水走出竹林,走上索桥。在索桥中间位置,一个不锈钢饭盆翻扣在湿木板上,旁边残留着两块摔碎的豆腐。我蹲下,捧起不锈钢饭盆。千山百壑汇集而来的雨水堵塞在桥下,越过坝头形成了一道滔滔瀑布。是什么力量,让她飞身翻越锈迹斑斑的护栏跳进滔滔洪水?——是不忍心看到她的爱人放弃喜欢的职业,还是觉得无法面对以后的生活?为了不让我因为她的离别太悲痛,她布置了意外的假象,捧着碗去买她从来不吃的豆腐。我想拆了这座桥,填平这条河。汪传法从竹林里走出来,走到桥头站住了,手扶着桥索,怔怔地望着我。下午四点刘纪开着皮卡车拉来一具柏木棺材,他找遍了K县所有的棺材铺,找到了柏木棺材,新刷的黑漆未干,棺头上用红漆刷着一个“福”字。盛殓时,我走进二楼左手的房间,从架子上拿起柳琴,交给玉娥,请她把琴放入棺材。出殡时,张龙等八个壮汉抬起灵柩,杜伟抱着披麻戴孝的成成。成成不哭也不闹,手里举着一根缠着白纸的小柳棍。戴眼镜的女人走在杜伟身边,一手搀扶着杜伟的胳膊,她一路念念有词:“妹子,山高水长你慢慢地行!你把你的恩怨带走,把你的福气给成成留下;你把你的不足全都带走,把你的才情和灵气全都给成成留下……妹子,你放心地走吧,我和你哥一定会对待成成胜过亲生。”玉娥和董凤云等几个姐妹追随着灵柩,一路痛哭。汪传法紧紧牵着女儿的手。汪倩头上缠着白绫,一路抽抽搭搭哭着再也见不着面的雪姨。我两手空空,跟在后面。墓穴已经挖好,紧贴着十几天前埋下的那具棺材。沾着泥土的一面棺板露了出来,看上去还是那么新鲜。张龙跳下墓穴,用肩膀扛起棺头,随后又有几个小伙子跳下去,分列两面托住棺材。罗老伍站在墓穴前,照量着穴道的走向,指点着把棺材挨着先前的那一具摆放妥当。挖墓穴的几个差工拿起铁锨开始快速填土,成成突然挥舞着小手号啕大哭起来。坟头瞬间堆了起来。杜伟的妻子摘下眼镜,拿手帕擦拭眼泪,擦完自己的又去替杜伟擦。玉娥依然痛哭不已,汪传法在右边架着她的胳膊,汪倩在左边,扯着妈妈的衣角。刘纪搀扶着他媳妇。张龙扛起抬棺材用的木杠和棕绳。人们离开坟茔,沿着水库边来时的小路回家。我走向另一个方向,趟着杂草走向山顶平台。我在和她并肩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坐下,凝视着映满霞光的水库。暮色降临时,我下山,走到坟茔前。我扑倒在坟土上,双手捏碎带着草根的土块。我把草根剔除,把坟包抚弄圆润。我的双手曾经轻抚过她的衣服和肌肤,而现在和今生的以后只能抚摸这堆温润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