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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传略 玄烨

时间:2024-11-07 12:57:33

我们已经点出来,梨洲对清朝的态度有条分界线:顺治时期不认可,从康熙开始慢慢地发生改观。我们还曾指出,这条界限直到他已打算承认清朝统治合法性以后,仍然坚持,亦即涉及顺治时期仍奉明朝正朔、康熙以后才使用清朝年号。眼下我们另外再细抠一下:即便康熙朝的头十来年,他也不称清朝年号,经过了大约二十年,才终于不再坚持。这意味着,他态度的改变,有个时间过程,或者说明显有一个思想认识变化的过程。

这过程,既到康熙时期才发生,想必就跟当时的现实有关。而基于那时中国社会历史实际,又不妨更具体地说,应该跟此时南面为君的爱新觉罗·玄烨有关。

玄烨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用歧视眼光看,他是一位满洲皇帝,来自文化落后或低等之地;一般抱汉族优越感的人会这么看。若从功利角度,自巴尔喀什湖而迄库页岛,新疆、蒙古直至鄂霍次克海一线在国际法意义上确定为中国领土,事情是他办成的;一些有所谓“雄才大略君主”情结的人不免把他认为这样的对象来膜拜。这两种说法或态度,是最常见的,彼此还针尖麦芒地势不两立。然而,这个人其实还有一面,是平时谈得不多、注意不够的,却或许是他在中国历来统治者中比较突出、有特色的一面。其略如梁启超所论:

康熙帝是比较有自由思想的人。他早年虽间兴文字狱,大抵都是他未亲政以前的事,而且大半是由奸民告诉官吏徼功,未必出自朝廷授意。他本身却是阔达大度的人,不独政治上常采宽仁之义,对于学问,亦有宏纳众流的气象。试读他所著《庭训格言》,便可以窥见一斑了。所以康熙朝学者,没有什么顾忌,对于各种问题,可以自由研究。

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位君主,那确实很让人刮目相看。我们知道,中国帝制所出产的皇帝基本分出两类。一类是恶棍,或如吕留良的后学曾静所称“光棍”,他曾说:“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不该把世路上英雄做。周末局变,在位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谚所谓‘光棍’也。”这种类型的君主当然是最多的。另一类,即所谓“有作为”“雄才大略”者,虽然偏少,但也可以找到一些。各王朝大致规律是,开国一代至二代君主,易出现前者,往后则多半为恶棍所充斥。他们之间无疑是有高下的,所谓“下”,不必说,为非作歹、无所不至;所谓“高”,其实也并“高”不到哪儿去,无非是能够开疆辟土或令国势一时强盛。玄烨算是后者当中一员,但是他若仅限于此,也真的没有什么超出历史水准之上的特色,不值得我们刮目相看。

概而言之,历史上皇帝如若无能,自然走无赖路线,只管蛮不讲理;设若有些能耐,也极少是美事,通常都强势压人,唯我独尊而令天下拑口。盖皇帝一物本是专制之果,他们无论有能无能,“老子天下第一”的含义早预先内嵌其中,而与自由最相排斥。所以历来皇帝不难于无赖,也不难于霸道,唯独难于“比较有自由思想”。试看自嬴政为“始皇”以来,能有几个皇帝当得起此语?

况且,玄烨还是一个“外来的”皇帝。满清以外族入主中国,第一算是入侵者和占领者,第二文化上比较落后、为汉人瞧不起。冲着这两条,满清皇帝很容易采取高压政策,用严酷手段压服境内。清朝在其站稳脚跟的大约一百年中,确实是这么做的。从顺治到乾隆间,都可谓血雨腥风,因薙发令杀人如杨廷枢,搞各种文字狱,或借经济问题杀戮士绅,康熙朝也是这过程中的一段,出了不少大案子。平时我们谈清初文字狱都是“康雍乾”并称,这种印象与梁启超“康熙朝学者,没有什么顾忌”的表彰很不一致,那又是怎么回事?

首先要讲的,梁启超已点到:“他早年虽间兴文字狱,大抵都是他未亲政以前的事”,对此,谈康雍乾文字狱者常常忽视。康熙间文字狱取其广义,即针对士绅和知识分子所兴之狱集中在初年,如“奏销”“哭庙”两案都发生于玄烨甫继位不久,而“庄廷鑨明史案”定谳于康熙二年,“黄培诗案”则是康熙五年的事。彼时,玄烨要么尚在髫龄,要么并未亲政,都是代其柄国的辅政大臣之所为,不能让他来负责。

不过,梁氏“早年”、“亲政以前”等字眼也有所误导,似乎玄烨亲自掌权之后没搞过文字狱。不是那样。他不但搞过,且有一桩还非常著名,这就是“南山集案”。

《南山集》是翰林院编修、桐城人戴名世的一本文选,里面所收《与余生书》提到南明几位皇帝及其年号,且露出一些感慨。康熙五十年(1711)都察院左都御史赵申乔据以疏参,戴名世下狱,并牵出汪灏、方苞在内许多人,最后戴名世被处死。此案影响甚大,历来与“庄廷鑨明史案”“吕留良案”并称清初文字狱三大案。

这案子由玄烨亲裁,先前一些案子他还可以发生在亲政以前为由摆脱干系,“南山集案”却铁板钉钉是他的作为,梁氏所谓他“是阔达大度的人”,“政治上常采宽仁之义”,岂非不攻自破?

这又要说到两点。第一,他是满洲皇帝,毋指望他是个例外,对于非议、质疑满清权力合法性的言行不采取行动,他也一定会制止和加以惩戒,这对他来说是必然的,不可能无所表示。第二,要看同样性质的案件,他是怎么处理;也就是说,我们在清楚地意识到他必有所行为的同时,要更多地注意他的做法有何不同,是轻是重,是比较宽仁还是嗜血贪暴、唯恐出手不重。

我们把前后的类似事件先看一遍。

“奏销案”:“绅士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见吴门诸君子被逮过毗陵,皆锒铛手梏拳,徒步赤日黄尘中,念之令人惊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渴死耳。旋闻奉有免解来京指挥,洒然如镬汤炽火中一尺甘露雨也。”

“哭庙案”所有十八人“不分首从,立决处斩”,内中就有金圣叹。行刑之日的情形:“是日也,十案共有一百二十人,凌迟廿八人,斩八十九人,绞四人,分五处行刑。抗粮及无为教案,斩于三山街,四面皆披甲围之,抚朱国治监斩。辰刻于狱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旗,口中塞栗木,挟而趋走如飞。亲人观者稍近,则披甲枪柄、刀背乱打。俄而炮声一震,百二十人之头皆落,披甲奔驰,群官骇散,法场土上惟有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时人暗于诗中论之:“巧将漕粟售金银,枉法坑儒十八人。”

“庄廷鑨明史案”,已逝的案主庄廷鑨被开棺戮尸,尚存人世的作序者、刻印者、校阅者、售书者、藏书者,年十五以上共七十二人处死,其中十八人凌迟,余者杖毙、斩首、绞杀,另有数百人充边。

“吕留良案”,雍正十年(1732)十二月十二日判决,吕留良及长子葆中即吕公忠,后改名葆中戮尸枭示,次子毅中斩立决,孙辈后人俱“发遣宁古塔,给与披甲人为奴”,财产充公;十二月十七日判决,吕门弟子严鸿逵“应凌迟处死,已伏冥诛,应戮尸枭示;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兄弟之子,男十六以上皆斩立决,男十五以下及严鸿逵之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俱解部给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另有吕、严之友朋门人等二十余人及家眷,或斩或流或充奴。

反观“南山集案”,则仅戴名世一人被处死。

刑部上报的拟刑方案原是:一、“戴名世依律凌迟处死,家产入官,安徽巡抚解来戴名世之弟戴平世依律斩决。其祖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十六岁以上不论笃疾、废疾,俱查拿送部,依律立斩。戴名世之母女、妻妾、姊妹之子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亦俱依律给付功臣为奴。”二、因本案牵出的《滇黔纪闻》作者方孝标,“依大逆律凌迟,今已身死,咨行该巡抚,剉碎其尸,财产入官。方孝标之子方登峰、安徽巡抚解来方孝标之子方云旅、孙方世樵照律皆斩立决。方孝标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十六岁以上不论笃疾、废疾,俱查出送部,依律斩决。方孝标之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十五岁以下子孙、伯叔父、兄弟之子,查出给付功臣之家为奴。”三、为戴名世书籍作序或收存书版的汪灏、方苞“绞立决”。四、其他涉案相关人员或族人,“逐一严查,有职衔者革退,除已嫁出之女外,一并发遣黑龙江、宁古塔将军处,酌情拨与乌喇、宁古塔、伯都讷等处安插。”

以上方案于康熙五十年十二月具题上报,直到五十二年二月初七日方才奉旨。研究者认为:“一个情况不太复杂的案子用了一年多才得以判决,反映了康熙皇帝的谨慎态度”。及旨出,刑部方案中原来数十乃至上百位问死者,变成仅余戴名世一人,量刑也全部从轻。玄烨的具体裁决是:戴名世“从宽免凌迟”,改问斩;原拟处斩者“俱从宽免死”,改为“充发黑龙江”;其余“这案干连应斩绞及为奴安插流徙人犯俱从宽免罪,著入旗。”其中方苞,先是免死,继而仅过一个月又蒙“特命召至南书房效力,后又改直蒙养斋,编校书籍,康熙六十一年充任武英殿修书总裁”。

总之,“南山集案”虽名列清初三大文字狱之一,但若与“庄廷鑨明史案”、“吕留良案”等作一番实际对比,会发现它把杀戮控制到了最低。从中,我们得到两个信息。一是和其他满清皇帝一样,对眷念前朝、挑战本朝权威的言行,玄烨明白表示他将给予惩处;然而,当需要拿出具体处置时,玄烨态度比较克制,沉吟掂量,并不以恣行诛戮来泄忿或恫吓天下。将此分别辨之,前者如我们所已指出的,在他而言实属必然,不可能坐视不论。但是,第二点却显出了重大不同。

君主操柄,简言而之,“恩”“威”二字而已。刻薄者脑中只有“威”,唯恐臣民不知其威、不慑其威,“奏销案”“哭庙案”“庄廷鑨明史案”“吕留良案”等,背后主导思想明显如此。较理智一点,则“恩”“威”并重,既要你诚惶战栗,又要你感戴其恩,以伏获人心。玄烨处理“南山集案”,粗略来论谓之有“威”有“恩”,细予观察则较“恩威并重”更进一步,偏于“恩”的考虑多一些。或许,他的心路历程前后也有较大变化,以“威”始,而当最后拿出决定时主要落在“恩”字上。我们推想,迟迟未就刑部题本做出批复的一年多时间,玄烨心情大约经过了某种沉淀和过滤,“威”的诉求逐渐淡化,从而最后降下的旨意对嗜血的冲动有主动和相当程度的克制。虽然最好的结果是他能够一个不杀,连戴名世亦予保全,但那显然不是十八世纪初叶的文明水准。事实上,与其他相似案件一概血流成河相对比,玄烨把不少于数十人被问死罪的刑部原判改为仅斩一人,已属惊人的宽仁。

这种宽仁,源自比较理性的认识。康熙五十七年七月,玄烨与大臣论其执政理念:

此后当益加详慎批发,且昔听政时,每令读本,朕与辅政大臣共听之,或因一时言论,往往忽略。朕谕伊等:此内有关系民命者尤不可不慎,伊等皆经行间效力,不以杀人为意,朕必慎焉,但惩恶所以劝善,亦有不可宽宥之处;圣人法内有仁,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朕于此尤加详审,从无少忽也。

他既讲“不以杀人为意”,又讲“惩恶所以劝善”故亦不得不有,进而讲法度目的在于扶“好人”抑“恶人”,使社会向善,内涵是“仁”,亦即要对社会起积极正面作用。他自称“于此尤加详审,从无少忽”,平时也常有“朕治天下,惟宽仁是务”之类自况,这些究竟是漂亮话,抑或可以采信,我们并不看他说了什么,而看他的言谈只是空洞辞藻,还是含有清晰的思路和理念,而上面所引一番话,正反两面、情理蔼然,明显是有思考、有逻辑、有来历,不基于一定认识讲不出来。

我们对于帝制并其产品皇帝,自根柢上加以排斥,是因这种事物集天下之大私,亦即梨洲所痛斥的“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但我们不必认为每位皇帝都将秉此制度之恶而坏得如同一个人,以致没有谁可稍稍例外、以个人禀赋不同而有所脱略常态之外,那也不免过于形而上学了。虽然史上泰半皇帝习惯于作恶或是惫懒之人,但偶尔确有处在这类情形之外的例子,比如被朱棣推翻了的建文帝,又比如这位康熙皇帝。朱允炆是因自小的教育,祖父朱元璋把他父亲朱标用正统的儒家伦理教育成过于仁柔之人,而他显然以父亲为榜样,从对父亲的模仿中也变成那样的人。而玄烨在皇帝中的异乎寻常,或许是因天性特别好学。

梁启超高度赞扬了玄烨的这种天性,特意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将“康熙帝自身对于学问之态度”提出一论。说他“热心向慕文化,有多方面的兴味”,“极信学科学,对于天文历算有很深的研究,能批评梅定九的算书”,“他得他们(指西方传教士)的帮助,制定康熙永年历,并著有《数理精蕴》、《历象考成》等书,又造成极有名的观象台。他费三十年实测工夫,专用西洋人绘成一部《皇舆全览图》”,“他对于中国历史也有相当的常识,《资治通鉴》终身不离手”,“他对中国文学也有相当的鉴赏能力”,“这些都是我们文化史上值得特笔大书的事实”。任公虽曾政治上保皇,但以上叙述都以史实为依据,我们便借他的简要概括来观玄烨好学的一生。

不要小看“好学”这两个字。我们知道诸多惫懒的皇帝,共同特征每每是厌学,在明代,武宗和熹宗这两个混世魔头就很典型,恨不得一生一世都用于玩耍嬉游。人们读书、学习,是为提高自己、成材,对社会有用。而皇帝自认为没这个必要,他们生下来广有四海,要什么有什么,想怎样便怎样,哪里会有一点读书、学习的积极性?所以,通常皇帝都和武宗、熹宗一样,绝无好学之念,怎么快活怎么来,对读书那种苦差事只会深恶痛绝。反过来说,他们所以一般都渐渐变成品质很坏的人,至少部分原因也在于不读书,由于不读少学,而不明事理、不知善恶、心中没有起码的做人的规矩和尺度。曾静称皇帝们是“光棍”、主张“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背后意思其实是做皇帝的人一定要读书,使他们变成懂道理并能够讲道理的人。也恰恰因为帝制这邪恶制度意味着皇帝其实天生可以不读书,玄烨的好学才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本不必苦自己,花费精力、时间在学习上头,而明明可以花天酒地、纵情享乐;就算那样,谁又能奈其何?然而他却对读学之事保持了一辈子的热情。这也许与责任感有关,亦即他颇欲作为有为的君主留之于史。但仅此还不足以解释,他的好学明显超出了经国治政的需要,很多方面处在纯知识的层面,显示他求知欲特别强烈,或者对成为有高等涵养之人拥有特殊渴望。他何能如此?坦率说我们也并不知道可靠的答案,勉强道来,只能归诸“天性”。这自然有点“唯心论”,可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有时确实溯不出一个清晰的根由,而不得不推于“天性”;尤其是出身、家庭、教育、社会经历相同或无大差别情况下,比如一母同胞之间那种判然不同,除了归之禀赋,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同是皇帝,又同样是冲龄继位,康熙与天启的天悬地殊,以我所了解的史况,暂时只有从个人品质的方面来看取。

玄烨为政之所以能有“宽仁”意识,我觉得实际是他肯读肯学,复因肯读肯学而遇事能讲道理、不滥逞威权、靠蛮横来解决问题。

我们以清初新旧历法之争说明这一点。

中国历法自郭守敬之后,缺乏研究,三百年没有修改,误差很大,万历间几次测日月食不准。随着传教士东来,欧洲在这方面的优势渐被认识,徐光启积极为之倡,崇祯皇帝遂命徐光启与汤若望等修订新历法,撰成《崇祯历书》,但因明亡未克颁行。

顺治元年十一月,清以汤若望掌钦天监,继续改革历法。顺治二年,汤若望在《崇祯历书》基础上修成的《时宪历》,由清廷颁行。然而之后新历饱受守旧势力攻击,终至于康熙五年杨光先上疏“斥汤若望新法十谬”,“下议政王等会同确议”。鳌拜等认为“事犯重大”,提出“汤若望及刻漏科杜如预、五官挈壶正杨宏量、历科李祖白、春官正朱可成、秋官正宋发、冬官正朱光显、中官正刘有泰皆凌迟处死;故监官子刘必远、贾文郁、可成子哲、祖白子实、汤若望义子潘尽孝皆斩。”得旨:“汤若望效力多年,又复衰老,杜如预、杨宏量勘定陵地有劳,皆免死,并令复议。”而鳌拜等复议后,只同意汤若望改流放,“余如前议”。最后旨下,“汤若望等应包括杜如预、杨宏量在内并免流徙”,而李祖白、朱可成、宋发、朱光显、刘有泰五人问斩。“自是废新法不用。”

某种意义上,此事亦可谓清初文字狱之一,且事涉外国人。

玄烨亲政仅一年,即着手为此翻案。阅《圣祖实录》,得其线索如下:康熙七年八月三十日,礼部等衙门议复历算“差错太甚”,玄烨命现任钦天监监副吴明烜(他和杨光先,是反对汤若望新历最得力的两个人)认真推算,然后“进览”。十一月廿一日,礼部又“遵旨议复候气之事”。“候气”乃古时测验节气的方法,时已失传,时任钦天监监正杨光先奏称:“用法失传,今博访能候气之人,尚在未得。臣身染风疾,不能管理。”礼部认为:“杨光先职司监正,候气之事,不当推诿,应仍令延访博学有心计之人,以求候气之法”,玄烨“从之”。康熙八年正月廿六日,议政王会议讨论南怀仁就吴明烜“推算历日差错”所上奏章。玄烨下旨,命大学士图海等会同钦天监,共二十位大臣在观象台当场验证。结果南怀仁说的每一条“皆符”,而吴明烜每一条皆“不合”,于是大臣们据此回奏,应“将康熙九年一应历日,交与南怀仁推算”,亦即历法工作重交西洋传教士办理。但玄烨并不满意,而是下旨重审汤若望案,将问题从头搞清:

杨光先前告汤若望时,议政王大臣会议,以杨光先何处为是、据议准行,汤若望何处为非、辄议停止,及当日议停今日议复之故,不向马祐、杨光先、吴明烜、南怀仁问明详奏,乃草率议复,不合。着再行确议。

二月初七,议政王会议重新提交了比较专业的报告,说原因出在历法体系不同,吴明烜所用为中国古法“百刻历日”,传教士们所用乃“九十六刻之法”,“百刻历日,虽历代行之已久”,但南怀仁的方法,经验证却更“合天象”,当时所以禁弃后者,是“妄以九十六刻推算,乃西洋之法,必不可用”,用我们现在话讲,完全出于“排外”。会议建议,对杨光先等“应革职,交刑部从重议罪”。玄烨批示:“杨光先着革职,从宽免交刑部。余依议。”至此,康熙五年被废的汤若望新历复行启用,也即《清史稿》所述之“二月庚午,命行南怀仁推算历法”其后至今,中国农历都是沿用汤若望、南怀仁等的西式方法推算的。

同年康熙八年八月,玄烨为汤若望彻底恢复名誉,特派礼部官员前往汤墓致祭,文曰:

皇帝谕祭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加二级又加一级,掌钦天监印务事,故汤若望之灵曰:鞠躬尽瘁,臣子之芳踪。恤死报勤,国家之盛典。尔汤若望,来自西域,晓习天文,特畀象历之司,爰锡通微教师之号。遽尔长逝,朕用悼焉。特加恩恤,遣官致祭。呜呼,聿垂不朽之荣,庶享匪躬之报。尔有所知,尚克歆享。

坊间有说,玄烨亲政不久即着手翻汤案,是因这位传教士曾助他得为储君,故而报恩。魏特那本有名的《汤若望传》写道:“这样,皇帝最后受到汤若望底劝促,舍去一位年龄较长的皇子,而封一位庶出的,还不到七岁的皇子为帝位之承继者。当时为促成这一个决断所提出的理由,是因这位年龄较幼的太子,在髫龄时已经出过天花,不会再受到这种病症的伤害……”此处“皇帝”便是顺治,而那庶出的皇子则即玄烨。汤若望深受顺治皇帝信任,当时天花肆虐,汤若望从科学角度建议以出过天花的玄烨祧承皇位,得顺治首肯。此事清宫档案虽讳莫如深,但魏特其书态度严谨,应非向壁虚构。然即令如此,玄烨之翻汤案,却不见得出于私心。我们看他澄清事实的全过程,相当注重客观,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检查争论双方的正谬,根本是一种尊重知识的态度。并且,虽然当初杨光先等人在权臣支持下,对新历法一方采取了迫害方式,玄烨却并未立意报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仅将杨光先撤职而已,“从宽免交刑部”,连罪也不曾治他,不能不说再次显示了“宽仁”。

所以,这位“满洲”皇帝,不仅全非惯常想象的“腥膻”模样,且比之许许多多“华夏”之君,他表现得更加文明、理性。我对于清之代明就中国历史所起的作用,不能给予好评,但不会贬低玄烨个人,抹煞他在历代皇帝中的杰出。限于内容,以上仅从少量事例和侧面粗觇其人,读者若欲了解更深,尽可自行扩展阅览面以验究竟。末了再引一段他在六十岁出头时候的自况:

朕自幼读书,听政已久,治国之道,莫要于宽舒,命天下承平无事,凡属老幼无不欢欣鼓舞,以为得生斯世皆有福之人也。

都是表扬自己的话,至于肉麻不肉麻,我们听其言而观其行。揆诸事实,“自幼读书”四个字总是不错的,没有夸张。“治国之道,莫要于宽舒,命天下承平无事”一语,他也算做到了,尤其考虑到他御宇达六十一年。刨去亲政前的七年,也有五十四年,这么漫长的岁月,对任何政治家都是极严峻的考验,能基本保持不昏庸不膨胀,谈何容易。他能做到,并非偶然,早在亲政之第六年也即年方十九岁时,他就说出这样一段话:“从来与民休息,道在不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戚,深可为鉴。”谙于帝王史的人,都不难体会这段话字字珠玑。从来登了“圣上”之位的人,克制住“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冲动,愿意“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真得有大胸怀、大仁爱,对此我们当代人的感受恐怕就特别深刻,而当玄烨还是一个十九岁小伙子的时候,便悟出这番道理,不由你不对他肃然起敬。

当然,“凡属老幼无不欢欣鼓舞,以为得生斯世皆有福之人也”,这句听起来有些吹牛。究竟如何?作为他统治时期的国民,梨洲兴许可以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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