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太太由单位出发,一路风风火火赶过来时,正值幼儿园进入午休时刻。
教室里还缭绕着一股很浓很腥的饭菜和汤汁的气味,西红柿炒鸡蛋的味尤为突出。马太太脑海里立刻厌恶性地浮现出一摊红黄相间模糊不清的呕吐物。显然,孩子们已经在老师的指引下漱过口,上过厕所,洗过小手了,现在一个个都跟鼓肚鱼似的,按部就班地躺在各自的小床上。当然,小嘴还叽叽咕咕的,小身体在床上翻来扭去,跟一群不安生的雏鸡一般,迟迟不肯入眠。又是西红柿炒鸡蛋,这里翻来覆去老就那几样菜,难怪孩子回家总嚷嚷着饭菜难吃,不想再去幼儿园。家里每月都要给孩子交好几百块费用,他们简直跟叼钱似的,咋就不能给孩子们换换花样?整天就会西红柿炒鸡蛋!马太太心里不无怨气地嘀咕着,忐忐忑忑的眼光就从那片排列齐整的小床上掠过,花花绿绿的小被子让人一时有些眼晕,想一眼从中找出自己的儿子,似乎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自从上个学期发生了一次意外,儿子从户外滑梯上跌下来后,只要一接到幼儿园方面的来电,马太太的神经就会下意识地紧绷起来,眼皮子啪啪直跳,血往脑门子里疯撞,往来赶的路上心急火燎,一副大难临头时的仓皇相。
按理说,那种塑料滑梯不容易摔人的,而且,下面好像还有一层脏兮兮的海绵垫子,可那天儿子就是头朝下,吧唧一声,从上面倒栽下去。该死的是,那块水泥地板上原先的垫子正好破损了,工作人员把它撤掉,但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新的。孩子被他们送往急救中心,后脑勺足足缝了九针,马太太差点没心疼死。若不是看在幼儿园负担了全部医药费,处理还算得当(据说当天,他们就开除了那名负责后勤的临时工,还扣了责任老师当月奖金),当时非得让他们说出个路路道道不可。
马太太站在门口,探首探脑朝教室里张望的工夫,一个年轻女老师从走廊一溜烟小跑过来,上前先冒冒失失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头,只冲她挤出四个硬邦邦的字:快跟我来!马太太的心当即被揪起一丈来高,手心汗湿,两腿发颤,几乎丧失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这女老师就是上学期被幼儿园扣发过奖金的。她生得又高又瘦,两条小腿棒子细得有些惊世骇俗,要是谁用力轻轻那么一折准会断掉;她那大号的洋葱头样的后脑壳上,用闪光的红发带扎了个毛奓奓的刷子,倒也精干,只是走起路来,刷子一抖一翘,活像夏天动物园里几乎褪尽了羽毛的母鹤。马太太眼前便兀自闪出母鹤站在一群小孩中间的情景:鹤立鸡群。也许,这位母鹤每天必须尽量弯下腰去,否则,孩子们怎能听得清她说些什么。马太太觉得幼儿园真是不该,怎么聘这么高个头的老师,她看起来实在缺乏必要的亲和力,孩子们才那么小一点儿,每天都得高高地仰着个小脖子,简直是活受罪,这也太不人性了吧。
年轻的母鹤老师边走,边压抑不住地咕哝着,声音有些刺耳:怎么才来?我们这儿人手本来就不够,又闹出这种事,快把人急死了!
到底出、出、出啥事了?马太太的心再次被钢爪揪紧一般,她几乎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是不是、我们马家驹他、他哪里摔坏了?还是他,他又调皮捣蛋,不听老师话……她显得异常慌张、自责加惭愧。
说话的工夫,她们已经来到走廊尽头,接下来是好几层水泥楼梯,这里光线非常暗淡,即便是大中午也教人觉得阴森森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混浊的饭菜气息,那股顽固不化的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几乎无处不在,恰似醉鬼呕吐后的残余气味经久不散。母鹤老师脚上穿着那种厚底的鲜红色回力球鞋,下起楼梯来快而无声,好像一到这种阴森森黑乎乎的地方,她身上立刻就焕发出某种禽类动物特有的轻盈与快捷。
你们最近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反正,我觉得马家驹最近有点儿怪,上课的时候老耷着头,有事没事总爱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屁股不肯坐在凳子上,不管老师让做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积极。母鹤老师语速跟脚步一样飞快。最古怪的是,他还一直把手伸进裤子里,我批评过他好多次了,甚至吓唬他,再这样老师要打手的,可他就是不听!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想挠痒痒,可好像又不是,怎么说呢,就像上了瘾那种,只顾一个劲挠啊挠,谁说也不管用!
马太太越听越觉得有些糊涂,就因为孩子在幼儿园挠挠痒痒,犯得着兴师动众,要家长大老远跑一趟吗?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不由得放缓了,先前那种高度紧张感突然松弛下来,就像突然被获释赦免了,取而代之的是百忙中遭到无理打扰后的恼怒与懈怠,要知道今天是单位集体学习的大日子,每周五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无非是念念领导的讲话,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和上面厅局的精神,可请假是要扣奖金的,她硬着头皮好说歹求才跟科长告了假。当时,科长将不满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她脸上,那眼光跟电脑屏幕的幽蓝色荧光像一对孪生兄弟,刺得她战战兢兢。哼,就你事最多,别人家就没孩子了吗?!对方面孔变得铁青,就差露出獠牙。
事实上,自打儿子入托以后,她确实需要隔三岔五就得请假照顾他。通常,孩子在幼儿园好好待不上几天,准会感冒、发绕、闹肚子之类,这种时候她便分身乏术了,再加上禽流感、口蹄疫之类的恐怖的传染病时不时光顾一下,幼儿园便如临大敌般,随时被迫关闭,师生放假,孩子不得不留在家里由父母照料,有时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请假,无奈只好把儿子带到单位去。即便如此,科长似乎也不能体谅她的难处,奚落说搞什么名堂,这里是单位不是托儿所!这种时候,她简直无地自容,除了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就只能拼命压抑孩子的天性:别动,别乱跑,别闹,别说话,乖乖地坐着……
对方忽然回过头,发现马太太居然比自己落后了一大截,便很不满地停住脚步,冲下面的楼梯嚷道,别磨磨蹭蹭的行不,我还没吃午饭呢。马太太这才如梦初醒,紧走几步。其实她也没工夫吃东西,接到电话几乎马不停蹄往来赶,不过这话可说不出口,这完全是个人问题,至少不能像对方说的那么理直气壮。人家没时间吃饭,那是为了孩子们,甚至就是为了你儿子,这样想时,马太太立刻又觉得理屈词穷了。
母鹤老师掏出一串钥匙,动作有些粗野地去捅走廊尽头靠北面的一间办公室的门锁。这里是一楼的阴面,光线很暗,门被母鹤老师用弓起的膝盖咣当一下顶开的瞬间,马太太竟有种异样的错觉,就像每次单位体检,她走进同样昏暗阴郁的B超室。女人做子宫附件之类的妇科检查,总是麻烦得要死,一大早爬起来,不准进食,不能排尿,还得不停地喝水喝水,将可怜的膀胱撑得快要爆裂了,然后再去医院排长长的队,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两条腿瘫软得没了气力,才能躺在硬邦邦的检查床上。接下来,腹部被医生涂抹上那种黏糊糊冷冰冰的耦合液,一只金属探头在身上泥鳅般滑来滑去,好像随时会钻进体内,洞悉女人所有的秘密。更糟糕的是,有时居然碰上男大夫值班,实在是太不人性了,让一个男人在女人那些部位饶有兴趣地探来探去,流氓不流氓啊,亏医院想得出来!如果说在儿子出生前,那种定期B超孕检还能给女人带来不断的惊喜和自信,那么此后的所有例行检查,就完全变成某种被人无谓的窥视与敷衍塞责了。记得上次体检之后,她的结果单上赫然出现了“右侧乳房疑似有肿瘤”字样,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后来又做了进一步检查,确认为良性,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听同事说女人乳房出了问题,那就意味着夫妻生活将不再和谐,家庭濒临破裂,那简直生不如死。
两个女人走进房间后,母鹤老师迅速将房门合上,似乎不这样做生怕什么东西会乘机溜出去。
喏,你儿子就在那儿——!母鹤老师用尖削的下巴指着房间里的某个不甚明朗的位置。
这时,马太太渐已适应了室内的那种昏暗,终于蒙蒙眬眬瞅见一团小小的影子,瑟缩在墙角里,感觉不像个孩子,倒更像是一团毛茸茸黑乎乎的怪物。
家驹!你怎么了,是妈妈来了,快到妈妈这边,家驹乖啊……
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自己如此急迫动情地呼喊着,儿子却无丝毫反应,这跟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半晌孩子睡着了似的默声不响。马太太心里一阵翻涌,手心里的汗出得夸张,房间里的暗淡、阴森、憋闷,以及儿子的静默无语,都教她不寒而栗。她几乎三步并作一步,猛地扑向那个黑暗的角落,好像那里有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若不及时赶奔过去,孩子将有灭顶之灾。
请原谅,我们实在没别的办法,你不知道那阵子他闹得多凶啊,死活都不肯坐下来吃饭,只顾张着嘴哇哇大哭!我们另外一个老师想把他的手从裤子里拿出来,要知道他的手一早晨都这样,毕竟就要开饭了,该给他洗洗手才对吧,我们要让孩子从小养成饭前洗手的好习惯,可万万没想到,你儿子狠狠咬住那个老师的手腕子,把肉皮都咬烂了,血流个不停,班里的孩子都给吓哭了……我们园里有规定,不能因为某一个人影响全班孩子的情绪,只好暂时把他隔离开。
马太太被“隔离”这个词震得有些心惊胆战,她已经蹲在那里本能地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孩子竟有些生分地排斥着做母亲的疼爱,就像搂住他的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别的什么陌生女人。
没事了,宝贝儿,别害怕,乖啊,妈妈就在这儿呢。她一连声地安慰着一言不发的儿子。
孩子始终没有像往常那样,伸出热乎乎的小手来抱抱她,他的右手顽固地从后腰那块很深地插进裤子里,像被那种神奇的三秒胶水粘住了似的不能自拔;而另一只小手则无力地垂下去,处于一种非常冷漠的状态,又仿佛胳臂脱臼了一般,什么也不想去碰,包括母亲那温暖柔软的身体。平时他可不这样,简直像个小跟屁虫恨不能整天黏在妈妈身上。
家驹乖,快把手手拿出来,别老放在裤子里,这样很不卫生的,听话啊!
马太太尽量像往常一样,温和而又耐心十足地哄着儿子,并试着轻轻地去抓那只小胳膊。哪知,这个再平常不过的细微动作,还是惹得孩子突然尖叫了一声,他简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咪那样惊恐万状。马太太彻底怔住了。这种情况完全出乎她意料,不管此前发生了什么,她毕竟是亲生母亲啊,做妈妈的碰一碰自己的孩子,应该不会教他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吧。
这下你都看到了吧,就这样子,你儿子像只小刺猬,谁拿他也没辙!母鹤老师如释重负地在一旁甩了甩马尾,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怀好意。我们也纳闷,他的手老在那个地方挠什么呢,是不是好久没洗过澡了?
显然,马太太对这种唐突至极的质疑十分恼火。怎么会呢,我们孩子打小每隔一两天就要冲澡的!对方迟疑着哦了一下,那口气好像对此依然表示怀疑。不过,既然人家母子在一块儿了,母鹤老师也就乐得做甩手掌柜,便转过身准备上楼吃饭去了。不过,临出门前没忘撂下一句话:
你最好现在就把他接走吧,我们实在顾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