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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30.L形划痕

时间:2024-11-07 01:11:40

周日上午八点,他准备开车送女儿去奥数班。

家里发生了那种事情,即便是去趟少年宫,也让人有些战战兢兢,对于家长来说,孩子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其实早在两周前,妞妞基本上可以单独乘坐公交车往返少年宫了,那还是她跟同桌一起学会搭乘公交的,当时孩子显得既兴奋又自信,他也大加赞赏。可现在就算孩子自己乐意,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世上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没有别人做不出来的,万一那个浑蛋半路拦截孩子,再度实施绑架呢?他记得自己念小学那会儿,学校离家有半个钟头步行路程,他是打一年级起就自己去自己回的,好像从来没有感到害怕过,家人似乎也很放心。当然,那时路上根本见不到什么汽车,道路显得很宽阔,见得最多的是自行车,哪像现在到处是机动车,行人只好像小鱼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梭,真是险象环生,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骑自行车或电动摩托的人,被汽车撞翻在地血肉模糊的情景。他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放单飞,让她一个人自由出行。

有如失而复得一般,他一直紧紧攥着女儿的小手。就在这只小手的腕子处,有一道一寸来长的伤痕,仿佛细小的蚯蚓爬在上面,总让他莫名地想起在医院里遇见的那些割脉自杀的未遂者。这必将成为女儿要记忆终生的伤痕,也意味着他这个当父亲的一次严重失职,他几乎不忍心用手指去触摸它。不过,此刻他倒是感觉自己就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任何大风大浪都奈何不了他们。他当然明白,孩子像这样被攥在大人手心里的日子,注定不会太久的,女儿终将有一天要长大成人,还要做别人的新娘,到那时候他恐怕会难过得老泪纵横,到那时他还会想起今天的事情吗?

当爷俩双双走到小区门口的汽车跟前时,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秒钟前的那份镇定自如顿时荡然无存了。就在汽车前端的引擎盖上,不知让谁狠狠地划了十几道,感觉就像野兽的一根粗长的尾巴耷拉在上面。面对这些狰狞扭曲的歹毒划痕,他忽然觉得像是有人在后背上猛地刺了几下,虽不致命,可那痛感却来得钻心难忍。几天前侧门的那些撞痕尚待修理,不想一夜之间又添了更为可恶的新伤。

门房值夜班的保安正准备下班回家,看上去哈欠连天还没睡醒的样子。他怒气冲冲地跑过去跟他理论,对方始终很无辜地冲他摇头摆手,说这事他一点儿也不知情,还嘟哝说谁让他把车放在大门口的。

你敢说你不知情?我的车明明就停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难道你是死人吗?!

保安见他来势汹汹,知道不好惹,只低声搪塞说,夜里巡视时,好像有个醉鬼在门口晃悠来着,不过他确实没注意到,那家伙划没划过车。他听了简直怒不可遏:

你到底算什么保安,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责任心?我们业主花钱雇你有屁用,家里都进来劫匪了,我看你纯粹是聋子耳朵——摆设,废物!

就这样,他再度失去理智,让宝贝女儿在这个安静的星期天早晨见识了一位父亲暴跳如雷的古怪模样。妞妞吓得小脸惨白,嘴唇似乎都在发抖,她一个劲朝他身后躲闪,唯恐父亲身上愤怒的火焰会烧及到自己。那个保安自始至终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骂你的,反正只要不让他赔钱,就算阿弥陀佛了。他又狠狠地谩骂了数声,因为担心孩子上课会迟到,才不得不扭头愤愤离去。

直到目送妞妞走进少年宫的大门,他才漫不经心转过身去。在明媚的晨光中,他异常恼火地盯着车身上那一道道丑陋无比的划痕,不禁发起呆来。远远看去,引擎盖上好像趴着个巨大的英文字母“L”。他的英语水平还行,曾顺利通过四、六级考试,这个“L”至少一下子让他联想到两个以上的英语单词:比如lacerate和lay。前者的中文意思是划破(肉)、伤害(感情),还可引申为laceration,那么意思更为明显,即划破、撕裂等;而后者可以翻译成发生肉体关系的对方,或直译为姘头。他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刺痛和虚伪的羞耻感。不,这种痛苦绝不仅仅是为了眼前这辆汽车,如果仅仅是游手好闲者划坏了汽车,事情就简单多了,他也会好受一些,而他更多是为了他和小鹿的事才感到痛苦不堪的。他真希望这个“L”此刻只代表另一个英文单词,那就是last,末尾的、最后的。一切快点儿结束,到此为止吧,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由回忆起自己读大学时,在学校图书馆借阅过的霍桑那部传世名著《红字》,当时的阅读体验可谓震撼,至今记忆犹新。此刻自己车上的那个“L”形划痕,让他一下子联想到小说的女主人公海丝特·白兰,以及她胸前那个象征着通奸和耻辱的红色A字。那个道貌岸然的牧师,当众逼诱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这样可能有助于从她胸前取下那个红字,而她却决绝地回答道:我永远不会说的,这红字烙得太深了,但愿我在忍受自己的痛苦的同时,也能忍受住他的痛苦。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痛苦从何而来,问题是他是否能像海丝特·白兰那样坚忍,也能默默地忍受住小鹿所受的痛苦?

他甚至又联想到自己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地从院子里骑走父亲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然后同一群伙伴到外面玩耍,结果一不留神,连人带车子栽进一条路沟里,把一只脚蹬子都摔弯了。后来,父亲饱揍了他一顿,母亲实在看不过眼,就急赤白脸地跟父亲争辩起来,说是车子当紧还是儿子当紧,你瞧瞧咱儿子的脸都摔破皮了,你这当爹的咋就不说心疼一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事一直像《红字》中的A那样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次,他几乎在第二天就忘了挨打的滋味,可是,脸颊上的伤痕却让他好长时间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也由此记住了一句话,人活一张脸啊。汽车损坏了还可以送到4S店修复一新,可人的脸面,尤其是情感破裂了,却很难再恢复如初。

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科室里那个平时专门负责维护电脑的同事,正骑着一辆电动车,风驰电掣般从他面前驶过,车子后座上驮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很明显他们八成也是赶时间来少年宫上课的。电动车一直蹿到少年宫大门口才猛地刹住,他听见那个男孩几乎带着哭腔,一边嘟囔一边飞快地跑上台阶。随后,那个同事在掉转车头准备原路返回时,猛地抬眼瞧见了他。

有那么一刻,他们彼此直愣愣望着对方,就像一对多年未逢面的仇敌狭路相逢。他眼前立刻浮现出周二科室开会时的失控场面,正是这个家伙突然间揭发了他,从那时起几乎一周,厄运始终如影随形紧紧跟着自己。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明白对方到底出于何种目的,非要当众爆料,置他于死地。他冷眼站在原地,半天一动不动,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失败者,领导者,普通同事,还是陌生的路人,直到那人推着电动车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他竟像欠了对方什么似的,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牛主任你……你还好吧?

他完全没料到,对方会以这种开场白主动跟他打招呼,而且,那表情上确实带着某种沉痛的不堪回首的意味。他也尽量装出大度而不计前嫌的样子。

我挺好的,谢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口是心非过,尽管他的牙根都恨得痒痒。

那天的事,都怪我这张臭嘴,我真的没有要害主任的意思……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你没有那个意思难道我有?拿老子当三岁小孩耍!他心里在愤愤暗骂,嘴里却轻描淡写地支吾着,嗨,都过去了,没事。

实在对不起主任,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其实,我一开始也不太清楚,那天中午值班时,熊副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说他的电脑有病毒,让我帮他装个杀毒软件,我是在他的电脑屏幕上看到网上那些图片的……

怎么说呢,他依稀感受到了对方的一片诚意,也许他真的是被人利用了,要知道那些陷阱伪装得太隐蔽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扑通一脚踩空,就会糊里糊涂栽了进去。他脑子里又莫名地蹦出“受害者”这个词,对方的表情和言语的确给他留下这种印象,无辜,沉痛,被内疚长时间折磨,快要崩溃的样子,直想找到当事人一吐为快。他应该也算是受害者,尽管他口无遮拦意气用事,但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已经给了对方这样一次机会,总结教训,深刻反省,或者,就像虔诚的基督徒那样,去教堂里找神父好好忏悔忏悔,在当下这个社会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至于事件的真相,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真实地经历过这一切,并且还将继续承受下去,此外没有别的选择,就算生吞活剥了对方也无济于事,因为生活还得照常,今天、明天、后天、周一、周二、周三、一个月、半年或更长时间……日子就像旋转的车轮,得不停碾轧下去。

最后,他不置可否地冲对方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身默默地钻进自己的车内。他注意到,对方半天依旧垂手站立在那辆蓝白相间的电动车旁,那模样像极了被罚站的中学生。他那是在惩罚自己吗,还是只做个样子给旁人看?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强求谁,正如当初他在大会上不计后果一吐为快。毛主席不是早就教导过大家要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嘛。总是站在岸上,你注定什么也学不会。

接下来,他想趁着女儿上奥数班的工夫,抓紧时间去趟冯梅那里。其实那张照片刚一见报,他就想过要跟她好好谈谈,苦于一直焦头烂额没有恰当的时间,多亏刚遇见那个同事,似乎又一下子提醒了他。

兴许是礼拜天早晨的缘故,这个看上去有些老旧的家属区,倒显得空阔而又宁静,钢筋栅门冷冰冰敞开着,根本没有什么保安把守,他可以直接把车开到冯梅家楼下,然后坐在车里给她拨电话。对方始终是关机状态,他想她大概还没有起床吧,通常这时候,很多上班族习惯于在家睡懒觉的。记得上次他送冯梅回来的时候,她曾给他指过自己住在几单元几层,当时她好像还请他上去坐一会儿,他支吾说时间不早了等下次吧。这种旧式单元楼的门洞连像样的门也没有,他畅通无阻地爬上楼去。冯梅家就住在五楼,他发现房门好像虚掩着,敲了好几遍,半天也没人应声。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推开门探身而入。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刺人眼鼻的烟酒气,好像通宵达旦有一伙人在里面狂饮不止,因为窗帘还没有及时拉开,室内显得有些阴暗,给人一种不洁的印象。他试探着一步步走进客厅,最先看到的,是堆在茶几上的几只空酒瓶子和纸烟盒,烟头扔得满地都是。顺着一条很窄的走道望去,卫生间就在眼前,门半开着,里面好像还亮着灯。在他左手边有一个房间,虽然房门也是敞着的,但他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随后,他在卫生间门口停住脚步,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地板上湿漉漉一片水光,一股阴潮的气息裹挟着洗发香波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扭头朝南面那个房间瞅了一眼,房门关得紧紧的。他想,这里大概就是冯梅他们两口子的卧室,刚才北面那间小屋里只有书桌和一张单人床,像是孩子平时住的吧。一连又叫了三四声冯梅的名字,自始至终也没人应答,他多少觉得有些蹊跷。

他有心反身离去,可室内的某种不祥的气息教他欲罢不能。他终于犹犹豫豫地推开了南面那扇房门,紫罗兰图案的窗帘掩得密密实实,室内光线昏暗,气息有些陈腐,眼前的情景简直让他大吃一惊:一个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双人床上,面部表情痛苦而又扭曲,嘴角、鼻孔和下颌处,淤积着一摊已经板结了的乳白色秽物。她的四肢苫在凌乱的被单下面,以一种突兀而又决绝的姿态伸展开来。

冯梅——他几乎快认不出她来了,铰得短短的头发使得她的面颊和额头完全裸露出来,如同一名女囚,又被室内一层清幽的光亮笼罩着,面部肤色看上去暗沉暗沉的,极像一只陈旧的青铜雕像。他的目光颤巍巍地转向靠近她的一只床头柜,那里放着一只玻璃水杯,杯子空了,旁边是一只白色的塑料药瓶,瓶盖随意丢在一边。此外,他还瞧见一沓小孩子的涂鸦画,正整整齐齐放在她旁边的一只枕头上,感觉就像一摞临终遗嘱。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种种迹象都再明显不过了,他的脑袋和耳朵同时嗡嗡作响,声如丧钟。他几乎本能地大叫了两声。他强忍住肠胃里那股翻江倒海般的呕劲,再次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哆哆嗦嗦伸出右手,然后不停颤抖着,将两根手指搭在对方的人中处。立刻,手指如弹簧一般反弹了回来。他不由自主地接连倒退了几步。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脚下仿佛踩着了一团软乎乎的棉絮或难缠的淤泥,他差点儿就跌坐在床前。随后,他慌慌张张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电话时,眼前过电影似的闪过一组镜头,他似乎能看到冯梅在天亮之前走进卫生间开始沐浴,接着一件一件换好干净的衣服,上床之前把那瓶药片全部吞了下去,然后她让自己平躺在床上,轻轻地掖好被单,慢慢地等待最后一个黎明到来……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冯梅会走上绝路,这无疑又加重了他内心的愧疚感。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最关键时竟然是他救了老同学一命。后来,他被允许走进病房探视的时候,心里忽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尽管眼前是千篇一律的雪白的墙壁,淡蓝色的窗帘,嘀嘀鸣叫的心电和脑电设备,起起伏伏的波浪线正显示出生命尚存的迹象,输液管、氧气罩、导尿管从病人身体里进进出出……但正是这些对医生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物,让他感到深深的震撼,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变得这样急促而笨拙,心跳加速到狂乱的地步,即便是当初头一回走上手术台,也不至于如此。照理这种场面于他这样的外科医生而言,该见怪不怪,可此刻他就是觉得恐怖而又荒诞,他始终认为两个老同学根本不该在这种场合见面。他甚至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或者选错了时间。他暗想,难道这就是生活,难道生活就是如此地充满了恐惧,而又荒诞不经?而他几乎每天就生活在这种恐惧和荒诞不经之中,直至生老病死。

在他离开病房之前,那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男人,挟着满身烟酒气,像只醉猫似的摇摇晃晃踅了进来。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进门后并不急于探视床上的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用一双晦暗无神的死鱼眼,紧紧盯着他,那感觉好像要刺透到他骨子里去。

你就是……那个姓牛的王八蛋吧?男人的眼神从最初的迷茫忽然变得凶狠起来,仿佛随时能一张口就吞下他似的。你总算露面了!都是教你狗日的害的,你让我妻离子散,今天非宰了你不可!对方一面怒骂,一面隔着病床恶狼般猛扑过来,一只拳头早结结实实捣在他胸口上,接着,一只皮鞋尖又狠狠踹向他的腹部,可以说招招致命,他疼得差点晕了过去。

医护人员闻声立即出面制止。你们怎么回事,这里是医院,懂不懂规矩,要闹滚到外面去!他像个小学生似的,一动不动靠墙站立,两只手分别压住自己的胸口和腹部,那里火烧火燎疼得钻心裂肺。那个男人始终像一头钻出牢笼的野兽,拼命咆哮着,几次三番抡拳蹬腿,试图再冲过来,好在医护们及时叫来两名五大三粗的保安,才将其制止住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冯梅的丈夫正是女儿所说的那个大坏蛋,他救了他老婆的命,而他却干下了伤天害理的事。一想起小鹿在车上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真想冲上去,死死卡住对方的脖子,叫他跪地求饶,叫他一命呜呼。或者,干脆把这无耻之徒扭送到公安局去,让他下半辈子饱受牢狱之灾。可半天他什么也没有做,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也从来没有这么超脱过。

短短一周之内,这已是第二次被人当众殴打了,他想起那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当人家打你的左脸时,你应该把右脸也递过去。这次他的确克制住了,不再有一丝冲动,他体内那种被报纸披露过的“本能反应”,忽然间消失了,他似乎学聪明了,他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完全像只羔羊。并且是,心甘情愿地让这个恐吓了自己女儿、凌辱了自己情人的浑蛋逍遥法外,真可谓仁至义尽了!关键是,他不想再让谁抓住什么把柄。他必须夹起尾巴做人。他不想让自己陷得太深。他几乎已没有任何退路了。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当中,谁也不可能比谁活得更好,就连老同学彼此相逢都是一种错误,一种罪过,一种耻辱,你还能奢求什么?应了那句话,相见不如怀念啊,他没有别的出路,只是强忍着来自身体的疼痛,近乎无能和无辜地站在一旁,同时,战战兢兢地观瞧那个阴郁而颓废的男人。

他俩原本是两条互不相干的直线,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轨迹,或者说,他俩原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职业、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社会背景,可转眼之间就像两车相撞,因为失去平衡而彼此交错。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跟这个猥琐的男人纠缠在一起的,又是如何将对方牵扯到整个事件当中去的。表面上看他们更像是一对情敌,只为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一旦想到此处,他简直难过得无法自已。……但愿我在忍受自己的痛苦的同时,也能忍受住他(她)的痛苦。不知怎地,耳畔中又一次响起了霍桑小说里那个叫海丝特·白兰的女人跟牧师说过的话,也想起她胸前那个代表着莫大耻辱的红色标记。他现在终于认识到,其实自己身上一直带着这样的标记,一种像尾巴一样的东西无处藏匿。

后来在保安们的威慑和监控下,那个男人终于猥猥琐琐地用双膝跪爬到床前,嘴里不停地喊叫着冯梅的名字,间或发出类似于老狗的一通嗷呜声。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你的内心是否也像我一样感到悔恨交加,为你自己的愚蠢和犯下的罪恶。或者说,这样的号啕痛哭仅仅是鳄鱼流下的眼泪?他实在听不下去,也无心再去思考什么,此时此刻,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非常虚伪和荒谬的,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叫人恶心。于是,他迅速掉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然后一路小跑来到停车场。他觉得病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相信再多一秒钟的话,自己准会窒息而亡。他像是忽然顿悟,就在身后的楼里,在他刚刚待过的地方,在他跟那个粗野的男人以及无辜的女人之间,某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一点谁都无法改变,他要做的只有逃离,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那样,越快越好。

女儿下课后,爷俩在少年宫旁边的阳光那波里西餐厅吃的午饭。他几乎没动几口,只是一连喝了两杯很苦很浓的咖啡,既没加伴侣也不放糖块,那种苦不堪言的滋味似乎正对心绪。女儿的胃口却很好,几乎一个人吃完了一块五寸的比萨,还有鸡翅、薯条、酸奶什么的。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女儿,用一种近似赏识的目光,孩子不顾一切的吃相,总让大人有种满足感,他能为她提供的也许只有这些。有时他真希望,妞妞永远不要长大,一直都做自己可爱的小尾巴,那样该多好啊!可他知道情况已经发生改变了,就在过去这周的某一天,某一特殊时刻,那意味着女儿已开始走向成熟,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抽条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到那个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注定会感到越来越孤独。

我还以为你会叫上小鹿阿姨,咱们一起吃午饭呢。

女儿吃完最后一小块蛋糕,用舌尖抿掉嘴唇上的一圈雪白的奶油,很不经意地说。

他一怔,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从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随意,又那么轻松,他却感到异常沉重,仿佛被刺中了要害,或者如一根刺鲠住喉头。他眼前始终晃动着先前病房里那些不堪的画面,这使得他一时半会儿无法从中真正解脱,倒是身上被人攻击过的部位已不那么痛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深切的隐忧,对冯梅对小鹿也对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竟有些慌张起来,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女儿。

怎么说呢,从昨晚他俩分手到现在,他甚至连一个短信也未曾给小鹿发过,他们之间的问题,也许比表面看上去更复杂,也更纠结。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去面对她,面对那场可怕的突如其来的灾难所造成的一切后果。他唯独能感觉到,她同样也在有意逃避,往事不堪回首,或许她是对的,她有权利这样做,否则,她也会像他那样,陷入混乱局面,不能自拔。我有什么资格逼迫她说出真相呢?要知道她是在为我真心付出的时候,充当了替罪羊,我未能保护好她,我甚至连自己和女儿都保护不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我的人生几乎一败涂地!事情的责任完全在我,我在不经意间极大地伤害了两个无辜的女人……心里这样想着,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和揪心的时刻。

爸爸想带你去个地方。他不无搪塞地临时换了个话题。

现在吗?

嗯。

女儿飞快地从旁边的椅子上抓起书包,然后跳着脚很温柔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咱们快点儿走吧,下午我还要去英语补习班呢。

孩子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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